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舟》桓灯白砚

2、会心第二

　　裴青怯第二天是被闻案生生摇醒的。
　　他素来起床气比天还大，睁开眼就要叫唤:“闻——”
　　目光一扫，扫到一旁的父亲后:“……”
　　裴青怯瞬间吓得噤了声，忙掀开被子一骨碌滚下地跪着:“父亲!”
　　裴绍沉声道:“起来吧，时辰不早了，一个时辰后你和青玉随任家门生一同去扶光郡。出去少给我丢人。”
　　裴青怯道:“是。”
　　裴绍走后，裴青怯忙拉了闻案，疑道:“父亲怎地亲自来了?不是说好了卯时去见？”
　　“主子啊。”闻案面如死灰，”这都快午时了。家主等你迟迟不至，这才来的。您也别怪我，我喊了几百次，您哪怕应一声呢。”
　　裴青怯:“…...”
　　他自知理亏，便任闻案为他洗漱绾头，换上了大红锦缎凤尾檐丝的二衬长袍，长发用墨玉束了，闻桌不经意扯了几丝下来都没再闹腾。
　　好容易打理好了碧青怯，闻案松了口气，一手抱行李一手拉着裴青怯便出了门，裴青玉早等候多时了，见他二人也只点头，并不多语。
　　裴夫人也出来了，她爱怜地看了看两个孩子，道:“今日一去历练，少则一月多则半年。符箓剑谱等都让映画和闻案拿好了，千万自重，别出事，裴澈休要胡闹，裴洛也要与人家孩子多交交心。听话，啊。”
　　说话间，扶光郡庄家派来的马车已至，二人简单应了几句，便入马车了。
　　马车一行，裴青怯便耐不住了，左右车里就一个裴青玉，向来只好纵着自己的，于是半点形象不顾地躺在座椅上，翘了个二郎腿，又腆着脸要映画给自己揉肩。
　　裴青玉:“……你就不能自己好生待着。”
　　“不能。”青怯枕在映画膝上，支颐指使道你若心里不平，让闻案也给你揉肩啊，闻案，去给三公子揉操。”
　　闻案:“…...”
　　裴青玉一僵，道:“不用了，你自己躺着，别烦人了。”
　　怕青怯笑得要滚将下去，被映画眼疾手快地扶住，还要笑:“见鬼了，裴洛，你居然会不好意思？”
　　裴青玉耳尖几乎泛了粉，他瞪了青玉一眼:“不知检点。”
　　马车撞地一停，裴青怯又险些摔下去，忙撑着椅垫，嘴里还不饶人:
　　“我要检点做什么?检点是什么大美人吗?害羞了还不让说——”
　　马车帘子忽而一掀，一月白袖衫的公子踩了上来，看车厢中混闹的
　　四人，眼睛因钝地眨了眨:“……打扰了?”
　　四人:“…....”
　　此时裴青怯还单手扶着椅垫，半跪在映画膝旁;闻案刚拽住裴青怯一只袖子要拉人起来;裴青玉见车马不稳，抬手虚拢在闻案腰侧怕人摔着，倒像抱住了似的。
　　裴青玉第一个松开手，刚要回复，岂知马车恰好又行了，闻案一个踉跄向后栽去，正正结结实实给裴青玉指不及防抱了个满怀。
　　裴青玉:“……”
　　他默默把闻案扶起，坐到了一侧给白衫的公子让位。他向来要脸，此时打死也不肯说话了。
　　倒是青怯半点不适没有，没心没肺的打招呼:“没有没有。我是裴青怯，这是我三弟青玉，你是?”
　　白衫公子“啊”了一声，在裴青玉身旁坐下，作了个揖:“不才容明欢，单字怜，云山派。幸识。”
　　云山派，以白虎刀为镇派之宝的刀剑九山之首，首席弟子容明欢即云山宗主的亲长子，虽是庶出却天资极佳。若非点明身份，裴青玉
　　如何也想不到这般温和谦逊的公子是使重刀人送“斩龙客”的云山大弟子。
　　“嗯，对了。”裴青怯终于问了一个很在意的问题，“我们这辆马车还有人吗?
