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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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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引路的小厮身后,不多时,苏玥便到了月牙亭上。
夕阳斜照,橙色的暖光倾洒满亭,被光辉包裹的亭子里却空无一人,苏玥左右张望也未见人影,不由有些疑惑。
“姑娘呢?”
引路小厮弓着腰并未理会苏玥,只低着头走到亭中的石桌前,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袱。
“听闻夫子病了,在下特来送些治病之药。”
一边说着,他一边放下了包袱,低头作请。
苏玥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在下……特来?不是二姑娘?
奇怪的话语,神秘的包袱。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小厮,带着审视的眼神打量他一番,伸手打开了那个包袱。
包袱一开,苏玥愣住了。
白闪闪一片,全是崭新的银子,还都是碎银,看这色泽和分明的棱角,这银锭子才剪出来没多久。
“这……”
她看向那小厮,眼里满是警惕。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小厮轻笑一声慢慢挺起身子,而后他抬起头冲苏玥微微一笑。
是他。
苏玥睁大了眼睛,轻轻抽了口气。
好像捕捉到她眼中的讶然,唐玉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骄傲。
他勾着嘴角,两指点了点桌面。
“昨日别后,在下一直在想,这天下没有人不爱金银之物,现成的银钱怎么会有人不愿收呢?”
“后来,在下终于想明白了。想来,并不是不愿收,只怕是不敢收。身为人师,良民守纪,此等赃物不敢收下属实正常;诺大尘世,孑然一身,择地而蹈有些顾虑也是应当。由此来看,先前是在下思虑不周。”
说着,唐玉一抱拳,坦荡地冲苏玥行了一礼。
礼毕,他起身继续道:“这些银两,是在下私人之物,姑娘放心收下,至于那块银子,还请姑娘晚间放至院中鼠笼之下,在下自会来取。”
讲到此处,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其实昨夜他已然来过,不巧撞上满院的人,来来往往奔走寻人煎茶烧水,乱哄哄闹作一团。他趴在檐上听了一会儿,才得知这位女夫子落了水。
一想到眼前端庄稳重的女子,顶着一身泥水独自从湖中爬出,他就不由想笑——虽然他知道这样很无礼。
察觉到自己没绷住笑出了声,他急忙一清嗓收了笑意,带着满眼真诚看着女子。
苏玥原本被他这番换位思考的话语有所打动,刚觉着他心思细腻,有着不同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他这一笑,苏玥立马打消了这一念头。
看他眼底的笑意,带着一股戏谑,虽不知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有丝幸灾乐祸在里面。这一笑,满是少年的稚气。
果然……是个少年。
此前的旖旎一扫而空,苏玥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开口她还是拒绝了。
“这是为何?”
又被拒绝,唐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可是已经退让一步了。
“小相公为何如此执意要我收下这银钱?”
苏玥不急着回答,转头把问题抛了回去。
唐玉被这“小”字刺到了,眼前的女子瞧着也不比他大多少,居然这样称呼自己。
他强忍着不悦回道:“分利罢了。肯倾囊相助的侠义之士,在下必不会教他吃亏。况且,娘子若是家财万贯之人也就罢了,如今倚人门下,想来金银之物也是稀缺。”
他特意将“娘子”二字咬重了几分,苏玥闻言轻轻一笑,果然是小孩子,睚眦必报。
“那日相公做了同样的事,就该知道,我并不是图事后分红,也从未想过盈亏之事,相公现下拿银子来,岂不是辱没了那时你我的一片真心。”
他不喜“小”字,苏玥也不与他争这口舌之快,便退了一步。
“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
她退了,唐玉也改了口。
“如何就成了辱没真心?在下只不过觉着五两银子,就已耗空了姑娘的钱袋,着实有些不忍。劝姑娘还是收下这些银子,以免今后再解囊相助时,行善不成反受殃,那时可不一定有在下这种人帮姑娘解围。”
怎么提那场尴尬事?
苏玥嘴角微微抽搐,硬扯出一抹笑容:“那便多谢相公好意了,只是我也还穷蠢至此等地步,若有下次,定会问清楚了再出手,必不会重蹈覆辙。”
“是吗?”
好像料到她会这样说,唐玉挑挑眉,一撩衣袍,就要落座。
只是他忘了,此刻自己着小厮装,一身的皂青短打,哪里需要撩。
手在扬起的那一刻僵住了,他潇洒的动作尴尬地滞在了半空。
“嗯。”
他一清喉咙,假装淡定,给自己找补回之前的气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既然姑娘富足有余,当日那壶酒钱怎至今日也未赔付?”
