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夏蝉公子听

1、全文

　　张小沫有一个秘密。

　　跟一支口红有关。

　　除了她以外，只有大胡子知道。

　　1，Beginning

　　离高考还剩一个月。

　　县城J中高三七班教室里，学生们个个埋首书堆里，奋笔疾书，满教室只闻刷刷写字声和翻书声，还有就是头顶上方风扇的转动声。

　　张小沫正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道函数题，专注得额头的汗滴在纸上都没察觉。

　　她正演算到关键一步时，突然她面前高砌起来的书堆缝隙里，缓缓滚出一支口红。

　　刚好停在张小沫握笔的手边。

　　如临大敌的紧张备考氛围面前，这管口红显得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最易招惹是非。

　　张小沫心虚的飞快朝右手方向的窗外走廊望去，见那处并没有班主任刘晓军日常巡视的身影。

　　她心下稍松，飞快伸手将口红攥进手心里，放回衣兜。

　　然后埋头继续演算函数题。

　　2，张小沫说

　　我叫张小沫，是一名高三年级生。

　　还有一个月，我终于可以彻底脱掉呆板的蓝白色高中生校服，从J中毕业。

　　但在那之前，我还得继续日复一日的枯燥备考。

　　叮铃铃……

　　下课铃声在教室外响起，我深深地出了口长气，从书堆里抬起头，望向窗外，想放松下因看书太久而有些发酸的眼睛。

　　没想到的是，我正巧看到了跟在班主任老刘身后，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优哉游哉模样的林然。

　　“快看，林然又被老刘抓回来了。”

　　“咦，木薇怎么没跟他一起？”

　　“木薇还没被找到吗？”

　　……

　　身后几名同学小声地嘀咕着。

　　我听得一清二楚。

　　说起木薇，我忍不住朝我前面空座位看去一眼。

　　今天是木薇失踪的第三天。

　　失踪原因不明。

　　尽管木薇的父母已经报了警，但警察至今都还没找到她。

　　我跟木薇历来是不对付的。

　　从前她在时，我俩总是因为座位一前一后而时不时产生各种冲突。

　　比如，她个头偏高，总挡住我看黑板的视线，我提醒她，她就不高兴，还越发去故意挡我。

　　又比如，我桌上书堆得高，她老喜欢把背靠上我桌，导致我的书堆老被她推到我面前，占据我大半个桌面，每次我跟她争论时，总搞得直上火。

　　木薇霸道又傲慢，我对她实在喜欢不上来。

　　有关木薇失踪，各种传言层出不穷。

　　传得最多的一个版本就是木薇和林然偷偷谈恋爱的事情被老刘发现了，老刘转头就告诉了木薇父母，木薇父母便逼着木薇跟林然分手，木薇不干，最后就赌气离家出走了。

　　之前我听班上一个跟木薇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女生说，自从木薇和林然谈恋爱的事情被家里人知道后，木薇那个暴脾气的父亲就已经体罚了木薇好几回，每回木薇的哭嚎声都传遍她们整个小区。

　　有关木薇和林然谈恋爱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为全校一致认定的事实。

　　虽然林然成绩不好，还经常逃课，上课也不认真，完全是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可林然长得帅呀，而且他情商高，女生缘特别很好。

　　木薇呢，长得漂亮，而且成绩好。

　　他们俩人站在一起，看着的确很般配。

　　可般配就一定在谈恋爱么？

　　有谁亲眼见过他们俩谈恋爱了？

　　哼！

　　一群捕风捉影的人。

　　每次听到有人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我就尤其不舒服。

　　谁让林然是我喜欢的男生呢？

　　*

　　高三的时间总是不够用。

　　一天在学校的学习生活又结束后，晚上回到家洗漱完，一看时间，已经10点半，剩余还能学习的时间也就只剩一两个小时了。

　　可我今晚有些学不进去。

　　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我心里一喜，连忙把手机拿过来，果然看到一条消息进来了。

　　是大胡子发的。

　　“教室。”

