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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漩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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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宣和帝病重离世,太女李诺悲痛难抑,致早产,未及登基便因难产血崩而亡,谥号“献惠”。这位短命女帝虽无甚丰伟政绩,然她留下的一纸诏书,却为后来的“瑞泽盛世”奠定了坚实基础,想来“献惠”二字,于她确是名副其实。
献惠帝遗诏曰:传位皇女,号为“瑞泽”。大皇子李谧封襄王,与宁王李谨共同摄政。钦点长乐侯世女骆莞莞为太傅,与二王共同辅佐幼帝。
诏书将将公告天下,两王又下一道懿旨,一时里满朝哗然,本已胜负分明的局势,这会却又变得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明白了。
容府书房内,容景岚眸中深沉,抚须道:“误打误撞,这几封休书倒为骆家杀出一条生路来了。”顿得一顿,自嘲道,“若非如此,只怕你爹我便不是‘年迈多病,不堪重任’这么简单了。”
容则垂眸,缓缓道:“襄王素来孱弱,手中又无实权,实际上却是宁王独享江山,襄王不过是个幌子,传出去,这般‘兄弟同心’,同舟共济,倒也是段佳话,宁王倒还为自己谋了个美名。想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到底不甘心任祁相摆布了,是以他暂时也不会动我容家。至于升孩儿为左相——他不过是觉得,孩儿自然要比爹爹好对付得多。”
“则儿却只猜对了一半。”容景岚眄他一眼,低笑,“你可知宁王为何要留骆莞莞在身边?他若是想要留她一命,方法分明不止这一种,可他何以偏偏要大费周章地为长乐侯一家脱罪?他不单要保她性命无忧,还要保她身家清白,只怕是为了日后,好纳她为妃,甚至——立她为后。”
容则一滞,眸光闪了闪,讷讷道:“若真如此,祁卫两家如何能允?”
容景岚定定看向他,道:“自然是不允的,是以要笼络——哼,是胁迫我容家了。如今我容家除了乖乖做他的踏脚石,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何况宁王只要捏了骆莞莞在手,梁寒珏那样的性子,定然不能弃她不顾,又岂会不就范?只怕那楼家家主,亦是莫敢不从的。”心中蓦地升起一团火来,拂袖道:“骆昀这女儿别的本事没有,只这挑情郎的眼光,却真真是一等一的好!”
容则敛眸,十指成拳,并不接话。容景岚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道:“罢了,你与她已经一刀两断,过去的就过去了罢。如今的骆家,不过只是宁王手中的筹码,与我容家再无瓜葛。”沉吟半晌,眸中陡见利色,颇有深意地道:“就算梁寒珏昏了头,想必他妹子倒是个明白人——若能将梁家拉拢过来,我容家也未必没有生机。”
容则一愕,待会过意来不禁一抖,心中陡生悲意,如今楼勉已强掳了楼行之而去,若再没了梁寒珏,这可真真是要将她往绝路上逼了。喉中哽了哽,强笑道:“爹爹放心,孩儿定会好生劝说寒珏。”
容景岚看向窗外,道:“听闻昨夜,有两个蒙面人潜入天牢欲劫走骆莞莞,可惜不巧的是,就在一个时辰前,骆莞莞高烧昏厥,已被宁王接进了宫,据宫中太医说,情况不大好,只怕我这孙儿是再也保不住的了。”
顿时,容则一颤,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里竟不知是喜还是悲。失神之际,只听容景岚淡淡在他耳边道:“如此也好,你只须记住,从今往后,我容家与骆家再无任何牵扯,眼下将梁家拉拢过来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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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织流苏,华锦衾被,房内琼林玉树,富丽堂皇。莞莞身上已汗得透湿,衣衫紧贴着肌肤,这会又生了几分凉意。她却动也不动,只默默地瞧着帐顶出神,金灿灿的,本来刺目得很,可是瞧得久了,却也觉得不过如此了。长发披散下来,恰恰遮掩住了左颊的伤口,面上半分血色也无,杏眸呆黯,如同木偶。
“骆大人,该上药了。”蓝衣宫婢轻轻撩开她的乱发,指尖沾过一团乳白药膏,见她侧首避过,语气又软了几分,轻声哄道:“这药膏是专门治大人面上伤口的,大人生得花容月貌,这伤口本也不深,可若不好好护养,往后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小心翼翼又去掰她的脸,手却被她一把拂开,心下一急,脱口道:“大人若是真留了疤痕,宁王殿下定要怪罪奴婢了。”
这话不说倒还好,甫一说出口,却见那双杏眸陡然一寒,眼风如刀,凛凛扫将过来,直看得人心下一惊,只觉连骨带皮都要给她剜了下来。
左右为难之际,只听李谨笑道:“太傅既是不愿用药,本王自然不会勉强。倒让天下人看看,如今你我面上皆有‘蜈蚣’一条,该是何等的‘君臣同心’!”
