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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陨落的繁星 ...

  •   是夜,千岛鹤看着窗外逐渐熄灭暗淡的灯光,叹了一口气。

      她将目光移向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在那个以往和公安进行情报交流的加密地址中,突然却多出了一条信息。

      这条信息不来自于黑田兵卫,也不来自于风见裕也,上面并没有署名,但千岛鹤却基本上能够肯定信息的发出者究竟是谁。

      根据之前兰利的说法和组织当中的一些情报相印证所得出的结论,千阳雪奈现在已经叛逃组织。当然,在组织的眼里,她本身就是公安卧底,如今也只不过是身份暴露罢了。

      现在组织当中,有不少代号成员都领到了去追杀内比奥洛的人物;就算并不是直属的任务者,只要能够处决卧底内比奥洛,同样也是大功一件。所以,如今只要是想向上爬的成员,都在搜寻着千阳雪奈的踪迹。

      其实千阳雪奈藏得很好,至少直到现在也没有被组织发现……但也到此为止了。

      组织的底蕴并不是那么好撼动的,最后的这几天,也许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而恰逢在这个时候——

      千岛鹤看向了手机中显示的那条未知来源的信息,也中的情绪更加复杂。

      那条信息,正是千阳雪奈现在的位置。

      若单纯是只如此,千岛鹤或许还会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但现在她至少有一定把握——这不全是一个骗局。

      因为,在这则消息的末尾,还十分态度鲜明地点出了她的身份——包括她的真名、她在警校中的经历,以及她进入组织的过程。

      知道她的身份,与组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没有向组织告发她,还有如此高超的黑客技术……

      同时满足这些条件,千岛鹤已经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千阳雪奈。

      ……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千阳雪奈又为何将自己的行踪发送给她?

      既然千阳雪奈能查到“千岛鹤”的身份,那应当也能接触到一些“星守旭”的资料……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她现在的态度又是怎样的?

      千岛鹤不知道。

      事实上,从进入这个组织开始,不受控的事情就越来越多,当一件事情的真相在她面前展开的同时,又会有更多的谜团闯入这场赌局。

      这是一次邀约,一次不容置疑的邀约。

      千岛鹤垂眸,放好了自己的枪.械,根据组织中往常的习惯套上一袭黑衣,在暮色中向着指定的地点走去。

      *

      这是一座较高的写字楼,只是可能原来在这里的公司资金周转出现问题,最近有了些荒废的迹象。

      千阳雪奈选定的位置是这座高楼的天台,在星光的映照下,倒显得别有一番美景。写字楼的顶层有种特殊的设计,往外凸出了一部分,在高处看起来仿佛摇摇欲坠,但站在此处往下看却也有几分俯视众生的感觉。

      然而——

      千岛鹤才刚走上去,便感觉身边好像突然有一股气流冲过,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一记拳头便向她的胸口砸来。

      但千岛鹤好歹也是一名现役的行动组成员,她的搏斗技术从来就没低过。她微微侧身,用一个巧妙的角度转换来分散对方拳头的力道,一边脚后退把握住平衡,然后又一手抓住了袭击者的上臂,再用力一抽身,试图将对方的腰身带起来,利用惯性将她摔出去。

      这一切都只是面对突袭时身体本能的反应。而如果对手不是千阳雪奈,而仅是一名普通的组织研究员的话,也许千岛鹤早就已经成功了。

      但千阳雪奈却意外地拥有着不输一名普通行动组成员的武力值。她伸手用力一抓,反而借着千岛鹤攻击的姿势试图将她的手扭开,顺着反推的力道还同时向旁侧移动,力道集中在左腿重重扫出,直接攻向千岛鹤的下膝。

      只是原先便抱有提防的千岛鹤在看到千阳雪奈身体重心偏转的那一刹那,便已经明白了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在组织当中大半年的生死磨练带给千岛鹤的,其实并不仅仅是组织内部的情报,还有她对于危险以及他人攻击意图的敏锐直觉。她再次一个侧身,灵巧地错开千阳雪奈的攻击,终于又占据了有利局势。