　　每次□□上大胡子头像一闪，我就能凭此精准掌握林然的信息。

　　没想到林然这个时候会去教室。

　　今天我唯一一次看到他，也就是在走廊上见他被老刘带去办公室那会儿了，之后也没见他回教室，肯定又逃课了。

　　我赶紧把洗完澡刚换上的睡衣脱下来，穿上外出的连衣裙，就打算出门去。

　　但离开卧室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走回到床头的抽屉前，从里面取出白天被我带去学校的口红。

　　然后小心翼翼的，我一点一点将口红涂满嘴唇。

　　照镜子打量了下。

　　我以前从没涂过口红，涂的手法全是从网上学来的。

　　今晚涂的效果勉勉强强能看吧。

　　我想着，就这样美美的出门去。

　　可随即，我又有些犹豫。

　　万一被班上同学，或者老师看到了怎么办？

　　纠结了半天，我最后还是心情不太美好的把好不容易涂的口红擦掉了。

　　随后，趁着黑，我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从我卧室到正门之间隔着一间小厅，小厅旁连着客厅，我刚走两步，我妈就注意到我。

　　“去哪儿？”

　　我妈虽然是在我问，但眼睛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就立刻又回到电视屏幕上去了。

　　一直以来，我是从不惹事的乖乖学生，而且最近几次摸底考，我的名次回回都在往前靠，特别的稳，就连老刘都跟我爸妈保证，我考985没问题。

　　所以我爸妈对我十分放心。

　　“今天新发了数学习题册，忘教室了，我回学校去拿。”我答道。

　　鬼知道我的习题册就在家里。

　　学校离我家就5分钟的脚程，这个出门的理由在他们眼里应该算是合理的。

　　果然，我妈压根没起疑心，她只是点点头，嘱咐我早去早回。

　　我“嗯”了一声，迅速出门。

　　从小区楼下出来，往学校赶的路上，一路过去都有路灯，我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教学楼底楼。

　　抬头朝高三七班教室看去一眼，一想到林然就那里，我就莫名有些紧张。

　　心跳加速起来，脚下的步子愈发加快。

　　爬完五层的楼梯后，我总算到了我们班教室这一层楼。

　　安装在走廊上的声控灯，随着我每朝前走去一步，就逐一亮起，照得我眼睛有些虚晃。

　　离教室愈近，我的心跳莫名如擂鼓，逐渐激烈而清晰。

　　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就在我离教室不到五步的距离，突然教室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急促跑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飞快地冲出来。

　　那个人在对上我的视线后，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立刻停下。

　　林然此刻脸色很显异样，他嘴唇微颤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只是他刚张口要发声，却听一个惊慌失措的大叫声率先响起。

　　“有人跳楼了！”

　　这个声音隔着教室的门墙，从远处模糊却又清晰地传来。

　　传来的方向，我清晰的辨认出来，正是我们教室内靠近窗户一侧的教学楼外底楼。

　　3，林然说

　　木薇在失踪三天后，当晚突然出现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里，越窗跳下，坠落在离教室五层楼高的水泥地面上，当场身亡。

　　我在目睹木薇跳楼后，吓得连忙冲出教室，正打算去叫人，没想到警察下一秒竟出现了。

　　原来自从木薇的父母报警后，警察就将整个县城各处的监控调出来，逐一排查，最后终于确定木薇失踪几天里的藏身位置——

　　在一条溪沟旁的天然石洞里。

　　我们所在的小县城，由一条架着桥的河把城分成南北两边，木薇的家在河的北边，靠山而居。

　　她失踪当日，早上出门离开家后，没有去学校，而是前往一段紧挨着她家的朝山里去的小路。

　　这条小路最近刚被划入县政府统一修缮的规划里，还没来得安装监控，所以警察找她颇费了一番功夫。

　　就在木薇出事的前一个小时，警察去石洞寻她，却不想跟她前后脚刚好错开了。

　　得知木薇来了学校，在石洞里扑了个空的警察连忙又赶来学校，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站在教室外的张小沫在得知木薇跳楼后，当场吓傻了，以至于警察随后问她问题时，她愣了好半天才回答。

