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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药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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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岩山的冬天总是出奇得冷。满山的桃树缀满薄雪。立冬的夜太暗,周怀给自己到了杯酒,夹着枚黑棋落子。
“酒,酒!”钟润拍着桌子向周怀伸手。
“好好好,回去就给你。”周怀皱着眉摆摆手。
“你行不行啊师哥,输多少把了?”柳沉香打着哈欠问。
“小师弟,我要是再赢不回来,我这个冬天就没酒了。你去给祝寒月上药呗,我再玩两局。”周怀看都没看地捏着酒瓶碰了碰谢云枝的肩。
名叫谢云枝的少年默默拍了拍白袍子走人。
谢云枝五六岁时被送上山,那天也是立冬,不过比现在还要冷 。师父沈灼拉着他的手上的山,还给他带了件大氅。上了山白薇给他煮了点醪糟,他才没被冻死。一天经历了满门抄斩,家里的宅子被烧。谢云枝被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过了半个月沈灼才确定这个小东西不是哑巴。
可能是被那天血腥的场面吓到,谢云枝后来怎么都想不起那天家里发生的事。不过也好,这种事早一直记着没好处。
祝寒月独住一个院,有个小湖,有株梅花树。谢云枝拍掉肩上的雪直接进去。他今年十五,上山怎么说也十年了,却跟祝寒月一点都不熟。沈灼不喜欢把五个徒弟叫来一起教人,只是有问题就找他问,或者单独指导,平日里大家连见都见不到几面。要么跟着沈灼下山,要么自己修炼。
他跟着祝寒月下山过一次,不过师徒六人都在,没怎么说话。但那次谢云枝终于知道为什么几个师兄都怕他又敬他了——人家是真的厉害,一剑砍死八个噬魂鬼。
但其实真正用剑有天赋的其实是谢云枝。不过他很早就不用剑,改修杂术,除了剑术什么都学。
祝寒月在浴池里眯着眼,冷白的脸被池中热气染上淡红,像桃花覆着雪。乌黑的长发散在池里。他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谢云枝刚要开口,祝寒月就唰地起身。
谢云枝的目光跟着水珠,顺着脸庞往下淌,流经喉结,锁骨,胸口,腰身……赶紧移开眼。
“是周怀让我,……”,“我知道。”祝寒月对上谢云枝的眼,弯眼笑着。他眼下有颗小痣,谢云枝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了。他觉得很好看,但山下有个讨茶的算命师傅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克妻,周怀听了让这老头滚。
“你脸有点红,这里面太闷了,你要不在外面等我?”祝寒月说着就要从池里出来。谢云枝低声“嗯”了掀帘出去。
祝寒月把头发拢到一侧,谢云枝坐在床上,扯开原先的细布,血淋的伤口模糊不清,轻轻一碰就渗血。谢云枝小心往上面撒药,被薄雪冻得发红的指尖在伤口周围的皮肤游走。祝寒月在发抖,还抖得厉害。谢云枝以为他疼,抬头看他,竟看到这人抿着嘴笑!
“痒,……哈……哈哈……”祝寒月捉住谢云枝的手腕,望着他笑。谢云枝无可奈何,抬高了手腕。祝寒月的发尾还在淌水,浸湿了胸口的衣裳——透的……
谢云枝给他缠上崭新的细布。祝寒月留他喝了口茶,还有糕点吃。
其实糕点挺好吃的,其实这人也还挺好的,谢云枝默默想。
院外实在是冷,谢云枝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淡淡的药香从指尖散发。是祝寒月身上的味道。谢云枝被自己可怕的联想吓到,赶紧搓了搓手。
山下的沈灼刚除完一个村的怨鬼,都是些没张成型的小鬼,不过数量太多,处理起来太麻烦,他有点累。这会儿正支着桌子闭眼按着太阳穴。
他生得好,骨相极佳。睫毛微颤,眼下不起眼得泛着青。挺翘的鼻尖泛着红——被冻的。束得规整的头发乌黑地散在身后。
“今天立冬,留下来吃饭吧。”村里最老的刘婆拄着杖,拖着又长又迟钝的调子去拉沈灼的手。
“下次吧,今天有人等我。”沈灼抬眼望向窗外。
好冷。沈灼在心里抱怨。祝杪霜你冷不冷啊。我冷死了。
村外有个集市,什么都有卖的,一直很热闹。只是今天太冷了,小贩都早早收了摊回家吃饭。沈灼在茶馆里要了壶酒,是这里的特产,梅子酿的。
馆主一家三口坐在楼里涮羊肉。
“今天我在叔公家吃了好多点心!他说他们家还有好多,叫我明天去拿 !”馆主的小儿子冲老板娘喊。
“好好好,明天我又送你去玩。要讲礼节知道吗。”老板娘给他夹了块肉。
沈灼捏着酒杯,一饮而尽。酒有点呛,他眼角溢出了一抹红,很快又消下去 。