      千阳雪奈的技巧其实非常优秀,只是反应还不够迅速,而这也就被千岛鹤抓住了机会。

      只感觉到一股微风刮过,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千阳雪奈的脸色猛地惨白。她只突然感觉到自己腹部一痛,世界天旋地转,当自己再次恢复视野时,便已经完全被自己面前的这个黑发金眸的女子压制住了。

      但她对此却并不在意,只是简单地一只手摁住心口,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将头侧到另一边,反而轻声笑了起来。

      千岛鹤见她如此,便也不再继续压着,而是松开了手,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退到对于她们两个来说,都属于安全范围的距离。

      “我认为你特意把我叫来,应该不是就只想揍我一顿吧。”千岛鹤看向那正扶着墙站起身来的白色长发的女子,轻笑出声,“你说呢?内比奥洛。”

      虽然千阳雪奈应该确实很想揍她来着。

      千岛鹤内心苦笑着。

      “呵。”千阳雪奈只是冷冰冰地笑了一下,眼神中反倒有些讥讽,除此之外便是化不开的冷漠,“公安小姐可真是没有戒心啊。单枪匹马来到这里,也不怕……”

      正说着,她便直接从自己的口袋中中掏出了一把手.枪,眼神一凝,那黑洞洞的枪口就直接对准了千岛鹤的左胸口处。

      “——落得个死无全尸吗?”

      她笑吟吟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对这个结局十分期待。她似乎被挑起了几分兴致,灰色的眼中倒也闪烁出了好些光采,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生机。

      但千岛鹤却依然丝毫不怵。她勾了勾唇角,直接回视着千阳雪奈,神色间没有半点慌乱和恐惧。

      “我敢来……当然是因为我对自己有信心。”

      话音刚落,她便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灰色的眼睛,语气十分坚定,令人信服:“更是因为……我对你有信心。”

      “对我有信心?”千阳雪奈夸张地用手指比了一下自己,便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再荒诞不过的事情。

      很显然,这种笑不达眼底,反而是一种极其夸张的假笑,笑得几乎让千岛鹤会产生一种忧虑和无措的不适感。

      “公安小姐在情报上的能力这么突出……果然把控人心上的火候也很足呢。只是这些手段用在我身上却也不太必要了哦?放心好了,我会将我所掌握的所有有关组织的情报,全都通过那个地址发送到公安情报库里的。”

      看着千岛鹤皱眉的表情,千阳雪奈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她甚至夸张地用手揩了一下眼角那并不存在的眼泪,更加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现在,公安小姐还有什么问题……是想问我的吗?”

      千岛鹤沉默了一瞬。

      还有什么问题是想问她的?

      ——那可就多了。

      千阳雪奈身上的谜团一向不少,旁人看去,从来都是雾里看花。

      比如千阳雪奈是为何要顶包千岛鹤,成为组织眼中的公安卧底;又比如千阳雪奈当时为何对她有这么深的恨意,甚至想要置她死地。

      可其实这些事情……现在想想,也都能得出答案。

      千岛鹤之前曾经调包过一个带有千阳雪奈指纹的U盘,而千阳雪奈在组织当中本身就权限极高、甚至可以对公安系统里的那些蛀虫产生影响,再加上她对组织风向的把握,以及自身的黑客技术,完成一次身份调换……也许并非不可能。

      而且目前看来,千阳雪奈应该是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对她持有恨意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千岛鹤思考了片刻,最终决定不再纠结。她看向千阳雪奈,干脆利落地开口提出了她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每一次都是,明明千阳雪奈应该对她抱有不可避免的恨意,可为什么对方又偏偏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至于这次,更是为了维护她的身份,直接把卧底的名号按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看向千阳雪奈,白色的长发再加上灰色的眼睛,在黑夜当中,虽然亮眼,却也显得一片死寂,如同毫无希望的白夜,又如同再复杂不过的泥潭。

      暴露在黑色风衣之外的肌肤显得无比苍白,千岛鹤甚至怀疑,她只要再凑近点,就能看清千阳雪奈脖颈上的血管颜色。

      一种慌乱的心情,突然就从千岛鹤的心中升起。

      她突然就害怕起来,心中好像多了一些什么,堵得慌。

      她等待着千阳雪奈的答案。

      然而千阳雪奈却又再次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的生日应该和我是同一天,是吗?”灰眸的女子弯弯眉眼,也勾起了唇角,“——如果按你在公安那边的真实资料来算的话。”

      她语带笑意,还没等千岛鹤开口,便又继续往下说了下去:“可你为什么会选这天作为你的生日呢?”

