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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安神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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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升,耀眼的光穿过窗楞照在人身上暖暖的,窗外竹影摇摇,斑斑光点和竹影投在书上,照得字摇来晃去,少女瞅着纸上的光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人为什么要读书呢?”趴在桌上,少女嘟囔着又打了个哈欠。
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光斑,她来了兴致,从袖带里摸出一块镖来,三角棱的铁头被磨得如镜子一般银亮,她把镖放在光下,小心翼翼转动着角度,立刻,对面墙上便有了一块亮晶晶的光点。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少女捏着铁镖左右乱晃四处照着。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的身体已无处所容,又怎顾得上挂念后事呢。”
苏玥正讲着,眼前一道白光忽闪而过,她下意识闭眼扭头避光,突然的动作让后脑一阵刺痛,耳鸣伴着眩晕如烟花般在脑中炸开,苍白一片,耳边似有千百人的喧嚣声。
“苏玥!”
“苏玥!”
有很大的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夹杂在喧嚣中听不真切,苏玥伸手使劲捏了捏胀痛的太阳穴,阳光顺着细白如玉的指尖导入皮肤,疼痛和嘈杂随着汩汩暖意慢慢平缓了下来。
抬头望去,大姑娘谢明沅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二姑娘谢明溪侧着脸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夫子?”谢明沅轻声问着,“夫子可是身子有些不适?”
缓过来的苏玥带着笑意对着明沅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抬高了声音冲着明溪道:“二姑娘既是不愿听课,便去摹千字文吧。”
“唉。”明溪哀嚎着将头埋入了桌前的纸中。
今早收窗课,正楷的千字文,苏玥一眼认出明溪交的那份,是旧时窗课,只是把有勒黑那页新写了一遍,其余皆是鱼目混珠。
如此偷懒,苏玥只好罚她重写一遍。
“月姐姐……”抬起头,明溪撇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苏玥,“今晨练功太累了,又起的那么早,你瞧这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多舒服啊,正适合睡个回笼觉呢。”
一双秀目,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可怜中透着狡黠,看着她那可爱又无赖的样子,苏玥不为所动。
“算着日子,老爷该回来了,届时姑娘怎么交差呢。”
明溪一脸无辜:“如果写这些字,读这些诗只是为了应付我爹,那有什么意义?我才不在乎他呢,与其坐在这里虚度时光,我还不如回房多刨两块木头。”边说着边用笔在纸上戳起黑疙瘩。
“月姐姐,不如你给我看看侠客的第六卷吧,那个掉入谷底的大侠怎么样了,他到底有没有死掉啊。”明溪捧着脑袋望向苏玥,一脸期待。
才进庄时明溪的无心学习让苏玥很是头疼,后来瞧着她喜好武学,又喜欢听自己讲些传奇故事,苏玥便在闲暇时写些江湖故事引她主动读书。
那些故事中也穿插些苏玥要教的晦涩字句,每当她看不懂时,自会来请教。潜移默化之间,明溪的学识竟也涨了不少。
苏玥挑挑眉,假装看不见她装可爱的样子,低头翻着书,嘴角噙笑道:“那要看,你今天表现怎么样……”
“听!月姐姐您继续讲,我保证好好听!”没等苏玥说完,明溪便迫不及待催促着丫鬟帮她翻书研磨,一副苦读渴学的样子不禁让苏玥摇了摇头。
讲完诗,又讲一篇孟子,今日的授课便算结束了,余下的时间便是书道指导了。
看得出明溪是真不喜读书写字,一刻钟的功夫也没写几个字,一会儿玩玩墨条,一会儿说口渴,一会儿又叫嚷着笔分叉了没法写。
再看明沅,一脸专注,定神摹字。
苏玥心中搁着许多事情,不自觉思绪又开始乱飘。
日至午时,课便散了。
“老师。”
苏玥正低头收拾着东西,闻声抬头,明沅端正地立在桌案前。
“老师眼下发青,想必近日夜里又不曾安睡,不知那药您可还在吃,这是学生近日得的安神茶,还听闻还兼有滋补之效,还请您收下。”说着,明沅从身旁的丫鬟手上接过青瓷小罐,递了上来。
粉青的瓷瓶通体莹润,重重裂痕裹满瓶身,宛如冬日裂冰,细碎清透。苏玥一眼认出,这正是如今风靡一时的鱼子纹。如此名贵的瓷器,所盛之茶,必是一两值千金。
苏玥有些不愿收:“大姑娘费心了,此前你已送过一些茶,那些茶还未……”
眼瞧着苏玥要推托,明沅出声打断:“老师是怕它无效?您放心,这茶我亲自试过,饮罢着实能酣睡一番,夫子放心用就是了。”
“非也,非也。那些茶我还未喝完,若是又入新茶,岂不是浪费了那些……”
“我瞧着那些茶未曾有效,老师还是睡不好,无用之物,不如都扔了吧,这茶是我特地寻了好久,若是您不收,岂不是辜负了学生的一番心意?”一面说着,明沅躬身端着瓷瓶再次递了一递。
退无可退,苏玥只好接了过来。
“什么东西?”一旁明溪凑了过来。
兴致勃勃地拿去又恹恹地还了回来:“切,原来是茶。”
“月姐姐,午后我同姐姐一起去码头接阿爹和涛儿,你和我们同去吗?”带着期盼明溪笑嘻嘻地开口。
还不待苏玥开口拒绝,明沅接过话:“怕是不能了,算着时辰,阿娘的扇面该送到了,若去了码头,老师又该点灯画扇了,还是让她多睡会儿吧。”
眼看有现成的借口,苏玥便顺着台阶应和着拒绝了。
待明沅走后,苏玥叫住了一蹦一跳的明溪,试探着开口:“二姑娘,那老鼠怎么没留下。”
“嗯?”突然的发问,明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想了一气,她才恍然大悟。
“哦,昨日穗儿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我正在赶窗课呢,哪里顾得上什么白鼠黑鼠的,就让她拎回去了。”
果然如自己所料。
笼子是穗儿拿出去的,那放银子的人又是谁呢?