　　“我……我来学校拿习题册。”姓吴的女警察问张小沫她从家里返回教室的原因，张小沫如是回答。

　　许是我和张小沫接受警察问话的地点，刚好就在教室里，吴警官顺势又问张小沫：“你的座位在哪里？”

　　张小沫呆了下，随后才站起来，朝她的座位走过去。

　　吴警官跟上去：“你打算拿的是哪一本习题册？”

　　我看懂了，吴警官这是要验证张小沫说话的真伪。

　　张小沫从自己面前的课桌里找出一本习题册，交到吴警官的手里。

　　这本习题册很新，封面上“30天高考冲刺”一行大标题十分显眼，应该是今天刚发的，可惜我逃课不在，没领到。

　　吴警官正将习题册翻来翻去看，门外又走进来两个人，是老刘和一名看上去年长些的警察。

　　我听老刘称他“赵警头”。

　　赵警头嘴里叼着一根烟，几步走到吴警官跟前，从吴警官手里接过那本习题册，在手上翻动了几下，似乎努力想从上面找出什么线索似的。

　　“今天下午我发给班上的，人手一本，高考不刚好还剩一个月嘛，拿来做考前强化训练用的。”站在一旁的老刘解释。

　　跟我猜的一样。

　　赵警头听完老刘的话，点了点头，此时他嘴叼的烟头上燃尽的一小截烟灰突然掉落下来，好巧不巧，刚好掉在习题册的扉页上。

　　赵警头轻哼了一声，连忙将扉页上的烟灰抖落。

　　“不好意思。”他有些歉意的对张小沫说，顺手把习题册还给她。

　　赵警头的这句道歉，让我觉得他是个讲理的成年人。

　　跟老刘不太一样。

　　“你是什么个情况？”赵警头这时突然看向我。

　　他的提问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问我什么：“我看教室灯还亮着，就顺便来看看。”

　　我胡诌的这个来教室的理由很牵强，连我自己都不信。

　　但赵警头却好像信了，因为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改问另一个问题：“听你班主任说，你跟木薇在谈恋爱。”

　　听到这个问题，我差点被气笑：“怎么可能！”

　　我故意把语气说得斩钉截铁，想要彻底粉碎这个在学校里快被传烂了的八卦。

　　但我余光仍然不爽地瞥到老刘一脸完全不信，只觉得我在嘴硬的神情。

　　4，刘晓军说

　　离木薇跳楼身亡已过去一周。

　　离高考还剩三周多。

　　高三备考气氛越发紧张，但全然不妨碍高三生们课余时听传谣言。

　　学校里最近疯传的一则新谣言，说木薇是被林然强行推下去，才坠楼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流言，一来，木薇跳楼时，教室里刚好只有林然；二来，林然一个要么上课睡觉，要么逃课的问题学生，晚自习后却莫名其妙突然去教室，行迹十分可疑。

　　而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跟木薇和林然谈恋爱有关。

　　一个多月前，我在课上无意间发现木薇掉落在座位下的一支口红，顺势发现她跟林然偷偷谈恋爱的事。

　　课后，我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木薇父母，我们一致认为要让他们立刻分手。

　　学生要成才，谈恋爱是万万不可的，因为这最是影响学生的成绩。

　　尤其是对于木薇这种好成绩而言，在高考这个档口谈恋爱，还是跟林然这种差生，简直是自毁前途。

　　想来就是因着这么一段前事，学生们现在就传出木薇在被我发现谈恋爱后，想跟林然分手，林然不干，恼羞成怒之下，就索性推木薇跳楼身亡的流言。

　　我本来对这个流言是完全不信的。

　　毕竟在我看来，林然虽然不是个成才的料，但他的品性也不至于差劣到这种程度。

　　可直到刚才，高三年级另外一个班的一个男生跑来办公室跟我说，在木薇失踪前一天晚上，他下楼倒垃圾，曾听到林然跟木薇在他家楼下的巷角正起争执，两人好像提到了口红，期间他还看到木薇狠推了林然一下。

