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照银钩》汀布

3、第3章

　　这几日丹增总往白虎寺里去，去听次仁喇嘛讲经。

　　这天讲经结束后，丹增被旺姆拦了下来。这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手里总是拿着一只转经筒，她一脸忧虑的看着这位俊朗的猎人，问他：“我的孩子，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一连好几天了，我总是见你愁眉不展的。”

　　丹增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却只是摇头。那件事情他没有办法对别人说。

　　二十岁的年纪，用同村巴桑的话来说，就是睡在干草堆里头，都能让干草着火。对这些事情，丹增过去是不信的，可直到他做了那个梦。

　　在梦里，他似乎被一块红色的布遮住了眼睛，怀里似乎还紧紧的抱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只是他的嗓子像是哑了一直，呜呜咽咽的，丹增抬手就摸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是眼泪。

　　“你怎么了？”丹增问他。

　　那人不吱声了，吊着丹增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

　　梦一下子就醒了，丹增先是去摸了摸脖子，而后才意识到了大腿根的异样。那时天色还未大亮，他悄悄起了身，将自己污掉的衣裤换了下来，拿到了村口的小河边。

　　刚刚解冻的溪水，有些刺骨的冰凉，丹增红着手，搓洗着那一片荒唐的痕迹。忽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溅起了水花，丹增抬头一看，发现巴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对岸，他手里也在洗着东西。

　　“丹增！想不到你这个小和尚也开窍了！”巴桑一笑起来，眼睛便被脸上的红肉挤成了一条缝，他也被这溪水冰的龇牙咧嘴的，但还是难掩兴奋：“上回村里跳郭庄，曲珍说喜欢你，你还不愿意，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人了！”

　　丹增回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境，只觉得臊得慌，他没有理会巴桑，只埋着头认真搓洗手里滑溜溜的污渍。

　　“你和我说说，你到底梦到谁家的姑娘了！”巴桑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一定要问个所以然出来。巴桑其实是有私心的，英俊高大的丹增在村里很受姑娘的喜欢，他是怕丹增喜欢上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不是姑娘。”丹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对岸的巴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将一只冻红的手从溪水里抽了出来，掩在了嘴前，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他问丹增：“你不会也梦到了什么羊儿，马儿，牛儿之类的？”

　　丹增腾的一下脸就红了，脸红了，眉头也皱的老高，他这是生气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梦到了什么啊！”巴桑也急了，心跳砰砰的，他就怕那个名字，从丹增的嘴里被说出来。

　　丹增将裤子在水里淌了淌，提了起来。他这是准备走了，巴桑正想再说点什么把人拦下来，不想丹增竟指了指远处的塔瓦雪山。

　　“我的天哪！”巴桑的脸上裂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笑来：“你竟然梦到了山神！”

　　对于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山神，起初丹增其实也是不确定的，可后来当他再次回想自己的经历的时候，当时那般的情况，在漫天风雪的山上还能救自己一命的，也只有塔瓦的山神了。

　　一个多月之后，在村里的骑马大会上，丹增亵渎神明的事情被悄然传开了。起初只是这只是同龄人之间的浑话，大多带着些说着无意听着有心的意味。可毕竟这荒唐的故事，和村里最厉害的猎人挂了勾，男孩子们便更加卖力的传播这个消息，只希望自己心里的姑娘，不要再倾心那个心底不净的男人。

　　丹增本人却对这件事情毫不在意，草原上的盛会还在继续，他却只身骑上马，去了塔瓦雪山脚下的白虎寺。

　　这几天人们都聚集到了穆贞草原上，就连寺里也放了假。管家带着几个年轻的僧人一起去看赛马了，佛堂里，只有次仁喇嘛还在金身塑像前念诵经文。

　　这一回，没有等丹增开口，次仁喇嘛主动朝着门口的丹增招了招手，让他进到佛堂里来。

　　“孩子，逃避和无视并不会把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次仁喇嘛坐在灯烛余光下，如同他身后那尊塑像一般的慈悲，他声音低沉，仿佛仍在念诵一般，“去直视那个魔鬼，去观想它原初的模样，这是你战胜它唯一的办法。”

　　丹增虔诚的匍匐在这昏暗的大殿上，久久没有起身。

　　在冬去春来的时候，在一个平静的清晨，丹增打算向德珠告别。

　　“阿爸，我有东西落在了山上。”丹增说：“我想去把它找回来。”