他没喝完就走了。
“哥哥等一下。”馆主的小儿子扑腾着小短腿揪住沈灼的衣摆。肉乎乎的小手捧着一碗醪糟汤圆。
“很冷的,喝了热和点儿。”老板娘抹着桌子笑着说。然后和馆主继续闲聊。
沈灼低声道谢。无馅汤圆很糯,不甜。喝完的确很舒服。这让沈灼想起了永明元年间,祝杪霜给他煮的那碗。
他喝完买了点糕点回桃岩山。
祝寒月挑着灯在床边看书。他今年十八,已完全脱去稚嫩。已经和沈灼一般高,却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单薄。温煦的烛灯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温和。以前沈灼总爱调侃祝寒月和他哥祝杪霜是“两姐妹”。名字取得花红柳绿,人也长得貌美如花。然后……沈灼就得去哄人了……
祝杪霜已经死了六年。不过祝寒月感觉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只是有时做梦会梦见他笑着问自己最近过得好不好。
第二天很早几个徒弟就被白薇和白芍两姐妹叫醒了。迷迷糊糊和沈灼下了山。
最小的师妹柳沉香一路抓着祝寒月到处跑。缠着他买东西。祝寒月也只得好脾气地“好好好”。
“ 当地的村民说,每到村里有新人结婚。新婚之夜,新郎就会消失,然后是新郎的父亲,兄弟。”沈灼边走边说。
“那新娘呢?”钟润发问。
“无事。”
“那些新婚夫妇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没有。”
“时间呢?”
“从八年前开始的每桩婚事。有的从早上开始办,有的从傍晚。 ”
“八年前?那为什么拖到现在 ?”祝寒月问。
“因为穷,而且那里少有人经过,里面的人又不常出来。”沈灼指了指前面的村庄“总之先进去看看 。”
这里是真的很落后。农具都用的最费力最原始的。祝寒月一进来就感到一丝不适。等到了出事的人家门口,祝寒月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女人。村民各个都用奇怪的神情盯着他们,有个男人甚至直接指着柳沉香和旁边的男人议论。祝寒月感到很不适,他让柳沉香走他前面别乱跑。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好几个女人的哭声。
“你们终于来了!”一个矮圆的老太太抹了把泪,哭着喊着拉住沈灼,“珮兰赶紧出来。”老太太向屋内招招手。一个矮小的小姑娘低着脑袋缓缓走来,身上的衣服料子名贵,绝对不是这个一穷二白的小村庄买得起的。
老太太似乎看出他们在想什么,解释到“这都是娘家带来的,衣服好看有什么用!下田干几次活就得打补丁”,她又转头用那根粗壮的手指狠狠戳了戳那姑娘的额头,“来人了也不知道说话,刚刚怎么教你的。”
“别凶人家小姑娘,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祝寒月猜这就是出事的新娘子,打着圆场去跟她搭话。
等到那个叫珮兰的小姑娘抬起头,才把祝寒月震惊到——这是什么新娘?你说这是新娘生的我都信!太小了吧,九岁有没有?!
“这?”祝寒月抬头望着老太太。
“她父母把她卖了,我们这地方穷得叮当响,姑娘又少。当地的姑娘都想嫁出去,只能买了。”老太太两手交叠,边说边拍着,矮胖的身躯随之震动。听到这儿,谢云枝看到珮兰狠狠咬了下嘴唇,但动作太快,谢云枝都误以为自己眼花了。
能穿上这种衣服的家庭还要卖孩子?说谎。祝寒月默默想着。
“那天的具体情况如何?”祝寒月问到。
“那天……我……”说着说着,珮兰又开始哭。
“别害怕,想清楚再说。”祝寒月蹲下给她递了条手帕。
珮兰年纪太小了,本来就因为当天哭的头晕意识不清,再加上说话结结巴巴,弄得他们一头雾水。所幸村里还有两个“新娘”。等到把情况大概了解清楚已经晚上了。老太太夫家姓陈,两个儿子和老伴都消失了。同他们一起住的还有个姑娘叫墨玉,是大儿子的妻子,这会儿正帮他们收拾客房。
“我们自己来就好。”周怀看她怀着孕不方便,连忙上去接她手上的棉被。
“不必,没什么东西招待公子,代客的礼节总要有。”墨玉低头悄声道,她哭得这会嗓音都有些哑。
两间房间在院子的西侧,虽然有点小但是还算干净。祝寒月,谢云枝,柳沉香住一间。周怀,钟润,沈灼住一间。
等到房间收拾好,谢云枝依旧在想珮兰的事。皱着眉头盯住门上的一个黑点思考。
“发什么呆?”沈灼伸手在他眼前一晃,“放心,你师哥睡觉乖得很,不磨牙不抢被子。睡下去什么样醒来就什么样。”
谢云枝刚想解释自己不是在担心这个,就被祝寒月推着进了门。
“我睡觉可是要锁门的,再不进来,一会儿我可不会给你开门。天太黑了,我害怕。”,祝寒月边说边散了头发,懒懒地看着柳沉香“还有你,再不进来小心被狼抓走。”
柳沉香赶紧跑进去锁上门,气鼓鼓地瞪着祝寒月,“我才不怕!”
