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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糖·药 ...

  •   很久很久以后,退役还乡的拉费尔伯爵骑着年老的爱马,一边在乡间领地上转悠,一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奥利维尔。

      奥利维尔·德·拉费尔,那聪慧俊秀的少年是贝里省最高贵的拉费尔家族的嗣子,十一岁就继承了亡父的爵位,全家对他寄以厚望。做过王后女官的母亲常常满意地在她的交际圈子里谈起自己的儿子,她说法国再也没有比她的奥利维尔更适合当大贵族的孩子。那时谁也想不到奥利维尔会成为阿多斯,一个普普通通的火枪手,照理说他成为法国元帅才符合亲友的想象。

      全是因为法黛特,法黛特·罗日,那个黑眼黑发的姑娘,甚至肤色也有些深,可真正是个美人儿。全是因为这个美人儿,年轻的伯爵的大好前途都给毁了!德·拉费尔夫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和她的儿子完全一致。

      *** *** *** ***

      如今只有无所不能的上帝知晓,奥利维尔少爷曾如何与大他一岁的女仆法黛特彼此倾心。

      罗日家世代是德·拉费尔伯爵领地上的佃农,法黛特自十四岁起就在伯爵府上充任女主人的贴身女仆,她人生得机灵,手脚又利落,把自己分内的活儿干得漂漂亮亮。别人因为嫉妒,常常背后大讲法黛特的闲话,说她亲兄长雅克·罗日不务正业,领着十来个小伙子,搜罗了一批火枪、手枪、刀剑和农具,干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神出鬼没,专拣富贵人家下手,不知哪天就会来到这伯爵的堡寨。那阵子正看游侠骑士小说入迷的奥利维尔听了传闻,便找机会叫住法黛特问她:“您的哥哥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骑士吗?”她微微一笑,答道:“不是的,我的少爷,雅克和他的同伴都是杀人越货的盗贼,劫富济贫的匪徒。”

      想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奥利维尔不知不觉爱上了法黛特温雅平和的声音,以及她似有还无的浅淡笑容。他去见母亲,常常会和侍立在母亲身后的她讲几句闲话,同时用少年人纯净的目光传递怯生生的情意;而她显然也不是无情的草木,对这位英俊少年的表白总要回复两束同样含情脉脉的目光。天长日久,法黛特服侍女主人睡下之后有时不再径直返回自己与另外两位年轻女仆合住的卧室,因为奥利维尔会通过包在手帕里、压在花瓶下或是藏在别的什么地方的纸条告诉她,他想单独见她,于是她得在夜深人静时分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到花园里去赴约。他在月色星辉下给她读诗,摘朵花儿插在她发间,听她轻轻地说:“我是一个下人,不是贵族老爷家的小姐,我不懂您的诗。”并告诉她:“您在我眼里不是下人,是一位宁芙,一位缪斯……”

      多么傻啊,可怜的少年!那时的小奥利维尔多么傻啊!他竟梦想有朝一日能娶法黛特为妻,他想要同她经神父祝福结为夫妇,让她继承他母亲的位置,成为德·拉费尔家的女主人。他毫不考虑她是出身卑贱的女仆,充其量只能做个姘妇,配不上伯爵夫人的尊贵。他甚至天真地以为,法黛特长得美,心地又好,他的母亲和亲族将会同情两个年轻人不愿分开的深情,从而同意这门婚事。

      长得美?不错,她是很美,在火枪队混成了老资格的前辈的阿多斯回想起法黛特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可天使的外表下也可能隐藏着魔鬼的心灵,何况法黛特的外表并不像天使。她如同一尊古罗马异教的女神像,优美中隐含着诡异的媚惑。这般容貌的女子,怎么可能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心?

