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青梅》晨亭

38、洛小芙与纪云舒

　　楼外的泡桐树疯长，树冠大的每每到了盛夏，下面总是做了几十来人乘凉。
　　碧水小区的外墙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中渐渐斑驳，像极了宋修脸上渐渐爬上的老年斑。宋丞云早已结婚了，对方生下了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子。宋修见到的时候，打心里替洛小芙高兴。
　　照片上的妻子依旧青春，照片外的丈夫却也垂垂老矣。他依旧每个月来到洛小芙的墓前絮絮叨叨的琐事，只是最近几年，他越发的唠叨。
　　他今天说完，猛然又想起，洛小芙喜欢安静，以前聚餐，也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
　　他嘟嘟哝哝的念着：“都烦你一辈子了，等以后见到你了，就不这么烦烦着你了。”
　　墓前的糖少了很多，剩下的上面积了层灰。
　　墓边的桂树高大，早就不是几十年前的瘦弱模样，零星的挂着早结的花苞。风起时，惊起了几只停在树梢上的鸟儿。
　　宋修有嘀嘀咕咕的说着哪家哪家的趣事，末了，摆了张小孙女的照片在洛小芙的墓碑前。
　　“囡囡的眼睛想你，看，多漂亮。”他慈善的目光在两张照片上不停徘徊......
　　回家的路上，他看见路边的服装店里挂了件翠绿色的小裙子，挺洋气的，他想买回去给小孙女穿。
　　他走的有些急，就想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在催促着他，让他没能看见飞驰而来的汽车。
　　倒地前，他还在想，还没能看见芙芙穿上那件漂亮的小裙子......
　　......
　　这是黄花路，却和印象里的差别很大，就像是模糊里记忆力，四十几年前的有点相似。在宋修为数不多的记忆中，黄花路在宋丞云成年后，他就极少来了。这里有洛小芙的家，但他和洛小芙的家却早就没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伸出自己的手，低头仔细观察。是一双苍老的手没错，但绝对不是自己的手。
　　他不禁有些慌乱。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几十年前的模样，这里到底是哪里？
　　“姥......爷？”
　　脆生生的声音里又带了些许迟疑，见他不回头，那声音的主人又叫了声，有些雀跃的从他身旁越到他面前。
　　他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只感觉头晕目眩。
　　洛小芙。
　　刚小升初的洛小芙欢喜的扑进呆滞的宋修怀里，两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可洛小芙的姥爷不是在洛小芙高三的时候就离世了吗？
　　他下意识的搂着怀里小小的娃娃，鲜活的生命让他不敢去相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洛小芙狐疑的仰头看着他：“姥爷，你是来看弟弟的吗？”
　　宋修这时候才肯抬手，摸着洛小芙稚嫩的脸蛋哭出声来：“不、不是，姥爷是来看你的......”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情愿再多睡会儿。
　　洛小芙拉着宋修的手往家里走，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宋修紧紧握住她的手，生害怕她再次不见。在见到赵静淑他们的那一刻，宋修想，未来如果见到了“我”，他一定要告诉未来的自己，好好疼洛小芙，不要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断送了洛小芙的生命。
　　在洛小芙家住了几天后，宋修才略微猜到，为什么洛小芙后来和赵静淑他们表现得那么冷淡。可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就算是赵静淑管教洛小芙很严厉，但也不至于让洛小芙不愿意回家啊？