　　这条线索一出来，我不禁心头发起毛来。

　　难不成木薇跳楼，真的是林然干的？

　　我是个教书的，人命关天的事，我可不敢拿主意，我让那学生先回去，然后立刻给赵警头打了个电话，把学生说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他。

　　电话那头，赵警头沉默了下，突然问起我那天我在课上看到的木薇的口红长什么样。

　　我努力回想了下，然后回答他：“外壳是黑色的，壳上好像还刻着一个单字母M。”

　　M，是木薇的姓的首字母。

　　“刘老师，木薇的那支口红，我们这边至今没找到。”

　　5，张小沫说

　　我的小名叫沫沫。

　　我那支黑管口红上的字母“M”，正是取自“沫”的首字母。

　　那天老刘的数学课前，我弯腰捡笔的时候，口红不小心从兜里掉在地上。

　　这时候刚好木薇从我旁边的过道经过，我没想到她竟然突然一脚将我的口红踢开。

　　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我刚才上课拿笔戳了下她靠我书堆上的后背。

　　我已经厌倦了跟她频繁发生冲突，快高考了，忍一天便少一天吧。

　　我抱着这样的心态，本来打算去把那只口红捡回来，却没想到这时上课铃突然响了，老刘已经走了进来。

　　而坐我前面的木薇，接下来又一个卑鄙的动作，彻底恶心到我。

　　她竟然再一次踢了下那支已经滚到她座位旁的口红，踢到她座位正下方，这样一来，我根本不好再去捡。

　　接下来的数学课上，我憋屈得慌，恨不得赶紧下课，我要好好跟木薇理论理论。

　　但是我没想到是，课上了没十分钟，那支口红却被老刘看到了。

　　我心里顿时慌了。

　　我知道老刘的脾气。

　　他最讨厌化妆的女生，在他眼里，这类女生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留给老刘的印象一直是个典范好学生，从来都只专心读书，如果他知道那支口红是我的……

　　“木薇，下课来办公室一趟。”老刘质问口红是谁的声音并没有如预期般的响起，他竟然直接就点了木薇的名。

　　我意外地看着老刘亲自弯腰把口红捡起来，转身走回讲台上。

　　从我的位置，我只能够看到木薇的小半侧脸，我发现她在听到老刘的话后，愣了一小下。

　　我不知道下课后，木薇和老刘去办公室说了什么，但当她回来时，我明显感觉到她情绪不好，而且看我的眼神也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只是对我单纯的厌恶，现在却凭空多了几分我完全不懂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愤怒。

　　她把我的口红还给了我，以扔的粗暴方式。

　　就在这天后，木薇突然变了。

　　变得开始沉默寡言起来。

　　再也不跟我发生任何冲突。

　　上学和放学的时间也变得极其规律。

　　但成绩却急速下滑。

　　前段时间刚入夏，天气炎热起来。

　　同学们都换上了单薄的夏装，可只有木薇，仍然穿着一看就很热的春装，长发也始终披着，就是不扎起来。

　　班上同学开始觉察出她的奇怪。

　　很快就有跟她住一个小区的同学私下说她因为总跟家里人顶嘴，隔三差五被她爸揍的事情。

　　而就在她失踪前两天，我坐在她后面，注意到她脖子后竟然有几道血印子，尽管已经被披着的长头发遮挡住大半，但仍然清晰可见。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穿夏装，总披着长头发的原因了。

　　可这样的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霸道傲慢又自以为是的木薇么？

　　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天她跟老刘在办公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然，你不会也想把我推下去吧？”教室的窗户边，一个男生尖锐的声音突然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坐在座位上，从对木薇的回忆里抽出来，看向那个男生。

