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芳菲消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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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划，依葫芦画瓢，极尽小心翼翼，左手死死按住右手手腕，这才止住颤抖。盖上玺印，终于尘埃落地，莞莞舒了口气，站起身时，才觉足下一阵虚软。不敢耽搁，这便过来呈予太女过目,行将过来,眼见太女神色，不禁大惊失色。
太女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抚着肚子，额上不住冒汗，唇色惨白，唇瓣瑟瑟抖了抖，竟痛得没了说话的力气。
莞莞匆忙将圣旨纳入袖中，伸手探入她裙裾，自己不禁也冒了一头大汗，这妇人产子的医书她本来就看得不多，亲自接生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了。
女帝尚还躺在龙床之上晕着，莞莞想了想，只得叫了守在门外那人进来，帮手扶了太女躺在小榻之上。
拉高裙裾，太女双腿粗如椽柱，肿胀不堪，这在医书上虽也读过的，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莞莞颤颤巍巍分开太女双腿，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一般。
太女面容有些扭曲，极尽克制不去喊痛，嘴唇咬得死紧，渐渐流出血来，莞莞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殿下，你索性叫出来罢，倒是更好使力些。”
太女惨白的面容上湿濡一片，不知是汗是泪，紧紧握住她手腕，咬牙道：“倘若本宫过不去这关，你拼死拼活，都要护我皇儿周全。”
莞莞心下大骇，握紧她的手道：“殿下身负天命，自是福泽深厚，长乐无极。殿下要撑过去，大周朝还等着您君临天下呢！”
“本宫不要听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只要你给本宫保证！本宫生的若是皇子，你便将他送去皇兄那处，只做个闲散宗室，平安一世便罢了。若是个皇女——你我之间的誓约，便算在我皇儿身上，你在，她在，你不在了，她也得在。你竭尽心力，都要保全她，爱护她，辅佐她，视她如女如妹，如骨如血。”太女声音嘶哑，捉着她的那只手却格外有力，莞莞雪白的手腕上，此时已有些发红。
莞莞从不曾当此重任，当即惊得一抖，下意识就往后退，背后满是冷汗，杏目圆睁，抖抖缩缩迟迟不敢接话。只见太女额角青筋暴起，目中满是血丝，指甲都深深陷进她肉里，掐得她生疼生疼，又急又怒道：“快应本宫！快！”激愤之间，鲜血汨汨流出，迅速染红了裙裾，泪水急涌，哭求道：“就当本宫求你，求你答应本宫。”
莞莞心中一痛，当即跪了下来，泣拜道：“微臣有生之年，定当竭尽肱骨之力，为小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猛地往地上一磕，额角磕得乌青。
太女盆骨窄小，产子本就艰难，加之此时她体力不济，愈加难以施力。莞莞斗着胆子施了几针，成效却也不大。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莞莞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在心中求神拜佛，希望骆昀能将宁王挡在外头，这会不禁想起，若是寒珏和暖暖在此，哪还会如此刻这般忧愁？
大门骤开，却是太女吩咐守在门外的几个侍卫都跑了进来，莞莞心内咯噔一响，颤声问：“怎么？莫不真是宁王带兵杀过来了？”
眼见其中一人点头，她只觉足下又是一阵发软，看一眼太女，挤出笑容道：“殿下不怕，你我圣旨在握。快！用力——吸气——呼气！”杏目转了转，“殿下，叫出来吧！声音越大越好！他们必定不敢冲进来！”
她生怕太女乏力昏厥，又往她嘴里塞了几块参片。太女也确实好生痛苦，先前一直隐忍着，这会尽数发泄了出来，又哭又喊，真真撕心裂肺。门外任谁听了都会觉心惊，莞莞亲侍在旁，更觉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去抚自己肚子，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小腹似也有些隐隐作痛起来，可过得一阵，那疼痛又消失了。