一句话,把苏玥打了个晕头转向。
她几度张嘴,却也没能说出什么,张口结舌了半天,她才终于理清思路。
“第二日,我央人去付账,只是掌柜的说,那钱已经有人付了,相公此刻来问罪是否有些……”
说着说着,她瞧见唐玉一挑眉,轻蔑一笑,她莫名有些心虚,渐渐没了声。
果不其然,唐玉笑着看向苏玥,不紧不慢问道:
“那位相公请在下吃酒,与娘子何干?又与娘子打碎的那壶酒何干?要知道,打碎的那壶,可是在下付的钱,娘子要赖账不成?”
说完,他冲苏玥一眨眼,见苏玥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他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语气很是无奈。
“在下也不是这般计较的人,只是那日瞧姑娘执意要赔……”
“相公不必多言,是我失信于人。相公稍候,我这就回去取银子,无论那日酒价多少,今日必当双倍归还,多余的只当是这几日的利息。”
本就一脸病容,此刻苏玥的脸色更是难看,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发青,看起来有些骇人,说完话她转身就要走。
才刚转头,就见明明还坐在桌前的唐玉,竟不知何时拦在了她面前。
“姑娘此话不敢当,短短几日利息便翻了本金的一倍,岂不是比那卜老头还要恶。”
唐玉拦在面前,看她脸色不好,忙收起了嬉笑:“姑娘若要还,也不必那样麻烦,只从这堆碎银中扣出十两便好。”
说着他从那堆银子里捻起几块,在手里掂掂。
“也不必秤了,多了只当是利息了。余下的姑娘就拿回去罢,只当是我寄放于此矜孤恤贫的济世金,日后姑娘行善助人时,功德也添我一笔。”
唯恐苏玥又要拒绝,唐玉捏着银子忙不迭就要遁走。
“等等。”
苏玥叫住他。
唐玉脚下一顿,心中生出几分烦躁。
真是油盐不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这样固执。暗自腹诽着,唐玉沉着脸回头,不耐烦地看着苏玥。
苏玥并未发觉他的神色变化,她此刻正纠结着另外一件事。
左手掐着右手的虎口,她一咬牙张口问出了那句搁置许久的话。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那孩子死了?”
唐玉一听下意识一皱眉,什么孩子?
待对上苏玥的眼神,他脑子一转,瞬间明了。
“你知道了。”
此刻,唐玉只能说出这句话。
此刻,他们都忘了言语上的礼节。
“是意外……还是……”
披风下,苏玥的身体在颤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不是意外。”
唐玉很干脆。
虽然此前已经猜想过这个可能,可作为真正的事实摆在眼前时,苏玥还是无法接受。
如同五雷轰顶,她两腿一软往跌了几步,所幸及时扶着桌子,稳住了身形。
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唐玉心中莫名一阵刺痛,他纳闷地揉了揉心口。
“是她?”
苏玥脑海里出现了那个藏蓝身影,虽然模糊不清,可她几乎能确信,就是她!
果然,唐玉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既知道,为何没有报官?”
那日他在,为什么没有拦着,也没有报官,苏玥情绪上涌,刚质问完便开始不断咳嗽。
“为何要报官?”
苏玥咳得泪眼模糊,她看不清唐玉的表情,却听见了这句刺耳的冰冷的话。
“那是一条人命,更何况,那孩子是无辜的。”
她说。
“她有这么做的权利。”
他答。
冷冰冰的八个字,让苏玥感到匪夷所思,这是什么道理?
“她是母亲,自然有随意处置自己孩子的权利。”
苏玥揩净泪花,看着台阶下的少年,难以置信。
他站在光里,温暖的光包裹住他的全身却捂不热他,任凭他说出这样荒唐无理的话。
“你……”
苏玥找不出话来回复这句冰冷无情的话。
虽有“郭巨埋儿奉母”这样荒诞诡异的道德宣扬存在,可这里、这个世界也并没有迂腐到这个地步。无故杀子,无论杀的是儿是女,无论是从道德还是从律法层面,都是说不通且有罪的……
想不通,她实在想不通。
“更何况,他并不无辜,阻挡了母亲生的道路,他……该死……”
唐玉喃喃自语,思绪飞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前。
那时候,兄长还在。
忘了从何时开始,家里便只剩兄长了。
哥哥时常牵着他的手,去拜一座坟。哥哥说,坟里住的是爹和娘,不要忘了他们。
怎么会忘呢?那可是爹娘。
可渐渐地,他还是模糊了。
哥哥每天打理完生意,每次从外面走货回来,都会和他讲爹娘的事。
爹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英雄,娘是世上最聪明漂亮的女子,他们一起走南闯北,行商的同时还四处行侠仗义。
“哥,娘究竟长什么样?”
那年他快满十岁了,哥哥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次回来给他讲的娘的样子都不一样。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哥哥对他发怒。
“你怎么能不记得?”
“你怎么能不记得?”