　　初一开学那天，洛小芙蹦蹦跳跳的回到家，扑进宋修怀里：“姥爷我给你说，你知道我们家对门的那个女生吗？”
　　宋修怜惜的看着洛小芙。
　　洛小芙叽叽喳喳个不停：“她叫纪云舒，居然和我同班！天哪！我们居然做了十二年的邻居我却一直不知道！”
　　纪云舒！
　　宋修记得，在洛小芙离世后，他一直有见到这个女人。每每在墓前，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从来都是避开洛小芙的家人去看他的妻子。
　　记得在洛小芙的葬礼结束后，他看见这个女人远远的躲在墓园的停车场里。等到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那个女人下车，放了一把洛小芙最爱的薄荷糖在墓碑上。她转头对宋修说，请永远都不要把她告诉洛小芙的家人。
　　当他看到这个女人的墨镜下流出的两行泪水时，他沉默的定头答应了。
　　纪云舒，是个怎么样的人？
　　宋修想，在以前，她和洛小芙会有过怎么一段经历呢？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令他感到不安。
　　宋修意外来到洛小芙的幼年时期，附身到洛小芙的姥爷身上。呆在洛小芙家几天，赵静淑和洛岩都感觉到他对洛小芙很是宠爱。
　　宋修记得，洛小芙曾经在闲聊的时候顺口提过一句，姥爷待她很好。
　　那时的洛小芙说完这句话后，出神的看着客厅里空白的墙壁，就连他说什么都没听见。
　　宋修看得出来，洛小芙对姥爷的感情很深，但有一点很矛盾，就是她好像真的不愿意多聊以前的事。
　　再后来，他看见了纪云舒，满脸青涩，头发微卷的女孩子。就像他认识的洛小芙一样，不爱说话，安安静静的。
　　洛小芙开学之后，宋修打算先回洛小芙姥爷家，之后再找机会多来看看洛小芙。
　　他出门的那天，天气微凉，秋高气爽。
　　在他跨出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瞬间，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独居老人的家里。他推开窗户向外面望去，洛小芙楼下的芭蕉树正挂着短小橙黄的芭蕉。
　　他听见熟悉的嘻哈声从小楼前传来，他看见洛小芙脸上洋溢着他从来没看到过的开怀大笑。另一旁的纪云舒牵着洛小芙的手，看见他之后，笑着对洛小芙指了指，与是洛小芙便看了过来，跑着从白色塑料口袋里拿出两个大苹果递给他。
　　他接了，看着洛小芙冲他挥手，拉着纪云舒的手跑上楼去了。
　　他看着洛小芙的背影越来越远，他舍不得走。
　　原来，以前的洛小芙也是一个这么活泼的孩子......
　　他借着这位独居老人的身体，在洛小芙的生活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小心翼翼地看着洛小芙成长。
　　偶尔出去，他看到洛小芙爬树，看到洛小芙翻墙，看到洛小芙围着一颗颗银杏树转圈。每一个洛小芙都是他陌生的洛小芙，每一个洛小芙身边，都有一个他认识的纪云舒。
　　他越是了解孩童时期的洛小芙，心里那种患得患失就愈发严重。
　　洛小芙，原来是这样的吗......
　　洛小芙很乖，但也很叛逆。宋修知道洛小芙在家里可能不是很开心。
　　他在心里暗暗叹气。
　　固然赵静淑与洛岩爱的方式不对，但洛小芙不愿意和他们讲讲心里话，赵静淑他们又怎么知道洛小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第一次爆发大动静的争执，是在洛小芙中考完拿成绩的那天。
　　宋修听见楼上恨铁不成钢的骂声，没过多久，就看见洛小芙匆匆的下楼。他看见洛小芙一边的脸红肿，顾及着身份，就泪眼朦胧的洛小芙，站在门口，把纸递给她。
　　他问洛小芙：“怎么啦？”
　　洛小芙的眼泪就像决堤了一样奔泻。
　　洛小芙问他：“爷爷，我是不是很招人烦。”
　　宋修心疼的想捧起她的脸，但最后也只是抬抬手，隔空摸她的头发就把手放下了。他现在不是宋修，只是个洛小芙的邻里。于是他宽慰她：“小芙这么懂事，怎么会让人烦呢？”
　　洛小芙的眼里委屈更甚，他就想陪着洛小芙哭完。
　　他刚想让洛小芙坐下歇会儿，抬头就看见窗边的纪云舒。
　　他愣了一下，洛小芙也注意到了，赶紧把头低下。
　　没过一会儿，纪云舒就下来了，把哭着的洛小芙带走了。