思索着,苏玥进了小院,刚进院门就看见穗儿在庭松下呆站着,一脸失魂落魄。
“穗儿。”
苏玥一声呼唤,让穗儿恍然回神。
“听刘妈说,你一早去了书堂,我怎么没瞧见你?”一上午,穗儿都不在,茶水倒是烧好了在小炉上温着。
“我……”支支吾吾,穗儿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看着她的样子,苏玥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你不必埋在心里,若信得过,可以找我,无论是钱财方面,还是……”说着她顿了一顿。
“你想换个院子呆,我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穗儿闻言瞪圆了眼睛,张着嘴一脸惊恐:“夫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是有意去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语无伦次,穗儿哭着就要往地上跪,苏玥眼疾手快,一把搀住,语气很是无奈:“又不是什么罪过,我也没有怪罪你,怎么就往下跪了。”
眼看她还要往下坠,苏玥有些搀不住了,只好又道:“你本就是谢庄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仆人,这种事自然是不用对我抱歉的。快起来,若让旁人看到还只当咱们院出了什么事呢。”
哭哭啼啼间,穗儿还是被苏玥拽着站直了,道出了原委:“早前,嫂嫂说哥哥网鱼落水染了肺病,家里的钱用光了也不够看病的,就找到我让我拿些银子,前后要了几次,后面我实在没有了,就……”说到此她又泣不成声,委屈地痛哭起来。
“就把那金钗拿给她们了。”苏玥接过话,沉叹一口气。
“夫子给的东西,我自然是最珍惜的,况且那还是及笄的……”一边抽泣穗儿一边说着。
“可我没有办法,嫂嫂那个样子,若不拿去哥哥只怕活不过清明。”
“清明?”苏玥有些意外。
“这么说,是之前的事了?”
“是,后面嫂嫂见我实在是拿不出银钱了,便再没来找我。直到昨日……”说着,穗儿又落了泪。
“直到昨日,我才知道,哥哥他从来没有染上肺病,他们二人合起伙来诓我,只把我榨干了,便要赎我出去许人家。”
苏玥听得直皱眉。
“许人家能得多少钱?你如今在谢庄的月钱也不少,与其贪那点彩礼,他们不如来讹你的,怎的就走了这步棋。”
“因为……因为,他们说夫子您,马上要……”说着话,穗儿怯怯地看了苏玥一眼,苏玥拧着眉有些不解。
“要……离庄了。”
试探着说出后半句话,穗儿瞧着苏玥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便继续说着:“他们说,等您一走,我便要回洗衣房,那时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倒不如跟他们回家嫁人。”
“所以你便想着,给自己谋出路,想去二姑娘的院里?”苏玥平静地说道。
穗儿红着脸,蚊子般嗯了一声。
苏玥看着她叹了口气:“便是这样,你也不该挑着二姑娘,她心思广阔,断不是久屈宅院中人,跟了她你得不了长久。”
本以为夫子会关注离庄的事,却不想她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分析着局势,穗儿有些讶然不解。
看着穗儿满脸写满了疑问,苏玥无奈笑出声:“眼下你的事情比我的要严峻多了,你不担心钱袋空空的自己,反倒忧心我是否会离庄?”
穗儿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难怪我昨日说起要赎身,你的反应那样奇怪了。”苏玥此刻恍然,思索着又道。
“抽空我同大姑娘说一说,无论是调在她院里还是夫人的院里,想来都不难。”
“难的是,你那兄嫂,只怕已经收了别家的彩礼,才这样着急地来找你。”
穗儿一听便急了:“那怎么办?”