　　父子二人并肩站在帐篷外，德珠知道自己的孩子去意已决，他没有多说什么，就像是平常聊天那般平和的语气，他对他的孩子说，“如果你回来得早，就去木曲草原找我们，如果你冬天才回来，那就来这里，家和牛羊，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丹增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片苍茫，远处草原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可他们身后的黑帐篷里，已经升起了寥寥炊烟，阿妈的酥油茶煮好了，站在门口唤起了丹增的小名。丹增转身，想和阿妈说些什么，忽然眼前一黑，这些景象，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丹增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知觉，他猛的睁开眼睛，看见小措正驮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一套崭新的袍子。丹增从床上起了身，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小措的身边。那土耗子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吱的一声，就要出去喊人来。不曾想丹增只是抱起那新袍子闻了又闻，然后一脸失落的跪坐到了地毯上。

　　“还没有来得及熏香。”小措退到了一旁，和丹增解释：“君上怕你不喜欢。”

　　丹增那时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那只土耗子，轻声说了句谢谢。

　　“请帖我们已经发出去了。”小措又说：“虽然江央君上不大乐意，却还是派了人来帮忙。”

　　丹增有些不解，“江央君上？”

　　“是塔瓦雪山的山神。”小措直言。

　　“塔瓦雪山的山神？”

　　嗡的一声，丹增忽然就听不清小措之后的话了，脑海里的画面仿佛洪水般喷涌而出，将他淹没。三年前的那一次似真似幻的经历，那个救了他又和他依偎而眠的男人，那股让他难以忘怀的药香，还有那些延续至今的荒唐缠绵的梦。

　　竟然都是真的。

　　看丹增就这么一脸错愕的楞在了原地，小措担心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快步走到丹增身边，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腕，丹增没有搭理他。

　　茨林从外头走了进来，今天他也换上华丽的礼服，大红的衣料，复杂的刺绣，把茨林衬的很是漂亮，他长长的头发被发带束在了脑后，露出了一张小而精致的脸。

　　“这是怎么了？”他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丹增，问小措：“他起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小措像是犯了错一般的，垂下了脑袋：“君上，姑爷他可能是太激动了。”

　　“太激动了？”茨林走到丹增身旁半跪下来，他先是用手背试了试丹增的额头，又仔细撩开了遮在他眼前的黑发。突然的四目相对，丹增一惊，回过了神来。

　　“怎么了？”茨林问他。

　　丹增愣愣的看着茨林，只问了一句：“他会来吗？”

　　“谁？”

　　“塔瓦的山神。”

　　小措被丹增这话惊得张大了嘴，它露着一对黄黄的板牙，紧张到气都不敢出。

　　“大抵是不会来的。”茨林起了身，淡淡的说，“小措，伺候他把衣服换了，一会儿客人该到了。”

　　话说完，茨林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如今外头是一片晴朗，他看着山下那片薄雾里的草原，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穆钦的山神在塔瓦神山举行了结契仪式。素日和茨林有交情的神君都来了，唯独只有塔瓦神君江央缺席。

　　在太阳快要落山，月亮已经东升的时刻，大家围坐在大殿上，将祝福送给了这对新人。

　　席间有闭关多年的那木神君，不知晓其中内情，便扯了旁边束雅神君的袖子，低声问：“江央怎么不来？茨林和人类结契，他这个当师兄的，为什么不来？”

　　束雅神君却只说：“人类也是生灵，这同你与古树结契是一样的道理。”

　　“可神子...”话刚出口，那木神君还没能说完，席间忽然就起了一阵骚动。那木神君抬眼一看，原来是刚饮下敬神酒的茨林不胜酒力，晕在了他的神侣的肩上。茨林的管家和内侍急匆匆赶来，正要领新姑爷，背茨林回喜房。

　　好在那人类生的高大，裹在厚厚礼服里的茨林被他一把拦腰抱起，毫不费力便抱了出去。穿了一身红衣裳的管家对着诸位神君行礼道歉，提前宣布了仪式的结束。

　　神明开始三三两两的往大殿前的落仙台走去，不时就有神君自那落仙台上腾云而去，管家就立在一旁，弓着腰行礼，一个一个的送。

　　走在队伍后面的那木神君又扯了一把束雅神君的衣袖，小声的问：“茨林的身体是怎么了？”

　　束雅神君的神色多了几分担忧：“快开春了吧，等开了春，穆钦雪山上的生灵，会恢复的。你懂的，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就在这时，前方忽而又是一阵乱哄哄，两位神君噤声往前看去，竟看到那姗姗来迟的塔瓦神君飘然而至，出现在了落仙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