　　“有的。”容怜道，他容貌不算多漂亮，却很是温和清朗，“下一站琅琊忘川门，有个女弟子。便没有了。”
　　话音未落，车帘便被一桃扇挑开，露了半张极妩媚的脸。惊得是马车未停她便跃了上来，现下车马飞驰极快她依旧立在帘外踏板上，身形却很是稳当，可见轻功之高。
　　她笑语盈盈，音色也甜:“忘川宋秀，无字，单名一个秀。请多指教。”
　　裴青玉接受良好，毕竟他的造诣还是最高的;裴青怯却看醉了，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送人头的。
　　宋秀进了马车，笑吟吟行了两个手礼，众人打过招呼，她便落座了。
　　她正坐在映画身边，略一打量便知对方应是个侍童或书僮，不过她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拉着人攀谈。可怜映画买到府中除了侍女与夫人小姐没与姑娘说过话，一见宋秀对他笑便如坐针毡。
　　映画艰难地应对她，心，还不如给大公子揉肩呢。
　　裴青怯向来自来熟，没几分钟便与容怜结交了。
　　裴青玉:“…...”
　　哥，我知道你觉得人家好看，但你和人家谈刀法良心不会痛吗?
　　你剑都被挂在祠堂落灰，还刀?!!
　　终于，在裴青怯连最入门的收刀诀都说错后，车厢陷入了沉默。
　　一柱香过，马车缓缓驶进了越剑山庄——庄家所在的地方。
　　裴青怯目光掠过车窗，隐隐见左内二人策马迎出。二人皆白袍刺金绣，腰环玉佩，为首那人戴了玉冠，眉目俊朗，气度温和大气，礼数极周;随后那人还未带冠，只白玉一挽来起青丝，容貌却清丽明艳，俊雅极美，凤眼带桃眸眼尾微微上勾，一笑便有风流之态。
　　裴青怯眨了眨眼，看了眼裴青玉，又借腰上琉璃石看了看自己，心道，糟糕，这可被比下去了。
　　为首的公子亲自下马走到马车旁，微微躬身，道:“小可越剑山庄大弟子，微名庄谬，字君越;后为家弟庄谐，字良鞘。”
　　宋秀没忍住，偏头偷乐:“是大名鼎鼎的庄贱人。”
　　裴青怯没忍住，一勾唇。
　　这“庄贱人”名号他也知道。听说这庄良鞘出生时，本应了“越剑山庄”之名，要给他取字“君剑”，谁知这庄良鞘的母亲生完他便疯了，拉着庄家主死活也不肯要这名，最后竟说，众人道大公子练剑有越人舞剑遗风，故有个雅号庄越人，家主若非按此，怎不叫我儿“庄剑人”?
　　庄家主大怒，道，我看你儿子也非利剑，顶天了一漂亮剑鞘，叫良鞘你可满意”。大约是吵疯了，庄家主竟忘了这也是他儿子，
　　谁知人如其名，果然长成了个漂亮草包。
　　话虽这么说，越剑山庄的庄君越却并非普通角色，十五岁屠了一只百年玄武，十七岁单枪匹马斩了五阴妖魔的头，十八岁又独自下山历练五年，今年二十五，已得初窥之界，在黑白二道，仙门双庄，三门三城，天域五教，刀剑九山，鬼关十二家，魔都廿八流乃至人间百派都是扬名之辈，偏又性温容量，不知惹多少人眼红。
　　在良鞘有庄君越在前，也就三门中使毒使暗器的忘川门敢在这笑。南冥城虽为三城之首，不过若裴青怯因为这么点破事与越剑山庄不愉快，裴绍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思及此节。裴青怯笑意骤平，端了一副端庄温良的皮向庄君越行后生礼，目光一转见到庄良鞘，硬生生将脑海中“庄剑人”三字扒去，换上“庄良鞘”。
　　庄君越又拱了拱手，道:“扶光近日常有邪物出没，应诸门百家提议，趁此机会让各位代表门派做些功绩，也练练心性，越剑的弟子一样会与你们一同。各位请自便，半个时辰后我们会分配房室，一间四人。诸君赶路辛苦，先至前厅稍坐用茶。”
　　裴青怯看了眼青玉，后者垂眼跟上。
　　裴青怯耳语向裴青玉道:“这个人情庄家卖得漂亮。”
　　裴青玉应了声，道:“是。”
　　庄君越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他们一群世家子弟，初出茅庐，能做什么功绩?偌大一个扶光郡，又能有什么功绩?不过趁此机会让众仙门子弟历练，切磋，卖众仙门个人情，既给足了人面子，又对人有了思，还不费半点心力便除了妖邪，岂不漂亮?