等换完衣服躺下床,天已经彻底黑了。本来只是随口吓吓柳沉香,山上竟真传来几声狼嚎。柳沉香已经睡着了,隔壁周怀也传来比狼嚎还吓人的呼噜声。祝寒月好奇他是怎么睡着的。房间一共两张床,他和谢云枝两人睡得规规矩矩才勉强睡下一张床。周怀钟润的睡相都不太好,两个17岁的少年又腿长手长,到底怎么睡着的??
“师哥。”谢云枝轻轻叫了声。
“嗯?”祝寒月转过头,差点蹭到谢云枝的鼻尖,下意识别过脸。
“你说那个小姑娘该不会是被拐卖来的吧?”
“说不定。她们的表现都太奇怪了。”
“那些新娘也很怪。”
“怎么说?”祝寒月下午一直在跟珮兰交谈,没怎么问其他新娘。
“丈夫不见了她们却一点不难过。甚至我感觉还有点激动?其中一个新娘看起来还读过不少书。”
“确实不对劲。总之我们明天看看能不能假扮新娘新郎引出点东西。”
“也对。先睡吧。”
祝寒月道了声晚安就要转过头去,却转了一半就僵住了。
“嗯?”谢云枝轻声哼到。
“你压我头发了。”
谢云枝快速地稍稍抬起身,等祝寒月扯出那缕头发才又躺回去。祝寒月身上淡淡的药香传来,谢云枝终于渐渐合上眼。
“你来当新娘!”
“凭什么?我要当新郎!就你这本事要是被鬼抓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周怀大声冲钟润嚷道,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干什么呢?”谢云枝摆着一副刚睡醒的臭脸,起床气溢出方圆九百里。
谢云枝可以练功练到亥时都不困,但只要睡着,巳时都叫不醒。叫醒了还要发脾气,瞪着眼睛看得你亏心。
周怀当生一记,决定好好利用这个便宜师弟,“师父说要锻炼锻炼你,让你去假扮新娘把鬼引出来。”周怀说完还不忘拉拢钟润,别过脸问他,“是吧?”
“当然。”钟润像磕头一样拼命点头。
“哦。”谢云枝揉着眼点头。
没想到谢云枝这么容易被忽悠,周怀怕他反悔,赶紧把他拉去换衣服。
谢云枝一路被拽着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谁当新郎啊?”
周怀觉得可以用同样的套路忽悠比谢云枝起得还晚的祝寒月,当即回答道,“祝寒月啊,师父说了。”
“嗯?你在叫我吗?”祝寒月洋溢着起床气的声音传来。然后十分钟后他两已经换好衣服准备结婚了……
如周怀所愿,祝寒月同样被忽悠过去了。此时,沈灼在山下打了个喷嚏。
为了表现的更真实,不被鬼看出来,他们甚至还原了迎亲的流程。只不过等到谢云枝坐着花轿去往“新郎的家”,他们才意识到被周怀骗了。
“师哥。”路上坑坑洼洼,又隔着红盖头,谢云枝的声音颤颤的。
“嗯?”祝寒月俯身靠近花轿的小窗。
“一会儿,你会不会也消失啊。”
“怎么,你害怕?”祝寒月带着笑问。
虽然隔着窗帘,但谢云枝似乎看见了他那双带笑的眼。
“才不是!”
“那就想好怎么保护你自己,小新娘。”
谢云枝瞬间无话可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说话这样?谢云枝暗暗想。
拜过天地后,免去宴宾,直接进了洞房。
祝寒月轻轻掀开盖头,对上了谢云枝好看的眉眼,像柳沉香偷养在山上的猫咪,却整个僵住了。
“再不动,我要亲你咯?”祝寒月以为他害怕,伸手挑了挑他的下巴想逗逗他。
“你的手……”谢云枝抬手指了指祝寒月逐渐透明的手,皱了皱眉头。话还没说完,祝寒月就在谢云枝面前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