      *** *** *** ***

      法黛特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奥利维尔的双眼,四颗乌黑如煤玉的瞳仁闪烁着复杂的光。两条分别带有十字架和圣物匣的银项链,奥利维尔的外祖父赠给女儿的礼物,某天突然从德·拉费尔夫人的首饰匣里消失。

      “是我。就是我拿的。”法黛特从从容容地承认,“我偷了太太的项链,拿到当铺去当掉了。”

      十八岁的奥利维尔当场崩溃,他不敢相信,他们的爱情,那么纯洁的爱情,竟以她盗窃他家的财物告终。她……怎么会是贼?!对了,雅克·罗日就是贼,是她亲口说的!她哥哥是盗贼,是匪徒,是……总之她家的人身上都流着贼的血!!法黛特……法黛特……主啊!她知不知道他有多爱她?知不知道她是他梦里的女神?知不知道他想娶她,想把姓氏和财产一起献给她?!可她却当小偷,堕落,做一个背叛主人的下贱侍女,甘愿往地狱里挤!现在他不爱她了,不再爱一个贼了!从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他恨……他恨……恨!!!”

      她说她做这件事的时候还不知道奥利维尔少爷是这样好心肠的人,否则她会开口向他借的,而现在她积攒的工钱已经够赎回那两件银饰……不!算了吧!他才不要听她解释,才不要听她恳求。在她父母家隔壁住的老头子为治病借了高利贷,还不起债被债主逼得几乎要自杀,这就是她背叛他信任、撕碎他幻梦的理由?她的花言巧语他可听得够多了,再也不想听了!他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仆将法黛特绑在马棚的一根木柱上,用马鞭狠命抽打,感到一丝带着苦涩的残忍的快意。

      绳子解开,失去知觉的女贼瘫倒在地上,又被人用冷水泼醒。她抹了一把脸,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走出了伯爵的府邸。奥利维尔·德·拉费尔从此再未见过法黛特·罗日。

      *** *** *** ***

      失去法黛特之后的一年,奥利维尔的生命惨淡无光,他告别母亲,独自来到乡间的一所别墅生活。每天看一看书,练一练骑射,却都无法专注。他想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摆脱初恋的阴影,一直都在悼念那个清纯美好的少女,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法黛特。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爱上别人。

      然后,赶走法黛特·罗日整整一年之后,法黛特·杜兰德出现在他面前。

      雅克·罗日的匪帮袭击了伯爵的别墅,少得可怜的几个仆人和消沉的伯爵无力抵挡大批凶悍的匪徒。奥利维尔被两个蒙面大汉捆住带到他们的头目面前,他看到几个蒙面人正用火把点燃他宁静的避难所。
      骑红马的大头目雅克·罗日右手边是他的副手“大胡子”马克西姆·杜兰德,从那一部久负盛名的大胡子就可以认出这个闻名全省的悍匪。他和右边的一名妇女骑着两匹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黑色高头大马,她望着年轻的德·拉费尔伯爵开口说话:“尊贵的伯爵,我是法黛特·杜兰德。”

      惊得张着嘴说不出话的奥利维尔眼睁睁看着马克西姆·杜兰德的妻子下了马,走到自己身后。他听到利刃出鞘的摩擦声,紧接着右肩传来剧烈的刺痛。
      “一下,为您赐我的咒骂。”
      然后是左肩。
      “一下,为您赏我的鞭笞。再让我看见你,还有一下要送给您那颗无情的心。”

      法黛特·杜兰德回到丈夫身边,翻身上马。她的兄长一声令下,匪众有条不紊地撤退。奥利维尔·德·拉费尔的双肩插着两把窄叶匕首,刀柄上各挂着一条银链,失神地跪在燃烧的房舍前,直至仆人架着他逃离蔓延的火焰。而灵魂深处的火焰,他知道,炙烤了他许多个年头,不曾熄灭。

      *** *** *** ***

      伤痊后德·拉费尔伯爵就离开了故乡,到巴黎投军。不是由于法黛特的威胁,他对自己说,是因为他也不愿再看到她,不愿再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不愿再想起有她存在的那段过往。

      “女人会引诱我们犯罪,恋爱能毁掉我们的一切。”见习火枪手阿多斯如是说。风度翩翩的阿多斯从没找过情妇,十年如一日。是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用变幻无常心狠手辣伤害了他的真心,断送了他的青春,教会了他对女人冷漠无情。