　　男生此刻正站在那晚木薇跳楼的窗边位置。

　　他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双手扶着桌椅。

　　简直和木薇那晚跳楼的姿势一模一样！

　　我整个人一瞬间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拉拽回那夜的惊恐记忆里。

　　一股窒息的绝望感乍然在我胸口蔓延开来。

　　我当时就是在看到木薇这个动作后，第一反应不是阻止她！

　　而是……

　　“让开！”

　　一声呵斥，骤然将紧逼我的窒息感打碎。

　　我抬眼看去，是林然。

　　他正从那个假装做出跳楼动作的男生身旁走过，并顺手一把推开另外几个故意拦住他去路的男生。

　　学生间的恶意，总是直白而残忍。

　　这几个男生见林然对他们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犹如半天追踪不到肉腥味的鬣狗，很快便没了继续挑衅林然的兴致。

　　林然回到座位，我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察觉到了，他突然抬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他看我的眼神，在这一刻，与那晚从教室里冲出来看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心里不由一慌，连忙收回目光。

　　6，林然说

　　木薇跳楼身亡，警察还没先叛我的罪，但我好像已经被同学和老师宣判有罪了。

　　而且是故意杀人的重罪。

　　可我没有杀木薇。

　　我跟她一没谈恋爱，二无深仇大恨，三在她跳楼的时候，我曾努力想冲到窗边去拉住她，但还是赶不上她跳下去的速度。

　　英雄通常是先有一个英雄梦，臆想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英雄，后面才真成了英雄。

　　而我被别人当成杀人凶手久了，难免也会逐渐以为自己或许真就是那个害木薇跳楼的杀人凶手。

　　我总是反复回想在木薇失踪的头一晚，我跟她发生过争执这件事。

　　我偶尔会问自己，如果那晚我不跟她起冲突，会不会她心里就没那么绝望，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那晚我遇到木薇，是偶然，也是必然。

　　当时我在张小沫身后不远处，看到木薇躲在巷口，把刚巧路过的张小沫一把拽进巷子内。

　　我知道张小沫和木薇不和，也知道木薇那段时间整个人状态不太对劲，所以下意识的就冲了过去，企图阻止木薇对张小沫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等我赶到时，她们两个人正在巷角争执。

　　我听到张小沫气愤地质问木薇：“你不先给我使坏，老刘怎么会那么认为，你现在倒怪到我头上了？”

　　木薇的神情在路灯下，比白天看着更阴郁：“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告诉老刘口红是你的？”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几近咬牙切齿，我一个男的听着都有些瘆人。

　　张小沫又回她：“我可以去，但你必须先给我为那天故意踢我口红害我的事情道歉！”

　　木薇脸色僵了一下：“我害你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听到这里，大概听懂了她们在争什么。

　　我赶过去，想让两人心平气和下来，有事好商量，但我没料到的是，木薇突然朝我开起炮来。

　　我一直知道这女的脾气不好，但没想到脾气这么不好，竟然还动起手来，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的脾气顿时也上来了，当即跟她吵起来。

　　但我们吵来吵去，终归也还是绕不过口红的事。

　　到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可我万万没想到，木薇会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失踪。

　　再见她时，已是她奔赴死亡的前一刻。

　　7，刘晓军说

　　我教学几十载，带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凭借经验自是总结了一套育人心得。

　　但我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在这上面遭遇滑铁卢。

　　“说吧，怎么回事？”办公室里，我把一本30天高考冲刺数学习题册甩到站在我桌前的林然面前。

　　见林然一脸懵，我只得把习题册翻到扉页位置，用力点了点页面上落下的烟灰痕迹：“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离高考只剩三天了，木薇的案子结果也还没出来，这小子竟然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林然朝我手点的位置看了眼，他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化。

　　先是不解，然后想起了什么，接着陷入思考，最后露出一副犹豫着是否要说，但最后还是决定说的挣扎表情。

　　林然抬起头看向我：“这是之前那个警察弄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他这话我没明白。

　　“木薇出事那晚，那个赵警头抽烟，不小心把烟灰落上面了，您还记得吗？”