　　不远处，庄君越似不经意看来了一眼，裴青怯没什么感觉，裴青玉却骤然一皱眉，指尖一动，腰间佩剑“北辰”感应到主人的情绪，轻鸣了一声。
　　在临行前，裴青怯特地请父亲将北辰剑收回赠于裴青玉。裴绍问
　　他为什么。裴青怯想了半天，道，不适合。
　　他不适合这把光风霁月，剑走星辰的名剑，因为北辰不肯认他。
　　一柄剑只有一主，惟主人死了或亲手将之赠人才会易主。前提是剑灵得认你，越好的剑剑灵灵智越高，也越矜贵。
　　“北辰”在他十岁时还肯给他用，如今死活不肯认主。
　　兴许这把剑有骨气，宁无主也不认废物——结果一送裴青玉这天杀的便马上认了主了。
　　见北辰剑鸣，裴青怯便好奇要碰，裴青玉额角一跳:“专心走你
　　的路。”给人盯了一路也不知道。
　　庄良鞘回头，饶有趣味地看了二人一眼:“兄长。”
　　庄君越应道:“怎么?”
　　庄良鞘问:“刚刚为什么看他们?”
　　庄君越道:“这倒是后起之秀。”
　　庄良鞘一怔:“为何?”他知兄长言谈向来非无情由，于是转身打量二人。裴青怯着红衣黛袍，绛色如酒，眉目张扬，从侧面看，一双桃花眼不笑也弯，又浓又艳地晕染开绯色;裴青玉则墨蓝长袍披黛衣，款式与裴青怯一样，黛衣袍尾绣了南冥的云水印，面容与裴青怯有六七分相似，却又静又敛，偏亮眼风流的长相生生被眉目间的冷意压下，显得薄情又素淡
　　“穿蓝衣的那人，”庄君越道，“天赋又高心思又细，日后不可估量其成就；穿红衣那人，很会为人处世，能力虽低却心思敏捷，若他有些城府——”
　　“那便与我很像了。”庄良鞘带笑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一样。”庄君越道，“他心境不稳，易失偏颇，若一直中庸也罢;若潜心修习，极易走火入魔。”
　　庄良诧异地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对了，先前父亲寻的神玉烧得如何了?”庄君越道。
　　“快好了。”庄良鞘不紧不慢地开口，再三个月，便锻出人身，可换了我这具肉身了。”
　　“那就好。”庄君越道，“换了这不中用的躯体，你便可修炼了。”
　　庄良鞘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忽而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作为庄家弟子，今日分房与谁一间?”
　　庄君越不答，笑着看他。
　　“容怜是吧。”庄良鞘笑了，“早听你絮人家给云山长脸。”
　　庄君越仍不答，笑意更深了一些。
　　庄君鞘笑意一僵，唇角马上平了。
　　“不是吧?”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把裴家那二位也安排上了?”
　　一间红阁式的卧屋中，裴青怯带着裴青玉，与微笑着的容怜六目相对:“...