　　他看着纪云舒三两下哄好了洛小芙，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过了几天，他看见洛小芙蹦蹦跳跳的跟在纪云舒身后，两人穿的像是配套的衣服。洛小芙头上带着只兔耳朵发箍，和当初他在校庆上带的那只如出一辙。
　　洛小芙看到他眼前一亮，冲到他窗前，递上了一瓶酒。
　　他看着洛小芙被平素里不苟言笑的纪云舒勾着脖子，笑盈盈的被塞进一颗剥好的薄荷糖，眉开眼笑地跳到纪云舒身上。
　　他数着，后来洛小芙这样笑着的时候有几次。
　　后来有天下雨，下了很久。宋修记得，洛小芙和纪云舒很早之前就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他急得想要出去找，就听见洛小芙嘻嘻哈哈的声音传到耳朵。
　　隔着雨帘，他看见洛小芙用外套裹着一盒热气腾腾的馄饨，纪云舒给她打着伞。她们钻进树林里不知所踪。
　　他不知道，树林的那头，有个洛小芙和纪云舒一起打起来的小房子，小房子里住着一家小生命。
　　等两个落汤鸡回到家，他不出意料地又听到赵静淑的责怪。
　　在他能看到洛小芙的所有记忆里，很多时候旁边都有一个纪云舒。
　　他年老的脑袋开始眩晕，从前娴静成熟的洛小芙在他面前恍惚，他忍不住想伸手去碰碰，却只摸到倒一片虚无。
　　再次睁眼，他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背上吊着水，病房里挂着零星的红灯笼。他老眼昏花，模糊的看见电视上的时间——原来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他看见乖乖跟在赵静淑身后的洛小芙端着他的洗澡水。
　　小芙又长高了点......
　　别人来探病的时间，洛小芙缩在角落里，带着白色的耳机，不时的问着他：“姥爷饿不饿？渴不渴？”
　　“姥爷不饿，也不渴。想要什么礼物，姥爷回去补给你。”他说。
　　洛小芙看着他，眼里全是真心：“我想要姥爷健健康康，陪着小芙长大，考大学，有一个好工作，然后和姥爷周游世界。”
　　他想，原来爷俩的感情这么深。
　　大年三十那晚看完春晚后，洛小芙得意的把手机拿到他面前，说：“姥爷，烟花，云舒发过来的。”
　　他看着手机上，洛小芙家的那栋小楼矗立在漫天绚烂的烟花下，心里生出了一丝苦涩......
　　他的意识来到洛小芙窗前的那盆铃兰上，听着纪云舒手机里录下的那些惊心的音频，他才知道，原来小芙说的脏，究竟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狰狞的疤。
　　贞洁从来不该成为一个好女孩的约束，而是应该框束着每个有人性的男男女女。脏也不该来形容一个无辜的女孩，而是谴责每一个道德败坏的人。
　　他听着纪云舒坚定地说：“别怕，我备份了很多，我们去告她们。”
　　那时他才知道，洛小芙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才敢捡起支离破碎的自己，把头转过去。
　　洛小芙家选择私了，因为传出去对一个女孩名声不好。所以这件事，连洛小芙姥爷也不知道。
　　宋修只觉得自己窒息快死掉了。
　　他看着陷入癫狂的洛小芙，浑身已经疼的麻木。最后，他感觉自己慢慢飘起来，悬在姥爷的病床之上。
　　他听见那个宠了洛小芙整个童年的老人，容貌枯槁的问洛小芙：“小芙要好好考大学知不知道？以后姥爷还要看看小芙的大胖小子。”
　　他看着其他人默不作声，最后在洛小芙一点点熄灭的目光中，点头答应后长呼出一口气。
　　他哭了。
　　要是他能早点出现在洛小芙的生命里，是不是就能保护她了.......
　　原来洛小芙是这样成为“洛小芙”的，原来洛小芙是那么的陌生。
　　最后，他的世界慢慢开始黑暗，在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之前，他看见那个温婉的洛小芙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轻声说：“宋修，我来接你了。”
　　他含泪的伸手搭上去：“小芙，我来了......”
　　或许后来的洛小芙是有一点喜欢宋修的，可就像那首歌一样——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