宁王志得意满,自是神采飞扬,笑容极为粲然,颊边那道血红的疤痕蓦地拉张开来,让人大觉狰狞可怖。他一进来,屋内宫侍便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莞莞淡淡瞥他一眼,也无心反驳,只轻嘲道:“微臣这太傅,听来风光,其实与襄王殿下一样,不过都是笼中之鸟,是殿下手中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今时今日,微臣已然一无所有,却想不到在殿下看来,微臣身上竟还有利可图。”
“谁说你一无所有了?”李谨在床边坐下,伸手要去抚她左颊那道伤疤,却被她蹙眉避开,眸光一沉,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他轻笑一声,掰住她下颚,“太傅可别妄自菲薄,你的价值可大着呢。若真有个好歹,可不知有多少人会心疼,要跟本王拼命了。”抬手轻轻抚过她那道细长的伤口,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都觉一阵清凉,“太傅天生娇贵,就是关在笼中,也还是做只漂亮的金丝雀得好。”将她看了又看,指下几番摩挲,啧啧道:“玉颜冰肤,滑腻如酥,也难怪洛生表弟宁死也要做个风流鬼,这般颜色,本王若是弃了岂不可惜?”
莞莞惊得一弹,只往旁边一缩,连连抬袖去抹脸上的药膏,咬牙道:“即便殿下手握江山,可这天下却也不是事事都能在你掌控之中的。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奈何不得你,可我若要自行了断,求个解脱,你却也拦不了我!”
李谨闻言不禁大笑,瞥她一眼,道:“不错,本王还真拦不了你,更不打算拦你。天下人皆知本王对你念念不忘,用情极深,你若是去了,本王自是要长乐侯府上下都作你陪葬的。也省得长乐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莞莞一直以为骆昀早已死于宁王手下,此时不免一怔,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谨笑道:“本王先前便说过,谁说你一无所有了?本王既是要掌控全局,手中的棋子自然不只一颗。只要你老实听话,本王自然保你骆家上下平安。”见她颓然靠于床沿,杏眸忽明忽灭,时喜时悲,信手拈过一团药膏,抹在伤口上,又点在她前额、鼻间、唇边,看了看,又添上几点,赫然成了朵小花,见她强自按捺着,不觉心情更是大好,拍拍手掌,道:“五日之后,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太傅如今尚且虚弱,务必要好生休养。都说孩子更肖似养母,倘若太傅真成了无盐女,连皇甥女也跟着长成了那副德行,岂不是要辜负了皇姐的一番苦心?”
她下意识去摸手腕,指尖划过微微突起的血痕,李诺难产挣扎间抓过的指甲痕尚未消去,当夜自己曾虔诚跪拜,答应待她的孩儿如骨如血,如女如妹,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护其周全。
莞莞恍惚抬头,正看进李谨阴冷的眼眸中,心头一颤,唇角漫出一丝苦笑,不禁暗暗问自己,事到如今,她自身难保,真的还能做到么?
或许其实她想要问的是,没了爹娘的庇护,没有了容则,她真的还能做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