　　我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有这回事。

　　难得的一次，我竟然误会了林然。

　　我刚想让他拿着习题册回教室，但随即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等一下！那晚赵警头掉烟灰的那本习题册不是张小沫的吗，怎么到你这儿了？”

　　林然像是就等着我问他这句话一样：“木薇出事那晚，白天您发了习题册，但我那天逃课了，张小沫就顺手帮我领了，她晚上去教室就是为了把这本习题册交给我。”

　　林然这话一出，我意识到更大的问题。

　　首先，张小沫之前告诉包括警方在内的我们所有人，那晚她会出现在教室的原因是为了去拿习题册，可现在林然却告诉我张小沫是为了给他送习题册。

　　那张小沫当时岂不是在对警察说谎？

　　其次，林然跟张小沫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这里面的问题太大了，我匆匆打发走林然后，立刻拨通了赵警头的电话。

　　没等我先告诉赵警头刚才的事，赵警头已率先开口：“我们这边已经查到之前你在木薇座位下见过的那只口红是林然从西门一家化妆品店买的，口红上的字母M是他特意让店员镌刻上去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觉得有多意外。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林然和木薇在谈恋爱，木薇的口红不是林然买的还能是谁？

　　我突然想起上回赵警头说口红没找到的事情，便好奇问：“口红还是没找到吗？”

　　“不但没找到口红，证明木薇和林然谈恋爱的线索也没找到。”

　　我有些纳闷：“他们谈恋爱还需要什么证据线索？”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后，赵警头突然问我：“刘老师为什么这么肯定木薇和林然在谈恋爱？”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这不是一目了然么？

　　一个随身揣着男生送的口红，还有谈恋爱的前科，且成绩每日下滑的漂亮女高中生，如果不是在跟这个送她口红的高中男生谈恋爱，那还能干嘛？

　　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赵警头。

　　“那你怎么就确定那口红一定是木薇的？有没有可能是班上其他同学掉的，只是刚好掉在了她座位下面？”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问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掉在木薇座位下的的那支口红，不是木薇的这种可能性。

　　“刘老师。”赵警头的口气突然比刚才压抑严肃了几分，“其实我们警方这些时日做了一系列的取证，发现木薇和林然偷偷谈恋爱这个说法，最初就是从你那里传出来的。”

　　我愣了愣，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赵警头顿了顿：“他们两个人，也许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谈恋爱，恐怕是你搞错了。”

　　我搞错了？

　　这怎么可能！

　　我当即否认。

　　赵警头紧逼而来，质问我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立刻回答他：“林然是木薇自己亲口供出来的，我捡到那只口红后，木薇一直说谎，说那支口红是张小沫掉的，还说什么林然给张小沫买的，她这不分明是不打自招么？

　　不知为何，电话那头的赵警头半晌不吭声。

　　我继续说下去：“你想啊，张小沫一个整天忙着准备高考的学生，人家回回考试排名往前升，怎么可能有闲心去打扮，更别说谈恋爱了。

　　“再说林然和张小沫，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怎么可能谈恋爱！

　　“我知道木薇跟张小沫关系不太好，可她也没必要这样去诬陷同学吧？

　　“而且我压根都还没提她谈恋爱的事，她自己就先又扯上张小沫，说什么她跟林然在谈恋爱，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我一通话说下来，自认为已经充分解释清楚了我为什么会这么肯定林然和木薇在谈恋爱。

　　我相信我这套基于多年教学经验之下的缜密判断逻辑，一定会得到赵警头的认可。

　　“你为什么从没对我们警方说起过这件事？”那端，赵警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极力压制的怒意。

　　我敏锐地反应过来，人一下傻了。

　　难道我刚才说错什么了？

　　“我觉得没必要说吧。”我尽力向他传达我行事的逻辑。

　　在我看来，木薇说的那些话，一听就是谎话。

　　真没必要说。

　　“刘老师。”话筒里，赵警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警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我不由愣住，越发不解：“我做什么了？”

