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录》沈清然

10、松棠不语（一）

　　城市的暮色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沈柠的工位上投下最后一道昏黄光线。

　　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同事们已经陆续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疲惫的气息。

　　此刻的沈柠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和数据图表，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灰色，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沼泽。

　　运营岗，当初拿到这个Offer时，她曾短暂地幻想过文字创作、内容策划的灵光乍现。

　　然而——现实是入职一个月，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枯燥的用户活跃度报表、千篇一律的活动复盘PPT做搏斗。

　　她负责的是本地生活社交平台中相对边缘的线上社群板块，策划的活动不是周末美食探店打卡就是健身达人挑战赛，与她骨子里那个渴望在文字与故事中徜徉的文艺灵魂格格不入。

　　22岁，大学刚毕业，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小城看似安稳的就业环境里，专业对口的工作寥寥无几。

　　这份工作是她向现实妥协的第一步，薪水微薄，勉强糊口，却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处处透着别扭。

　　她点开午休时偷偷浏览的动漫论坛页面，看着那些熟悉的ID讨论着新番剧情，指尖划过冰凉的鼠标，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羡慕。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动着，提醒她今日的工作日程尚未结束——新一季的线上活动主题策划，明天就要提交方案了。

　　疲惫地叹了口气，沈柠关掉论坛页面，认命地切回公司的后台系统。

　　为了找点灵感，她开始漫无目的地筛选近半年来平台上参加活动的活跃用户数据。

　　名单像流水一样向下滚动，一串串数字字母组成的ID，偶尔夹杂着几个略显中二的昵称。她目光有些涣散，机械地扫视着。

　　忽然，一个ID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松棠。

　　沈柠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瞬间僵在鼠标上。她的指尖冰凉，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眼睛死死盯住屏幕看着。

　　不可能……应该只是巧合吧？重名？

　　但这个ID，这个她高中时就知道的、叶江祈老师所惯用的、带着文艺气息的ID……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本地生活社交平台，而且是相亲交友业务活跃的用户名单里？

　　鼠标箭头颤抖着，悬停在那个ID上。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推开一扇沉重未知的门，最终点了下去。

　　用户资料页面瞬间弹出，页面左侧是一张略显正式的职业照，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熨帖的蓝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唇角带着一点社交场合惯有的、略显疏离的微笑。

　　照片应该是几年前拍的，他的眉宇间还带着些刚工作不久的年轻痕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沈柠绝不会认错，就是她高中时期的那位语文老师。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向右侧的信息栏：连学校都是一致，全部信息都对得上。

　　沈柠靠在椅背上，办公室的空调冷风吹在后颈，她闭上眼睛，记忆猛地拽回了四五年前。

　　语文课。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讲台上，彼时二十六七岁的叶江祈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沾着一点粉笔灰。

　　他微微侧身，一手撑着讲台，一手在空中比划着，正在讲解《逍遥游》。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眼中仿佛有光芒在流转，那是沈柠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文字背后磅礴的生命力。

　　那时的他，在沈柠和其他学生眼中，是年轻的、带着理想主义光晕的存在。课后，偶尔会有胆子大的男生围着他讨论新出的热血动漫，他会露出难得一见的、带着点腼腆却真诚的笑容，耐心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精准的点评，引得男生们一阵惊叹。

　　记忆中的画面是如此鲜活、明亮，带着青春特有的滤镜。而此刻，屏幕上冰冷的资料却勾勒出另一个叶江祈。

　　30岁，重点高中的骨干教师，有车有房，条件中规中矩，却在相亲市场上蹉跎了三年，甚至疲惫到主动删掉了为他服务的红娘。

　　那个在讲台上挥斥方遒、被学生暗暗崇拜的年轻老师，那个在课后谈论动漫时眼睛会发光的他……怎么会陷入这样世俗而狼狈的泥沼？相亲？会员？删红娘好友？这些词和他清隽疏离的气质是如此割裂。

　　巨大的落差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在沈柠胸腔里翻涌。

　　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叶江祈意气风发的过去和他此刻资料里显示的、被社会环境和催婚压力规训的现在之间，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感悄然弥漫开来。

　　沈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回自己的电脑屏幕上，那里还摊着那份只写了个标题、内容空乏得可怜的新季度活动策划草案。

　　一个刚毕业、拿着微薄薪水、做着不那么热爱的工作、对未来一片迷茫的职场菜鸟。一个三十岁、事业稳定却困在情感困境、似乎已对某些期待失去热情的前师长。

　　三十岁和二十二岁，横亘着八年的时光，却在此刻，在这个公司的后台系统里，诡异地共享着同一种名为恍惚的迷茫。他们一同深陷泥潭，不知前路何方，甚至连挣扎都显得具有无力的窒息感。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了下去，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映在沈柠失神的瞳孔里。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的可怕。只有电脑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在空旷中不断回响。

　　屏幕上的松棠二字，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用户资料栏里，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扩散，无声地搅动着这个平凡的黄昏，也搅乱了沈柠刚刚步入社会、本就迷茫不安的心境。

　　时隔四年，竟会以这种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