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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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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不引人注目地坐在夥房的一角,他人小,手也小,削起土豆皮来,其实不快。但他实在不想这样快地走到那冻人的冷风中去,那样严酷的环境,哪怕精神还能承受,他的身体却绝对再承担不了,所以他只得找一个理由留下来。
不可否认,他想要留下来,其实也还有别的缘故。
“少爷到了,小少爷回来了!”这户人家堂堂五进五出的院子,前门仆役们欢喜的呼唤声传到屋後夥房还需要一点时间,然而土豆在那马车上的银铃刚刚在门口摇响的时候,便尖起了耳朵。
被寄养在外头几年的少爷返家,是今年的头等大事──然而立马就有人纠正说:“不能叫小公子了!如今早就是大公子。嘘,且莫说南珠少爷,就连二少爷,也快做哥哥了!”
瑞雪兆丰年,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颜色。
土豆在灶台的破抹布上擦了一把手,随在看热闹的夥妇们身後走出去,绕到回廊的尽头远远地望了一下。
那一驾马车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沙沙地碾过廊间的雪地,直行到门厅前才停住。
马车的车门打开,里头的人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立刻有人为他披上一件孔雀翎的斗蓬。那个人却随意地将雪蓬往下扯了一扯,露出锦蓝色的,明亮得仿佛春衫一般的服色来。
他并不需惧怕寒冷,而且他身周的光亮已经如此温暖耀然,好像只是往那里一站,旁边的雪便化了一半。
这是谁?翘首盼待著小少爷的丫鬟,小厮和仆妇们,不意地看见这样一个男子,心中浮起同一个疑问,也忘了移动眼睛。
“阿横,珠儿!”主人已经从後厅迎出来,兴高采烈的语声。
这时人们才发觉那名男子半挂在臂上的雪蓬中,其实还裹著一个小小的孩童。
那就是他们当年被主人扔在南疆的小少爷,如今的大少爷,念南珠。一晃又过去两年,小少爷愈发出落出剔透精灵的模样,漂亮得叫人不知道怎麽喜欢。南珠少爷缩在被叫做阿横的人的臂弯里,挑著一对圆圆黑黑的杏仁眼梢,略带著些不耐烦地打量著他的奴仆下人,以及冲著他跑过来的亲爹。
土豆远远站在回廊积了雪的朱红栏杆下头,透过镂花的空隙,一瞬不瞬地望住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大小,命运却截然相反的富贵少爷。
荒帝看到挚友时太过激动,以致於并没有发觉那名小少爷看他的眼光里明明带著抵抗。
要再过不长的时间,他才会认定自己的长子脾气顽劣,不好教养。他没有想到当年自己因为陷於初为人父母的焦虑而逃避式地脱手给挚友的长子被归还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因为以往不比如今,如今他有三名子女,虽然长女不常相见,但已有两岁的次子一直在皇後身边,除了小孩寻常的闹腾,还暂没有机会做出什麽不乖巧的事。
而以後被亲爹认定为十分令人头痛的大公子此时在南离王谢横波的身前,也还是尽力地做出了乖巧的模样。
很多年後,後世会将荒帝推崇至帝王名声的顶峰,并且这样的推崇後无来者。若仅仅作为皇权的代表,并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成就,然而时代却将荒帝视为自由的前驱──他是第一名提出君主立宪制与民 主选举制的君王,虽然历经层层困难与阻挠,最终这两项提案的立法与执行还是成为了荒帝史无前例的政绩──在後世人眼中,他同时亦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平等主义推行家。荒帝的第一名子女是一位公主,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仅在王朝缺乏男性继承人时,公主才会填补王储的空缺,但荒帝在公主初诞後既将男女继承人平权的规定写入法令,这亦成为日後公平选举制度的基石之步。这在当时确实是匪夷所思的创举,尽管大荒民风包容开放至极。
而荒帝私下却牢骚道:“当时我怎知道後来会一个接一个地生?当时当真以为大公主就是最後一个,费了多少麻烦才给她弄一个名正言顺,省的有人逼我跟女人生儿子。”
──即使这样的误会也能被裱化为改革的光荣,所以发生在荒帝身上的误会绝不止这一处。
此时念南珠方才四岁,因为早慧,差不多与普通孩童八岁时的心智相同。他以往见过几次,知晓这名有些熟悉的男子即是自己的父亲,而父亲满面喜悦地迎来,紧紧握住谢叔叔的手。
“阿横,”他听见父亲语调末尾稍稍上扬著喊道。“恁般风雪雨远路,你居然亲自来,难道不辛苦?”听懂这话,念南珠微微撇了撇嘴角。
谢横波笑道:“换了别人送这个宝贝,我怎麽放心?你倒好,你倒好,珠子拿走,连盒子都不给我留。”
荒帝嘿嘿道:“这不是……前年是惜然还小,又有公主的事一团乱,如今较为安定下来……正好把珠儿接回,大家热热闹闹一起过个年。”
荒帝为公主取名嫣然,於是顺下的兄弟皆从然字辈,只有长子之名不同。南珠乃是珍珠中的至宝,给珠儿起这名字,自然有如珠似宝之意,但这名字亦是荒帝对至交好友的念记。南珠南珠,长子未曾出生,未明男女时,这名字便已想好,荒帝是决定一念起这名字,就能想到遥处南疆的友人。他以给自己的所有物打上切身烙印的形式纪念这段相交,却没想到歪打正著地,长子出生不久就被送去南离看顾,也应了名字里的渊源。
谢横波於是笑道:“……都好。宝贝交到你手里,我总算放心。皇後体调如何?约莫是没时间会见了。趁此刻风雪稍停,我也该走。”
荒帝一愣,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搭上面前人的肩:“走什麽?阿横,你就算回去,也是一个人过年呢……”
念南珠抬起眼角,瞥了仰头上方的两名大人一眼,看见谢叔叔脸色微微地有变,复又若无其事地笑。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颈子转了一转,目中摄入回廊的阴影下,有一个不及栏高的小孩,正紧紧盯著他。
念南珠的目光与那名小孩一撞,那孩子即惶惑地转开眼去。想看我,又没胆?念南珠脑中转念,看见那孩子身体单薄穿著脏兮兮的衣衫,一被他盯住就想後退的模样,简直叫人想要揪住脸蛋狠狠欺负。
“……家中虽然没有他人,小妹和郡马也会来盘桓……”谢横波找些理由,只是坚辞。念南珠回过神来听到这边几句,心里微微地惊,牢牢抓住谢横波的袖子,眼睫眨了眨,眼泪刷刷两下,大哭起来。
“啊,珠儿也舍不得你走呢。”荒帝如是说。
对谢横波而言即使一人在马上风雪里浪荡,也好过参与别人家的团年,但处久了感情简直有些无法计量,素来听话的小鬼哭一声他的心便抽一下,哭两声意志便抽得仿佛没有了,再配上那可怜兮兮的小脸……谢王爷便稀里糊涂的,就跟亲手把自己往火锅里扔似的,答应了要对著青梅竹马和情敌一家子过这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