      说到这里,她却又停顿了下来。她抬眼看向千岛鹤,做出了一副苦恼至极的样子,仿佛真的在冥思苦想。

      “唔……我猜猜,”她语调轻快,郑重其事地看着千岛鹤,“是因为这件事你人生中最重大的转折点吧,毕竟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天,你重获了新生。”

      “但是——”

      “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天……你获得了拯救,而我的双手,也第一次沾满了鲜血。”

      千阳雪奈淡淡道。她语气低沉,声线也并没有什么起伏变化,仿佛只是在叙述着一个和她完全无关的故事。

      千阳雪奈望向远处的星空,一边手却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触碰到了那一片湿意与冰凉。

      *

      面前是打翻了的小蛋糕,寥寥几个气球上竟也沾满了血珠,地面上是因拖曳而形成的发黑的血色痂块。

      蜡烛熄灭了。

      鲜花枯萎了。

      在大脑刹地空白之前,彼时年仅六岁的千阳雪奈看到的最后一副景象……

      是母亲的尸体。

      褐发的女人凄切地仰倒在地面上。她的呼吸早已停止,而她那原本温柔且美丽的绿色眼眸也永远失去了光泽。

      她三分之一的皮肤已经被烧得焦黑,只是被拖出来后,皮肉中依旧淌着血。

      她的身边有好多好多血。千阳雪奈从未见过这么多血,就像是一片血红色的海,吞噬了她一切的希望,阻挠着她向前呼唤母亲名字的脚步。

      滔天的的无力感已经将她淹没了。她每向前迈一步,心中便涌起一片黑暗而冰冷的潮水。

      空气中都仿佛充满了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她的肺部好像突然就燃起了黑色的巨焰,仅剩下压抑能传出的低吼。撕裂心扉的疼痛从麻木的胸腔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把她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身体好像突然就僵住不动了,她试图发声,却发现好像有什么堵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可自己却偏偏还得用尽全力把那呜咽声再咽回去。

      不能哭。

      不能哭。

      她告诉自己——

      不能哭。

      她曾经也做过一个美梦。梦里有午后斜射的阳光,有夜晚漫天的星光,有纸飞机飞过低矮的山岗,有萤火虫围绕着用初雪堆起的雪人,有睡前故事和地久天长。

      她突然回想起来父亲离开前的那种悲哀的情绪。他和母亲一起拥抱着她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弟弟,父亲的胡茬扎得她很痒,而母亲也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对不起宝贝,爸爸妈妈真的好爱你,对不起宝贝……”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她只能从他忧伤的眼中看出那种完全掩饰不掉的悲切与愧疚。然而母亲却一直搂着她和弟弟,一直在他们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和“我好爱你”。

      千阳雪奈从小就聪明,尽管还年幼,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父母不同于常人。她以为这次本该也和往常一样,只是“不同于常人”中的一种罢了。

      那时的她,满心眼里想的都是自己第二天的生日,她对着父母絮絮叨叨地、骄傲地说着自己对于生日那天的规划,从生日会要怎么办,说到家里的后花园要怎样装饰……

      可父亲和母亲从头到尾都只是沉默不语。

      后来——

      父亲出去了,就那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等到了一张报纸。她对着那张报纸哭了很久,最终轻轻抱起了千阳雪奈,竭力端出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却仍掩饰不住哭腔地对女儿说——

      “我们换一个家吧。”

      生日那天,有几个叔叔过来把母亲和自己带到了另外一间被他们称为“安全屋”的房子。

      当时的小千阳不肯走,她哭着,扯着母亲的裙角,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同样的问题。

      “父亲呢?!弟弟呢?!咱们都去哪里了?!”