哥哥两眼通红,宛如一头小兽冲了过来,攥着他的衣领拎起了他。
“他们是因为你……”
他看见哥哥那张人人赞叹好看的脸,慢慢变得狰狞。哥哥的牙紧紧扣在一起,细碎的字眼不断地从中挤出。
“如果不是你……那么好的武功……怎么会死……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
是我……
是我……
所以,如果死掉的话,他们就能回来吧……
所以,他必须死掉!
忽然回神,唐玉坚定地看向苏玥,他问心无愧!
他阻止了那个母亲的陨落。
“当朝刑律……杀子者,仗五十黥面流配……”
那头,苏玥还在喋喋不休地长篇大论。
“你知道什么?”
唐玉忽然出声打断,清朗的声音,铿锵有力。
苏玥怔住,半响才反问道:“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明白那女子为何想要寻死,你不明白申处如何入赘陈家,不明白那户人家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去买了一碗酒酿圆子,匆匆几眼,你能知道什么?你荒唐地以为一句话就能救她于水火之中?你质问我为何不报官,可你别忘了,是谁将那害人的方法教授于她。”
“我只是冷眼观望了这一切,可你确是那个始作俑者……”
唐玉很平静,连珠炮一般将一句句质问打了过去。
苏玥有些意外,不明白他的反应怎么会突然那么大,虽然他的情绪没有那样的歇斯底里,可这咄咄逼人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他说的没错,那些质问在苏玥的心底不断回荡,她陷入了沉思。
此话一出,唐玉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会百口莫辩羞愧离开,或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可惜,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到唐玉快要以为眼前站的人是个哑巴时,苏玥才开口。
“你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那孩子,凶手是我。”
苏玥自嘲一笑,没有血色的唇惨淡地勾在脸上,透着一股诡异的病态美。
“我知道,很多事都另有隐情,她或许有苦衷,或许已经走上了绝路,或许这是她最后唯一的自救方式。我理解,若我身处其境,或许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和举措。”
“可是。”
苏玥话锋一转。
“无论如何,那孩子也是无辜的。或许那孩子的出生是她的另一个梦魇,可做恶的是申处,为什么要把罪孽算到一个孩子身上?他才多大?一岁?两岁?一个孩子不该背负那些,不属于他的罪责。”
“你替那位娘子申冤,谁来替那个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孩子申冤?这不公正!活着不是罪过,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哪怕是身为父母。”
“更何况杀了他,陈娘子也无法回到过去……已有的伤痛,是无法抹去的。杀了他,更不会有手刃仇人的快感,这只是一种欺压,如同申处挥拳向弱者一般,她将手伸向了更弱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反抗的稚子。”
她现在已经走远了吧。苏玥想着。
木已成舟,她只希望陈娘子是真的恨那个孩子。否则,每当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每当她想起那个孩子的时候,每当她再看到一般年岁孩子的时候,那才叫痛不欲生呐!
站在十字路口扔出的镖,支支都是回旋镖。
唐玉看着苏玥,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可那双眼睛里却满是坚定,仿佛有火焰在其中跳动。
“活着不是罪过。”
“一个孩子不该背负那些,不属于他的罪责。”
是……这样吗?
当那个卖米伙计闯进陈家,要陈娘子和他走时,他看见陈娘子有过纠结,是对孩子的不舍吗?
她在堂屋里坐了一夜,唐兴说她摇了九次签筒,跪了二十七次,从阿弥陀佛拜到无量天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和伙计终究还是成了佳事,他们拿了唐玉的钱,不住地磕头谢恩。
“孩子……”
男人说,他会好好养大的,女人只是沉默不语。
在那最后的两个时辰里,去一趟城外的庙里,来回不到一个时辰。那儿有乡绅土豪们设的慈善堂,常有穷人将养不起的孩子放在寺前。
可最终,她还是选择喂给他煮了叶子的汤。那碗汤里,她头一次加了桂花蜜,很香、很甜、也很贵。
只是……她解脱的笑容不会骗人。
唐玉几乎快说服自己了,又忽然回过神。
对!陈娘子离开是,是快活的!
若当初,留在海里的,是自己,爹娘和哥哥现在也是快乐的吧。
那样,哥哥就不会踏上他不喜欢的商路,也就不会横死在匪盗之手了……
“哼!”
他冷笑一声,对着苏玥说:“若我真的报官,她在堂上供出姑娘,姑娘是会在县令大人面前说出自己是凶手,还是会说出,自己只是随口一提,不曾想她真的会做?又或者一口认下自己是凶手,却还要不断强调她错了,你让她杀的只是坏人?”
“让你倍感煎熬的,究竟是真的惋惜哀恸稚子的无辜性命,还是气愤她用了你教的方式害人,让你背负上了同等的罪过,饱受道德鞭挞?”
“那日你问我,申处是怎么死的,想必很庆幸他不是被毒死的吧。”
“夫子,你真的是在在意公正吗?”
当清风将最后一句话送进苏玥耳中时,当照在唐玉身上的最后一丝橙光消褪时,世界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