　　赵警头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如果你把刚才你说的木薇对你说的那段话，及早告诉我们，我们这案子可能早就破了！”

　　我越听越不明白了：“什……”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赵警头厉声打断：“那支口红不是木薇的，是张小沫的！

　　“跟林然谈恋爱的不是木薇，是张小沫！”

　　赵警头的每句话，对我而言，都如同当头一棒。

　　我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些话的内容。

　　赵警头的声音还在继续从电话里传出，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慨：“我们前两日找到了学校里一个学生，他是目击证人，亲眼看到木薇跳楼那晚，张小沫比林然先到教室，而且那时木薇已经在教室里了。

　　“可是林然和张小沫却对我们同时隐瞒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串供了！

　　“结合我们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这样推理下去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木薇很可能是被你害死的！”

　　赵警头这番话，听得我惊诧万分。

　　尤其是听到他最后竟还扯到我头上时，我又惊又恼，直接炸了：“怎么成我害死她了？！”

　　那端，赵警头沉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是你的偏见逼死了她！”

　　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每一个吐字，都犹如一次又一次接连朝我重击而来的铁拳。

　　8，张小沫说

　　高考终于结束了。

　　我一从考场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打开□□，从好友列表里找到大胡子的头像。

　　“你在哪里？”我迅速给大胡子发出一条信息。

　　很快，他回我两个字。

　　“教室。”

　　我立马收起手机，开心的朝高三七班的教室方向奔去。

　　我还记得，木薇跳楼那晚，我也是这样去跟大胡子碰面。

　　我先给他发的消息，问他在哪里。

　　他很快回我消息说在教室，然后我立刻就从家里出发赶去教室。

　　但那晚我没想到，在教室里见到了失踪三天的木薇。

　　正值夏日，木薇还穿着她失踪前一天的那身春装，即使我跟她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是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阵阵酸臭味。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几天没洗了。

　　木薇当时正站在她几个分钟后即将坠身而下的那个窗边的位置，看到我进来后，她脸上神情未见丝毫的变化，只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我脸上。

　　我知道她家里人和学校，还有警察已经找她三天了，她此刻突然出现在这里，我直觉会有什么事发生，于是打算掏出手机，给老刘发条信息，告诉他木薇在教室里。

　　但没想到的是，我的手刚要去拿兜里的手机，木薇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一样，突然朝我冲过来，厉声喝止住我。

　　我过去时常跟木薇发生争执，可没有哪次像她这次对我这般的凶。

　　我当即被吓到了，下意识把手缩回去，一时动也不敢动。

　　接下来，木薇的举动更让人吃惊了。

　　她突然在我面前开始脱掉外套，还把一撮撮已经结成团的披散着的头发拨开，展示给我看她身上被打的伤口。

　　“老师、我家里的人，都认为那支口红是我的，还一口咬定我在跟林然谈恋爱，可我明明反复告诉他们我没有，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一时被震惊住。

　　在我的印象里，木薇自高又自傲，她从不对外人示弱。

　　可现在，她却把自己的伤口在我这个她最厌恶的人面前展露无遗。

　　“我……我跟老刘解释了，我不是答应过你嘛。”得知她仍被误会，我立刻告诉她，就在她那晚把我拽到巷角，要我去老刘面前澄清口红是我的之后，第二天我就去告诉老刘真相了。

　　“老刘不信是吧？”她用从未有过的轻声细语的口吻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老刘听到我的解释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让我先回教室去，还叮嘱我别为了这些小事影响学习。

　　木薇见我不答，开始兀自笑起来。

　　她的笑声凄凉，透着诡异，我觉得有点不太妙。

　　这时候教室里恰好就只剩我跟她两个人，我想着赶紧先离开教室，给老刘打个电话。

　　木薇却突然叫住我：“张小沫！”