      她仰起头,看着母亲碧绿色的眼睛,内心疯狂否认着,耳朵却听到母亲说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死了。

      “他们都死了。”

      母亲这样说着,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又落到了小千阳的头顶上。

      安全屋里只有几个气球。母亲做了一个小蛋糕,用纸叠了几朵鲜花,哭泣着送给了她。

      母亲说,祝我的宝贝以后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母亲说,祝我的宝贝以后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一帆风顺、如愿以偿。

      ……可那些都是假的。

      那些祝福,全都是没用的。

      ……就在她生日的那天,那个夜晚尤其漆黑。

      房子外突然传来了好多枪声,震耳欲聋;透过窗户,还能遥遥望到子弹飞出时擦出的火花;还有几声微型炸弹爆破的巨响,烈火在熊熊燃烧,惨叫声也闻不绝耳。

      守在门口的几个叔叔腹部上多了好几个血洞,除此之外还有被牵连其中的无辜者——在惊愕的表情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颗没入他们眉心的子弹。

      火还在烧。空气在那一瞬间都变得灼热起来,眼前的一切在那时仿佛都变成了火焰的红色。

      躲开了一条突然袭来的火舌,母亲突然把她抱了起来,带到了一间密室。

      母亲在密室中把她放了下来。

      年幼的千阳雪奈拉住了母亲的裙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落。自幼聪慧的她已经猜到了母亲将有的结局,但她不想认。

      她不愿意认。

      母亲原本决然的转身被她的这一拉突然扯住了。年轻的女人身形也有些摇晃,她的肩膀在颤抖,若是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也许还能听到她破碎的啜泣声。

      终于,女人的眼泪终于决堤,疯狂地砸落了下来。她蹲了下来,平视着年幼的女儿——

      褐发绿眸的女人伸出手来,温柔却也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同样褐发、却拥有着一双蜜糖色眼睛的年幼的女儿。

      ——她终是痛哭出声。

      “雪奈,妈妈好爱你……爸爸好爱你……可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雪奈,妈妈好想看着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好想看你学业有成,好想看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去看遍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说及此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她的泪水早已止也止不住,可她却还是温柔地笑着,一边手轻轻地抚上女儿稚嫩的脸庞,轻柔地替女儿拭去脸上的的泪珠。

      “雪奈,对不起……”她俯过身去,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替我们活到那个美好的大结局好不好……替我们看看那个阴影消散后明亮的温暖的世界好不好……”

      “雪奈,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可是爸爸妈妈真的好爱你……”

      外面的交火声越来越大。组织的人一直没能找到他们的目标,还在猎杀着更多的普通人。

      ……已经撑不住了。

      褐发的女人在这时却逐渐松开了抱紧千阳雪奈的力度。她决然地站起身来,看向女儿的目光却仍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雪奈听话哦。如果没有人找到这里,不准自己出去,不准哭,不准想我。”

      她温柔一笑,绿色的眼眸中浮现起温柔的哀伤,紧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他们还是找到了这里……你就对他们说,你恨我们,你只想活下去,知道了吗。”

      紧接着,她便扯开了女儿拉住她裙摆的那只手,不顾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步伐坚定地朝密室外走去——

      朝那片火海走去。

      明亮的焰色调皮地舔吻着她的肌肤,从她的裙摆开始向上攀爬,用世间仅有的炽热拥抱着她。

      而在那个漆黑且小小的密室里——

      年幼的女孩终于停止了哭泣。

      密室与外界几乎连一条窄小的缝隙都没有贯通。没有光从外面透进来,可千阳雪奈却分明看到有一抹颜色是红色的,像刀子,像鲜血,像火焰。

      她好像又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宛如黑暗里那一点可怜的微芒仍在燃烧着自己的余烬,火焰仍固执地不愿消散,而她却在负隅顽抗的火星当中,被割破、撕裂、粉碎,……然后化为乌有。

      ——直到,再次感受到光亮。

      眼睛已经不习惯亮堂的光线了,十分不适应地连眨了好几下。

      可那正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那些据说来自公安的警察们……

      而是一个被称为“朗姆”的中年男人,和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的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他们中有的人手上拿着尖刀,刀上仍不间断地淌着血,在半空中连成了一条线;有的人手里拿着枪,浑身都是硝烟浓厚的气息。

      母亲的尸体就这样直接地被狼狈地丢在了她的面前。母亲身上有近三分之一的皮肤被烧得焦黑,不过应该是中途被谁从火场中拉了出来,那时的她应该还保有生机。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救助与治疗,而是更加残忍的对待。