      *** *** *** ***

      “听说了吗?咱们省里最出名的女匪杜兰德婆娘终于死了!”酒馆里,一个刚到巴黎的贝里老乡酒酣耳热,操着乡音向阿多斯讲起了新闻,“那回她落了单,被官家追得没路可退,就拔出腰刀抹了脖子……”

      身经百战的火枪手灌下一杯甜烧酒,把心头闪现的轻微刺痛冲进肠胃,让它随着方才下肚的烧鸡一同被消化掉。他忽然想家,想念德·拉费尔家族古老的城堡了。

      *** *** *** ***

      归乡路上阿多斯并非孤身一人,就像去找队长申请退伍时并非孤身一人一样——蕾妮·德尔布雷终于拿定主意放弃阿拉密斯的身份。褪去一身杀气,她原是和风细雨般娴静的大小姐,火枪手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段历程,虽然是一段相当丰富、有过很多美好的历程。

      德·拉费尔伯爵邀她结伴同行,她没有推辞。一路上谈笑风生,俨然还是一对好友。战火中结下的情谊,身份再怎样改变也难以抹去。
      有时他看着她轻颦浅笑如水面涟漪,还会在她的眉宇间觅到一点点桀骜,进而想起她身着军装时的意气风发、英姿孔武,然而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模样,黑衣黑马,俏丽的面庞上有一片秋水寒霜。
      ——如此相似,却又有天壤之别。
      她们同是勇毅骄傲的女人,一个是贫苦人家的出身的女仆,一个是贵族千金。
      她们同是混在男人堆里的女人,一个是践踏律法的盗匪,一个是为国王陛下效力的军人。
      她们同是陪伴他走过一段人生的女人,一个死去了,一个还活着。

      如果世上有一个女人,完全按照他的理想塑造,真诚,温柔,聪慧,美丽,理解他关爱他,有和他相同等级的人应有教养、见识和高贵情操,那应该是蕾妮而非法黛特。
      到家时他开始认真考虑,留她小住会不会变成长住,能不能让她永远留下来,德·拉费尔家族古老的城堡……是不是需要一位年轻的女主人。

      *** *** *** ***

      少年奥利维尔的生活仿佛又回来了:读书,练剑,骑马,打猎,散步赏景……而这一切又都因为多了一个人陪伴而变得更加美妙。
      只是,好像差一点什么,德·拉费尔伯爵不知道差的是什么,他和她总保持着某个距离,再靠不近半步,

      “明天我要走了。”终于,她这样说。

      一人拿着一个酒瓶,在阳台上相对而坐,也许是最后一次同醉。月光好白,好亮,美得让人心醉甚至心碎。她讲起了少女时代的一段恋情,那前些天她始终避而不谈的东西。

      听罢,伯爵哑然失笑:“奇怪,你不恨他吗?”

      “恨?恨谁?弗朗索瓦吗?”

      “是。你不觉得他害了你?既然他的工作是那么危险,时时刻刻要担心有人打国王孪生兄弟的主意,为什么还要招惹一个无辜的女孩?如果他拒绝了你,没有和你订婚,说不定你早就对他死心,嫁给一个能让你过好日子的人,不必出走,不必在外奔波,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他报仇。”

      她不生气,仍是和善地说:“是啊,我也奇怪,我怎么会不恨他呢……可能因为他在世的时候待我很好吧。”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却依然在微笑。

      *** *** *** ***

      次日他们分别,有不舍,没有挽留。

      如果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完全按照他的理想塑造,那应该是蕾妮而非法黛特。法黛特不能给他的东西,蕾妮都能给。可是,可是,这个符合他理想的女人,他爱不了。

      *** *** *** ***

      有一杯很苦很苦的药水,苦得叫人喝不下,于是只好掺进一点糖。有人喝了,尝到了糖的味道,甜津津的,药再怎样苦,终归也忍得下;有人喝了,仍觉得药苦,无论放多少糖,哪怕几乎成了一碗糖水,这人心心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一丝药的苦味。

      人们总希望自己的罪得恕,看在九分的不好还有一分好的份上。

      可那个女人的记恨,她的不肯宽恕,她的决绝与狠辣,她的刀她的威胁,竟成了奥利维尔·德·拉费尔心上的毒。
      无可替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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