苏玥思忖一二,开口安慰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先帮你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
经此一谈,穗儿明显轻松了许多,苏玥看着她恢复到以往叽叽喳喳的状态,自己的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自己不会比她聪明多少,只是虚长几岁,总会比她多些办法吧。
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是放到现代,也只是高中生,自己上高中时,还只是个憧憬大学生活的傻瓜呢。
夏日的衣服轻薄贴身,苏玥习惯自己洗。
吃过饭,苏玥和穗儿在后院一起洗衣,午后阳光热烈,她们躲在竹阴里,又有凉爽的井水淘弄,倒一点也不觉着热。
正拧着水,刘妈在前厅喊着,原来是跑腿的小厮回来了。
苏玥在围腰上荡了几下水渍,一路小跑进了前厅,那小厮在院里站着,一见苏玥便陪着满脸微笑。
“外面晒,进屋来说吧。”院里的太阳晃得苏玥眼睛疼,一招手把那小厮唤了进来。
“得夫子的福,小的这一去,午时在外面吃了些茶饭,花了几个铜板,剩余的便都在这儿了。”小厮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掏出钱袋将里面的钱悉数倒了出来。
苏玥一看,银两分文未动,只铜板少了几个。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玥纳闷地问。
那小厮一脸笑容:“诶,小的去了醉仙楼,也说了咱是给谢庄女夫子跑腿,那掌柜一听,说昨儿那坛酒有人给买了账,您就不必给了。”
“有人给了?”苏玥更觉奇怪,追问道:“掌柜的可有说是谁给的?”
那小厮立刻回道:“是个姓胡的相公,说是昨日收夫子酒的那位相公的账,全让这位胡相公给结了。”
“好,知道了。”这一说苏玥有些印象了,便收起碎银,把剩下的十来个铜板推了出去。
“劳烦你了,大热天的白跑这一趟,这剩下的这些拿去喝茶吃酒吧。”
“呦,您这,我这事儿没办成,您还这样客气。”小厮笑容满面,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
“应该的。”苏玥只淡淡笑着点头。
“行,那您忙,以后有什么事还吩咐我。”说着小厮一脸灿烂地告退了。
“多吃点,白鼠老爷多吃点,可保佑我们小院发财啊。”
小厮才走,就听刘妈在那边念叨着喂那白鼠吃东西。
苏玥看着桌上的钱,暗自笑了一声,难道这白鼠真有招财的能力?
昨日还肉疼赔出去的银两,今日倒回来了,还有早上那锭银子。
那锭银子!
早上塞在那儿到现在还没去管它呢,苏玥赶去角落,伸手一摸,还在。
咬着唇,她犯了难。
天上掉馅饼本是喜事,可掉个刚出油锅的,也太烫手了,若强行吃下,只怕还没饱嘴便被烫烂了。
思考再三,她还是没有挪动那银两。
世上没有神灵,这银两断不会是白鼠带来的,既是有人特意送来,就先等他现身吧。
苏玥隔着荷包摩挲着腰间的那颗石子,在心底暗暗说道。
洗完衣服,苏玥边准备明日要讲的文章,边等绢扇送来,一直到天快黑了,东边才来人把扇子抬来。
眼瞧着天色不早了,苏玥怕油灯下不好直观云母粉的效果,便打算第二日再画扇。
从晚饭开始,苏玥就发现穗儿一直有话想说,看她那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在喝安神茶的时候,苏玥忍不住了。
“你有什么话便说吧,憋着不难受吗?”一边说着,苏玥一边接过穗儿沏好的茶,仰头喝了一口。
这是今日明沅拿的新茶,喝下去清新滋润,仿佛驱逐了体内的浊气,让人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好茶!苏玥闭上眼品着茶,只觉浑身舒爽,再睁眼时,穗儿还未开口,憋的满脸通红。
“说罢。”苏玥有些无奈,只好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重复一遍。
“夫子,不好奇您离庄的事吗?”扭捏一番穗儿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奇的。”苏玥一脸淡然,“大姑娘年近双十,正待摽梅,二姑娘端午后便要及笄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如此一看,我这做夫子的时日必定没有多少了。”
“外面有这风声,传的这样紧,想必已是有人开始上门提亲了。”
“怪不得夫子不意外了,原来您早就想到了。”穗儿一脸敬佩,想到什么又问:“那夫子您离庄之后会去哪儿呢?”
苏玥仔细想了想:“这个我还真未想过,行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
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苏玥叹了口气:“我便回家了。”
“回家?”穗儿咬着重音满是疑惑。
“夫子不是忘了家在哪儿吗?难道您想起来了?”
苏玥看着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那倒没有,不过我想,忘掉的,等回了家就能想起来了。人做梦时,不是总会忘了自己是谁?”
说着话,苏玥有些失神。
“可您什么都忘了,还怎么找回家的路啊?”
是啊,若是回去,怎么才能回去呢?
似回答,又似自语,苏玥喃喃道:“总会有路,也总能找到的。”
待到入睡前,苏玥还在想一个问题——自己怎么来的?
沿着来时的路,肯定能回去,只是自己是怎么穿来的呢?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跟着好多人走了很远的路,很饿很饿,后来好像遇到了什么人,然后是……是什么?
再后来就是自己一身褴褛被谢庄主捡到,带回了庄子。
苏玥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忍着脑后一下一下跳动的疼痛回忆着空白之地。
脑后的伤,还有薄衫下,背上、肩头那一道道疤到底是怎么来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玥艰难地搜寻着,一边想一边用手按揉着后脑缓解疼痛,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