      她身上的经络被挑断,关节被敲碎,皮肉上也多了数不清的伤口,鲜红的血液疯狂地往外喷洒而出。

      褐发女人知道,这就是她背叛组织的代价。

      ——她知道,这就是她泄露组织最高级别机密的代价。

      身上的痛楚一阵又一阵地如潮水般袭来,可她却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着,无休止的鲜血从她的嘴边漫出,再加上她脸上其他位置的伤口,让她的面部都被糊上了一层血色。

      “哈哈哈哈……”女人状似癫狂地笑出声,这副凄惨的样子显得她更加疯狂,“你们折磨我又什么样?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的伤很重,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却同样也是那么清晰无比地落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掷地有声。

      “哈哈哈,你们这些恶徒……都在燃烧着我骨灰的火焰中下地狱去吧!”

      ……最终,她死去了。

      变成了千阳雪奈现在看到的样子。

      ——凄惨、悲切,一边是焦黑的皮肤,另一边又是鲜红的、翻开的血肉。

      那双温柔的碧绿色的眼睛就这样永远失去了神采,仿佛变成了杂货铺里染上尘埃的废弃玻璃珠。

      千阳雪奈就这样看了过去,母亲也看着她。其实母亲的那双眼睛早就已经永远失去了生机,却仍有泪水在不断地漫出来,就这样……看着她。

      千阳雪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却好像突然间就失去了灵魂。

      母亲告诉过她,不能哭。

      不能哭。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了那个被称为“朗姆”的中年男人,沉默了许久,才干哑着嗓子开口道。

      “他们抛弃了我,我恨他们。”

      朗姆听后先是一愣,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地拍了拍千阳雪奈的肩膀,让年幼的女孩甚至为此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好孩子。”

      他这样夸赞她道。他对她的话倒没有多深的信任,只是对这个女孩本身也没有多么在乎。如今听到这个孩子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倒也有几分有趣的感觉。

      挥了挥手,朗姆招呼手下把一个身负重伤的女人拖了过来。

      似乎是为了昭示自己的和蔼可亲,他同样也蹲下身来,语气温和地对千阳雪奈说道:“证明你自己,我的孩子。正如你所说,她可是你最恨的公安。”

      正笑着,朗姆又伸出手来,递给了千阳雪奈一把仍在滴血的尖刀,温和地笑着:“杀了她,我的孩子。”

      年幼的千阳看向那正倒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身上已经被子弹开出了好几个血洞,有一枪甚至穿过了她的肺叶。

      这个女人应该也是和那些叔叔一起、在秘密保护着她和母亲的公安的一员。千阳雪奈还记得,在她得知父亲和弟弟的死讯一直哭闹时,就是这个大姐姐抱住了她,告诉她——

      “一切都会好的。”

      那时她眼睛都哭肿了,也是这个大姐姐,给她哼着自己儿时的童谣,告诉她——

      “罪恶都会被英雄消灭的。”

      而如今,感受到了千阳雪奈的注视,女人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年幼的女孩,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却又绝望的笑。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口腔中充满了可怖的血沫。

      “……”

      闭上眼睛,在朗姆的催促声中,千阳雪奈终于抓住了那把尖刀,忍着双手的颤抖,——

      终于,迅速地刺进了女人的心脏部位。

      鲜血疯狂地喷溅出来,女人的瞳孔突然放大,原本仍有些挣扎的动作也在那一刹那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心跳停止了。

      看着自己双手沾满的鲜血,年幼的千阳雪奈突然有了一种厌恶、憎恨的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片狼藉,在心中默念——

      “安息”。

      *

      千阳雪奈终于活下来了,她被朗姆的人直接扭送到了杀手训练营。

      在这里的,全都是组织从小培养起来的杀手。每一期所谓的“学员”都将优胜劣汰,最终只能有一个人取得代号,而其他人将被送进组织科研组的实验室中——废物利用。

      千阳雪奈不知道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孩子每天在阳光下,究竟是怎样学习和生活;但她知道,她的教官和同学……全都是她的敌人。

      在这里,命如草芥。

      他们要学习的,是怎样杀人最快、是怎样开枪最准、是怎样折磨人最痛。她在这里,学习了一个又一个的杀人技巧,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杀人过程。