这于太女是场生死浩劫，于她却是精神上的折磨，当听到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时，已是黎明时分。天已微亮，可昨夜宫中无人能成眠，兴许，昨夜整个长安城都无人能眠。
莞莞抱过浑身是血的婴儿给太女看，“殿下，是位皇女。”
太女只余力气漾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便昏了过去。已听得门外一阵骚动，莞莞心中一沉，轻轻将婴儿放在太女枕边，想了想，又冲至女帝床边，将袖中那张圣旨塞入女帝手中，当触及女帝冷硬的龙体时，不禁一惊，却半刻也不敢犹疑，手下一扯，特意露出大半截在外头，尽力让它再显眼些。深吸了口气，扯着嗓子喊道：“圣上驾崩了——！”
与此同时，朱门訇然大开，银晃晃的铠甲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耳中听到许多脚步声，大队人马涌了进来。莞莞跪在女帝床边，眼见李谨身上染血，眸光阴翳，森森逼视着她，如同魔鬼，背脊不禁发寒，吸了口气，强自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回视他，大声道：“殿下，陛下临去前已拟了圣旨——”
一声脆响，是李谨狠里甩了她一记耳光，只为截断她这后半句话。
莞莞足下几步踉跄，一边脸高高肿起，并不抬头，仍是坚持喊了出来：“传位太女！陛下传位于太女！”
李谨眸中寒光四溢，十指狠狠握拳，怒道：“来人！把她押进天牢！”
有士兵上前来，莞莞见这士兵身披玄甲，竟是御林军，杏目一凛，急道：“爹爹呢？你将爹爹怎地了？”见他眸光幽寒，不禁鼻子一酸，猛吸了口气，抬袖抹了把脸，扯了扯衣裙，冷冷道：“不用你来，我自己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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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天，天牢之内寒风飕飕，湿冷异常。
莞莞抱膝而坐，心下奔腾，一时里担心家中众人，一时里又担心太女母女，一刻也不能安宁。
牢中极冷，与她同牢的那人早已被冻紧紧蜷在一团，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莞莞瑟瑟发抖，数不清打了多少个喷嚏，渐渐地脑中也有些混沌，好几次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又给冻醒了。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忽听栅门一响，恍惚见门前闪现一个深紫官袍的身影，那人渐渐走进了来，面容清俊，眉目温润含笑……
不，此时那人眸间是汪寒潭，冰冻三尺，冷漠而疏离。
莞莞扶墙站了起来，脑袋有些昏重，脚下一歪，就向前栽了去。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痛，竟然还有些温软，深吸口气，鼻间都是熟悉的清冽香气。一时里，她眼中有些酸涩，泪水流得比她想象得要快，要多，开口时，才发现声音竟然嘶哑得同老旧的琴弦一般，“容容，我想回家。你是来救我出去的，是不是？”
容则并不说话，浑身一抖，只将她越发抱得紧了些。莞莞与他冷战已久，昨夜又经了一翻惊心动魄，这会不过得了他丁点温暖，竟觉依恋无比，双手一伸，只将他紧紧环住，仿佛放开他片刻，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一般。
她左脸有伤，又经了宁王一巴掌，泪水淌过，只觉火辣辣的痛。嘶了一声，哽咽道：“即便你救不了我出去也没关系，你就只来看看我，我也是高兴的。”仰起头，踮起脚，主动将唇送了上去。
第一次，他竟呆僵了半晌，才傻傻张开了嘴，一动不动在那里，由得她任意施为。
也是第一次，她这般主动热情，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仍不能将心中的爱恋倾尽。
蓦地，容则猛力将她推开，背脊撞在墙上，又冷又疼。莞莞尚不能明白过来，却已见容则跪了下去，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默默了半晌，似是极为艰涩地道：“求世女成全微臣，放微臣一条生路罢。”