　　纵心大如青怯，也一时语塞，桃花眼一眨几乎挂不住笑：“……这倒是巧了。”
　　容怜也没料到，他不曾练出裴青玉那般抗打的脸皮，无奈地一笑:“大抵这便是缘分吧。”
　　裴青玉心道，从我哥把收刀诀念错那一瞬起，你二人间便注定有缘无分。
　　容怜在大厅中已听闻裴青怯人送“草包美人”的封号，再无颜面对方才在马车上相谈刀法甚欢的裴青怯，红着脸默默看心法去了。
　　气氛正惨烈，门口响起了紧不慢的敲门声，三下，显得很知礼数。裴青怯懒，向闻案扬了扬下巴，闻案便开了门，门外白衣金绣，凤眸明颜的人勾了满眼笑意欠身，音色偏凉:“越剑山庄庄良鞘，各位道友请多担待。”
　　裴青怯见容怜不理他了，正没心思搭理:“南冥城裴青怯。”
　　庄良鞘面色不改地应了，心下却想，庄君越说裴青怯很会为人处世，怕是瞎了眼。
　　他又向裴青玉，容怜二人问了安，这才走到自己床边，吩咐侍童道:“见白，给每位公子一张桃符。”
　　说罢又向众人道:“这张符是越剑的私符，大家在身上系好，明日将符带在身上，若遇不测，捏碎，传送符即会传各位回子阵，请有劳收好了。”
　　说罢，他又偏头一笑:“说起来，扶光郡其实很有趣，邪物不侵的地方这个时辰还很热闹，可惜山庄子时关门，现下亥时已过，出去怕是来不及了。”
　　裴青怯来了兴趣，也不记得先前迁怒人家:“都有什么热闹的?”
　　在良鞘配合地弯丁弯唇:“酒楼每日子时推新品，扶光都在金陵城中金陵城特有的凉戏甜点以及十三色花瓷夜市上都有，名楼里美人也不少。”说到此处，他又道，“南棠城与金陵城并立三城，青怯想必都见过这些阿
　　l物，自是不稀罕。”
　　“哪有。”裴青怯将自己佩玉摘下，叹道，“家有宵禁，也只金吾不禁时才玩过几次。”
　　裴青玉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庄良鞘笑道:“这样吗?山庄里没有宵禁，不过夜出人也少。青怯若想去，我同你一道也可以的，我有牌子可过门禁。”
　　“庄兄此话当真?”裴青怯明晃竟一笑，笑得庄良鞘几乎撑不住唇角。裴青怯转身看向容怜道，“你要不要一道?”
　　容怜好半天反应，方才他大概知道自己冷落了裴青怯，绞尽脑汁想缓和关系，谁知裴青怯并不在意，只得道:“不了。我同裴三公子一起。
　　裴青怯眨了眨眼:“可若我去，青玉也定会去的。”
　　容怜:“....…这是为何。”
　　“因为他怕我……”裴青怯眯眼细数，………醉不知归，酒后斗殴，流荡优伶，寻衅滋事，荒赎戏子……”
　　容怜:“……”
　　“不过今日各位都乏了。”庄良不动声色地开口，侧卧在美人榻上，十城十摆了纳绔公子的模样，“明日带你们去，如何?”
　　裴青怯桃花眼又泛了笑，他声色明快清亮:“多谢庄兄。”
　　庄皮鞘装绣花枕头纳绣废物实乃一把好手，他温声道:“谢什么?我素日也是这般，多带几人而已，没什么的。”
　　侍童见白在一旁侍立，庄良鞘说话时恭恭敬敬端着茶，见庄良鞘说得差不多了忙上前道:“公子，我服侍您洗漱。”
　　不多时，众人都歇了。裴青怯刚躺下去，就听见裴青玉密音传语道:“大哥，庄良鞘是个纨绔，你本身恶名在外，还是少交往。”
　　“那也不一定。“裴青怯盈盈一笑，”你没发现庄良鞘说话时那小侍童肩偶尔会抖一两下吗?”
　　裴青玉静默片刻，道:“他怕庄良鞘?”
　　裴青怯笑了，他忍修道:“三弟啊。”
　　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戏嘘:“你不觉得，那小侍童是很想笑，却又分明忍下了吗?”
　　他语气仍没半点正形，以只是随口调笑:“这倒奇怪了，不过请我们一道玩，同为纨绔，有什么好笑的?”
　　裴青玉道:“我不认为越剑的家僮有胆子笑主子。”
　　“我也不认为。”裴青怯闭目养神，唇角微勾，“别想了，睡吧。”
　　裴青玉果然没再说话。裴青怯翻了个身眯眼看半遮住的朱帘，几寸月光盛盈绕进，绕了几缕夜色勾在人眼前，为画阁镀了层金尖。远处传来悠悠的打更声，一击便如碎了一层玉盘。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都不是什么好人/支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