      她看到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攫取了她一切的灵魂。她望着深渊,在记忆中看见的却全都是残肢、内脏,像烟花一样喷溅出来的血液……以及尸体无意识的痉挛。

      曾经,巨大的惊慌也席卷了她。她会躲起来,一边又一边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直到褪掉一层皮。

      世界好像从那一天开始就变得只有黑色和血色了。杀人之后的种种不适如同深渊中的巨兽,露出獠牙露出血盆巨口,将她的灵魂都侵蚀了。

      千阳雪奈憎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要活下去。

      至少在当时要活下去。

      于是她变得麻木了。

      她看着尸体,看着鲜血,看着皮肉和骨骼;她听着哀求,听着痛哭,听着诅咒和谩骂。

      生命在她眼里,好像突然间就不是一件需要珍惜的东西了。

      而她的人生……在自己的眼里,好像也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场有去无回的赌博。

      *

      组织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获得“睡美人”代号的并不是她,而她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沦为了实验室中的消耗品。

      她憎恨实验室中惨白的灯光,也憎恨存放“实验体”的囚牢中黑暗的阴影。

      实验室中的实验体,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存在。他们中的有些人挣扎求生,也有些人一心求死;每天都有人在哭嚎、在哀喊,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青筋暴起,最后却又死于寂静。

      在实验体心中,他们最大的奢望,就是转到被称为“死亡天使”的宫野艾莲娜所掌管的那个实验室中去。

      至于原因?

      ……也许吧,至少死得也许不会那么痛苦。

      千阳雪奈至今仍记得那冰冷的刀片划开自己皮肤时的触感,也记得自己曾经那浑身血管好像如百蚁侵蚀般的痛觉。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撕碎了后又重组,她会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那一根根导管,流进一个个透明的瓶子里。

      她最忘不掉的,是那些被组织逼疯了的、囚禁在此处的研究员。他们在对她动手术时总不喜欢给她打麻药。

      那时的她在束缚带的捆绑下剧烈地挣扎着、嘶吼着,而那几个同样悲怆到绝望的研究员,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已经在实验室里呆了太久,千阳雪奈看着自己皮肤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同时各种感官的敏感度也被那些疯狂的药物一点一点加强——包括痛觉。

      她甚至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样貌。直到她站在一块破碎的玻璃面前,才终于看到过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

      雪白的长发久不经打理,已经混乱不堪;原本蜜糖色的眼睛也变成了灰色,灰暗得像个再也没有任何色彩的世界,只单单被填充进了一片死寂。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庞。

      *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引起了组织高层的重视,并获取了自己的代号——

      “内比奥洛”。

      直到那天,时隔六年,她才第一次走出组织,看到了外面的阳光和树木,看到了外面的冰淇淋和游乐园。

      真好。

      她想着。

      ……像梦一样。

      *

      千岛鹤看着面前那白发灰眸的女子,心中也有些酸涩。

      但千阳雪奈只是蛮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你何其幸运。你是鸦群计划唯一的成功品,也是这场赌局的最关键一步。”她笑了起来,却突然显得有些悲凉,“而我呢?……我是这场局中的废棋。”

      “其实抢了你的身份我还挺开心的……好歹还能有机会装作一个堂堂正正的正派人物。”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却十分认真,和从前冰冷的样子丝毫不同:“但是你要记住——”

      “我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任何人。我不是一个应该被敬佩的英雄,也不是一个应该获得同情的可怜鬼。”

      应该是突然回忆起了自己以前用谎言嘲讽千岛鹤的行为,千阳雪奈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这一次,不是谎话。”

      她笑了一下,反而显得有些释然与轻松。

      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对方那竟还称得上灿烂的笑容,不好的预感却突然席卷上了千岛鹤的心头,而最让她慌乱无比的,正是千阳雪奈如同交代遗言一般的一句话。

      “请将我的故事,演绎完。”

      这一次的千阳雪奈笑得十分放松。千岛鹤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清冷的内比奥洛……也可以笑得这么明媚张扬、摄人心魄。

      但千岛鹤听到她这话,却直接警惕地抬起了头:“演绎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拜托不要。