　　我愕然看向她。

　　“我当初使坏心，本想着让老刘发现你跟林然在谈恋爱，没想到最后小丑却是我自己，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我一怔：“没什么好得意的。”

　　木薇没有再继续说话，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度悲伤，却又极度释怀。

　　她突然诡异地冲我一笑：“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做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是我跟她同学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我笑。

　　也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

　　“……好。”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我顺口就答应了。

　　我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下一刻木薇突然快步走到刚才她站的窗边，一只脚踩上窗台，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双手扶着桌椅，一副打算越窗的架势。

　　我刹那间被惊到了。

　　教室外，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定是大胡子来了！

　　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冲出教室，果然看到他正朝我走来。

　　“林然！”我冲他一声大叫，“教室里！出事了！快去！”

　　我此时紧张到语无伦次。

　　林然对我露出不解的表情，但他也没多问，当即就冲进教室去。

　　据林然后面回忆说，他冲到离窗户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木薇从窗台上跃身跳下去了，根本来不及阻止她。

　　林然自是也被吓坏了，他疯了一般的冲出来，神情已是无比异样。

　　我已经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跳莫名如擂鼓，激烈而清晰。

　　他正想跟我说什么，我突然听到教室里靠近窗户一侧的教学楼外底楼响起一声大喊，说有人跳楼了。

　　紧接着，数名警察竟然上到楼梯口，朝我们的方向直冲了过来。

　　因为木薇跳楼时，现场就我跟林然，所以警察自然要对我们进行一番询问。

　　我被惊吓得脑袋昏昏沉沉，但仍没忘记答应过木薇的事，便趁着警察问我们问题前，偷偷跟林然发消息，让他千万不要说我在教室里跟木薇独处过。

　　木薇的无助、脆弱、委屈、不甘，就算到死，也不想再让多余的第三人知道。

　　这也许是她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倔强的傲慢了。

　　那些警察对我们刻意隐瞒的事情，似乎并未察觉。

　　那位看上去最温和的女警吴警官已经开始问我一个问题：“你回教室做什么？”

　　我想到木薇因一管口红而被误会引发的一系列悲剧，突然兔死狐悲，悲从中来。

　　一瞬之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实在不敢承担被发现和林然谈恋爱的丝毫风险。

　　下意识间，一句谎话脱口而出：“我……我来学校拿习题册。”

　　*

　　收回思绪，此时我已爬完五层楼，来到了三年七班的教室门口。

　　我朝教室内看去，见林然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悠闲地坐在位子上，无聊地看着教室门口发呆。

　　在看到我时，他突然将插兜的手举起来，朝我招了几招。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我和林然，一直在偷偷恋爱。

　　这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守护的秘密。

　　为此，差点双双成为了木薇跳楼一案的嫌疑凶手。

　　9，Ending

　　木薇跳楼一案的调查结果，如赵警头那天对刘晓军在电话里讲的那样，木薇因被班主任刘晓军误会谈恋爱，而遭受来自刘晓军及其家人施加的精神压力，木薇父亲更是对木薇私下进行多次体罚，最终导致木薇因心理承认不住，在失踪三日后，于高考前几周，晚上10点40分于其所在三年七班教室，越窗跳楼自杀身亡。

　　木薇跳楼之死大白于天下后，刘晓军受到停职处分，并由省教育局对其进行全省通报批评。

　　同时，他一生也将自此背负数种偏见。

　　此次案件调查完成后，还有两个人也受到了处罚。

　　一个是木薇的父亲，他因虐打木薇而被警方向县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提起刑事诉讼。

　　另一个，是赵警头。

　　他因在案件调查过程中，对木薇的班主任刘晓军泄露过多案件信息，而被警局口头警告。

　　警局对他的这个处罚，比刘晓军要轻得多，主要考虑到赵警头是出于愤怒刘晓军对木薇的偏见，才会情绪失控之下，做出不合规定的言行。

　　案子结束了。

　　高考也结束了。

　　但一切又像不曾结束，才刚开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