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录》沈清然

13、松棠不语（四）

　　那天之后，她依旧尽职地扮演着官方运营的角色，策划新主题，维护活动秩序，后台数据里“墨客003”的持续活跃是她最大的慰藉。

　　只是，在策划新一周主题时，她下意识地融入了更多深度思考的元素，仿佛在回应《完美人设》抛出的关于真实与伪装的命题。她选择了与世界失联的瞬间这个话题，探讨那些主动或被动切断外界联系、回归纯粹自我的时刻。

　　活动上线后，讨论区一如既往地热闹。沈柠以管理员身份进行常规引导，解答规则疑问。在一个关于“如何理解失联的积极意义”的讨论区下，用户们争论不休。沈柠浏览着发言，看到一些流于表面的解读，忍不住想将讨论引向更深层的精神内省。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一句曾深深打动过她、并在学生时代叶江祈讲解诗词时偶然提及过的冷门诗句，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

　　那诗句小众、清冷，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美感，正契合此刻讨论的核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敲下了一行字，作为管理员引导：

　　信息发送成功，沈柠正要关掉页面，目光却猛地被后台一个实时监控的小窗口吸引住了——那是显示用户当前浏览状态的辅助工具。

　　用户ID关联：松棠 (匿名状态：墨客003)

　　当前浏览页面：如何理解“失联”的积极意义。

　　操作记录：查看管理员（即沈柠的官方账号）信息。

　　沈柠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随即疯狂加速，他一定记得这是他曾在课堂上提过的诗句。

　　一股巨大的热流直冲沈柠的脸颊，耳根瞬间烧得滚烫。

　　后台冰冷的监控数据，此刻却像一面放大镜，将叶江祈此刻可能的反应——那种疑惑、探究、甚至是瞬间的熟悉感——清晰地投射在她眼前。

　　他会不会……猜到了什么？是仅仅觉得一个平台运营引用如此小众的诗句有些奇怪，还是……联想到了什么？

　　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强烈羞赧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关掉了监控窗口，仿佛那是一个灼热的烙铁。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处理工作时频频出错。

　　那句诗像魔咒一样在脑中盘旋，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叶江祈可能正在进行的猜测，让她坐立难安。

　　周末，为了平复心绪，也为了寻找新一期活动的灵感，沈柠习惯性地来到了那家隐匿在旧街区的老旧漫画书店。

　　这里是她的精神避难所，堆满了各种冷门漫画、独立出版物和二手画集，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旧书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她熟门熟路地拐进最里间，那里是她最爱的独立漫画和图像小说区域。指尖滑过一排排书脊，目光搜寻着心仪画师的新作。

　　就在她踮起脚，试图够到书架顶层一本装帧独特的漫画选集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几米开外，另一个书架前，一个穿着浅灰色亚麻衬衫、身形清隽的男人正微微低头，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一本厚厚的画册。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店高高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那专注的神情，那周身萦绕的、与喧嚣书店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

　　是叶江祈。

　　沈柠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伸向书架的手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沸腾般涌向脸颊。她几乎是本能地想缩回手，把自己藏进书架后面。

　　怎么会是他？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心绪大乱的时候。

　　就在她惊慌失措想要后退的瞬间，叶江祈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沈柠清晰地看到叶江祈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意外，随即是犹豫，似乎是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这倒也难怪，从前在班上她就是小透明的存在，过了这么几年，叶江祈带了不少学生，又怎么会清楚的记住每一个人呢？

　　空气凝固了，旧书店特有的安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远处模糊的翻书声和沈柠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你……是沈柠？” 最终还是叶江祈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叶老师……” 沈柠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好久不见了，真巧啊。”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僵硬地抽搐。

　　叶江祈居然能认出她！

　　“嗯，好久不见。” 叶江祈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师长看学生的温和，似乎多了一层探究的意味。

　　“你也常来这里？” 他问，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普通的寒暄。

　　“啊，是啊，这里书挺全的。” 沈柠语速飞快，只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对话，“老师您慢慢看，我……我去那边看看。” 她胡乱指了个方向，只想立刻逃离。

　　“好。” 叶江祈应了一声，并未挽留。就在沈柠如蒙大赦，转身欲走的刹那，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对了，沈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张得绷直的背影上，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了然，“你策划的那个匿名故事盲盒的活动，挺有意思的。”

　　沈柠感觉像有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她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果然知道了。

　　其实在看到那句诗之后，叶江祈就有点怀疑，他在某一天去了他们线下的店面想办理退款，正巧那天沈柠请假不在，而他在那面员工信息墙上看到了沈柠的名字。回去后，他查到了这曾是他教过的学生。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席卷了她。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转过身，强迫自己迎上叶江祈的目光。

　　那张清隽的脸上，此刻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评价一个普通的线上活动，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的微光。

　　沈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是、是吗？谢谢叶老师肯定……”

　　叶江祈的眉梢似乎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眸子在她脸上又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将她从里到外都审视了一遍。

　　随即，他嘴角缓缓牵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很意外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他轻声说，语气平淡，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沈柠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说完，叶江祈没有再停留，只是对她微微颔首，拿着那本厚厚的画册，转身走向了收银台，留下沈柠一个人站在原地。

　　窗外的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沈柠看着叶江祈挺拔而沉静的背影消失在收银台后，感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身份的薄纱，在这一刻，被彻底掀开了一角。线上的“墨客003”与线下的叶江祈，后台的“上帝”与前台的“学生”，在这一方弥漫着旧书墨香的空间里，猝不及防地、真实地相遇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