      千岛鹤内心深处疯狂呐喊着,拜托不要。

      她下意识地走上前去,也不再顾及原先什么诚意的“安全距离”了,抓住灰眸女子的手腕,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而另一只手则是将衣袖卷了上去。

      数字跳了一下,鲜红的数字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球。

      这是一个不到五分钟的倒计时。

      ——在千阳雪奈纤细到近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手环。而上面嵌着的,正是一枚令千岛鹤眼熟的微型炸弹。

      手环应该是很早以前就被戴上去了,现在已经深陷入皮肉,在这具身体上落下了永久的烙印。

      但千阳雪奈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她把衣袖又放了下去,仿佛那个微型炸弹并不会危及到她的生命,而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装饰品。

      她看向千岛鹤,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温柔的笑容。

      “这个微型炸弹是组织试图控制我的产物,但这其实也是好事呢。至少现在的我啊,这副身躯……一点实验材料都不会留给他们哦?”

      她笑着,却又有些郑重其事,话里眼里都无比认真。先前“骗子”的形象在这一刻崩塌得稀碎,说的话却也像是一把尖刀,每一刀都在狠狠地往千岛鹤的心里戳。

      “公安小姐,你给我记牢了……是你欠我的,所以这一次,我来讨债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嘴角,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好像看到了什么希冀的美景。

      “我要你替我去看一眼……那个美好的大结局,去替我看看决战胜利后、罪恶消散后的……那个明亮的温暖的世界。”

      “这就是你欠我的债。”她笑了,无比坦然。眨眨眼睛,灵动的样子倒有些狡黠,“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就变成鬼半夜爬你窗户哦。”

      “不要哭啊,公安小姐……你可真是不专业。”

      她“啧啧”地吐嘈着:“明明我现在还是很讨厌你呢。公安难道没有教会你演技的重要性吗?”

      “再说了,我是罪犯诶。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死在我手中的亡魂数不胜数……我有什么资格让你们来谅解我、来拯救我呢?罪恶就是罪恶……”

      “——无可奈何不应该是将屠刀挥向他人的合理借口,生命本身就存在它崇高伟大的意义。”

      “我是不属于你们的。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局。我很高兴我参与了其中,至少未来的这个黎明的到来,也许……也会有我的一丝光芒。”

      “后会无期,千岛鹤。”她笑着,手腕上带着的微型炸弹显示屏中的红色数字,仍在疯狂往后跳。

      她们都知道,这一场生命的倒计时,快到终点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千岛鹤。”她用着她最郑重且认真的语气笑着说道,灰色的眼中竟然亮满了光芒,裹挟了那温柔的笑意。

      “祝你光明正大,祝你坦坦荡荡,祝你一帆风顺,祝你如愿以偿。”

      在千岛鹤的注视之下,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退到了高楼的边缘,半个鞋跟都暴露在了高空之中。

      “你还记得我说过吗?……从高空中摔下去,就像挣脱了牢笼一样,像鸟儿一样自在地向前飞去……”她白色的长发被高楼上的晚风吹得飞扬起来,就像是冬天的初雪那般温柔。

      她说着:“然后最终落地,灿烂地、美妙地、绝望地——”

      白发灰眸的女子轻轻开口,最终吐出了一个拟声词——

      “砰。”

      说罢,不带一丝留恋地,她便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而与此同时,炸弹上鲜红的数字终于归到了零。

      烟花转瞬即逝,一点残火宛若留恋于人间的灯火,变成了陨落的繁星。

      城市里的人们,也许还会抬头看看……是哪里又点燃了一场焰火。

      这焰火好像还会说话,它正说着:千阳雪奈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勇敢,即使命运中荆棘丛生,最后竟也破茧而出。

      她拥有一个赌博一般的信仰,生存于污泥之中的无尽深渊,却也能将自己熊熊燃烧。

      千岛鹤站在高楼的边缘,向前伸出手去,似乎还想要挽留着些什么。可是唯一能让她的指尖触碰到的,却只有那还在跃动着的、略有些炙热的火星。

      那个曾经也是褐发的姑娘,于泥沼和黑暗中生长,被一切宠爱所埋葬。

      她是亮不起来的黎明,也是暗不下去的暮光。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个夜晚,有一名幽灵沉默地俯瞰着世间,却也亲吻着无名者的墓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陨落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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