莞莞如遭雷击，面上惊得惨白，颤声问：“容容，这是何意？我知道我有千般不好，可是从今以后，我一定会慢慢改的。”忽地顿住，想起什么来，苦笑道：“说吧，宁王殿下要治我什么罪？”
容则缓缓道：“听容家布在宫中的暗卫说，是谋逆之罪。这会，已由卫老将军带人去侯府抄家拿人了。”
“谋逆之罪，罪诛九族……”莞莞心中一寒，扫他一眼，抹了眼泪，讽笑道：“所以容大人便抢先一步来我这里要休书了是吗？”
容则深深拜倒下去，五体投地，沉声道：“求世女放微臣一条生路，放我容氏一条生路。”
忽有冷风吹过，连这心下都满是寒凉。莞莞下意识扯紧了衣袍，嘲道：“如今我也算不上什么世女了，不过就是一阶下囚，容大人还是别跪了，可折煞我了。”
“求世女成全微臣。”
莞莞胸臆间一阵闷痛，咬牙怒道：“我写！我写！从头到尾，我说过一个‘不’字吗？容大人文韬武略，才貌双全，自是该配这天下间最美丽贤惠的美人，决不是如我这般声名狼藉的女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容大人这等人物，我是万万高攀不上的！”想起当初，心中更觉酸楚，声音里不禁又有几分哽咽：“你我本就是因为利益才结合，如今既是再也无利可图，自然也就该散了，也算有始有终。”
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纸笔，写上几笔，蓦地一顿，红着眼道：“劳烦容大人再给两页纸来。”
容则一怔，依言递了给她。莞莞强抑了心中悲痛，手下笔走龙飞，将那三页纸张一抛，眼睁睁看着薄纸瑟颤颤飘落在他脚边，低低道：“还须劳烦容大人再做一回跑腿，将这另外两封交予寒珏和行之罢。这人都有私心，莞莞心里明白，其实我没有权利、更不值得让你们与我一同赴死。这天下间的女子多如牛毛，要找个瞧来顺眼处得顺心的，想必也是不难。没得莞莞，你们只会活得更好，更精彩。”
言罢转了身，再不去看他，眼泪已在眼眶里转了好几个来回，模糊了视线，她用尽了力气，才能忍住，不让它落下。听得那人缓缓起了身，缓缓退了出去，极轻极轻地带上栅门，身上的力气，伴随着那人远去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被抽走了。
好象被置身在冰窖一般，冷得发疼。
蓦地又听栅门一响，竟是容则去而复返。
莞莞一颤，险些就要飞奔过去，扑进他怀中，想拉住他，开口求他不要走，不要抛下她，却终究说不出口。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容容……”
容则沉眸，瑟瑟从腰间解下一物，呈了给她，正是当初他强换去的玉璜，缓缓道：“此乃世女之物，如今该物归原主了。微臣斗胆，恳请世女，也将容则家传玉佩归还予微臣罢。”
莞莞颤颤道：“原来，原来如此。好，还你，还给你。”狠力一扯，扯断了颈间红绳，想往地上摔，手下一滞，到底还是轻轻塞进了他手中。
琼玉订情，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本不过就是，一个风花雪月的谎言。
她心痛如遭刀绞，哑声道：“还你，都还给你。”伸手探进鞋袜，取出一物，狠命往地上一摔，叮地一声，绯晶碎了满地。
容则心下一惊，那却是他很久以前，附在书信中赠予她的绯色琉璃簪。莞莞被关进来时，珠钗、衣冠都被除了去，惟独这只簪子她舍不得，只偷偷藏进了鞋袜里。
“你走罢。”莞莞呼吸渐急，紧紧捂住心口，只这一样却还不了给他了。
“还不快滚？我不想见到你！”莞莞喊了出来，见他仍没有动，只将他往外一推，决绝道：“但愿生不相逢，死不相见！”
“莞……世女，保重。”容则声音极轻，看了她几眼，终于还是走了。
待他一走，莞莞只觉全身瘫软，腾地跪坐在地，小腹又一抽一抽地隐隐发痛，疼痛一点点加剧，直至腿间涌出一股热流，她吓得蜷缩成一团，身体冷得彻骨。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原来，她已经一无所有。再也克制不住，只紧紧抱着自己，当即便号啕大哭起来。
（卷三完）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芳菲消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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