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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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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 Seven的秋冬分界并不明显,进入冬天之后,除了早晚上比较冷之外,其他时候的温度与秋天时的差别不大。茜似乎是打算在这里呆到来年的,卡库路过广场的时候就会看到她同往常一样坐在喷泉的前面给行人画肖像。茜注意到卡库时通常会微笑着点头向他致意,卡库也会回应她给微笑。他们两个的交集其实也就仅限于这些普通的范畴,但是如果卡库不是一个人来广场的,和他同行的人就绝不会这样想了。
某一天和两个同僚路过广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突然怪声尖叫起来,“喂喂,你们看,那个美女画家朝我笑了哦!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天啊,她一定是被我英俊的样貌打动,爱上我了!”
“你醒醒吧。人家哪里是朝你笑,明明就是朝卡库笑嘛。啊~~卡库你这老小子,什么时候和美女变得这么要好了,我好嫉妒。”另一个人则拍着卡库的肩膀接连哀声叹气,末了,他又说道,“对了,你们知道吗,美女除了肖像画以外还画很多其他的画呢,啊……虽然说比起肖像画,那些画怪是怪了点,但是毕竟是美女画的,抢手得很啊。”
“咦?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吧喂,你这种天天泡酒吧的大老粗会去画廊看吗?简直是天方夜谭嘛。说起那画,前两天露露不是就拿回来一幅吗,反正我是看不太懂啦,红一块绿一块的,啊~艺术!真是和我们普通人无缘啊!”
“哼,你懂什么。要用心灵去感受懂吗?心灵!卡库,你和美女画家那么熟,你知道有那么回事吗?”
“老朽当然知道啊……”他是在她家看到的嘛,后面半句话,卡库想想还是咽回了肚子。
“当——然——!哼,我好嫉妒我好嫉妒,不行,今天的酒一定要你请,一定要你请!”
“好好,老朽请就老朽请。”卡库大声笑起来,然后一手推着一个向前走去。
离开广场前,卡库又回头看了一眼茜,巧的是,茜恰好也在那一刻又把目光投向了他,四目相交时,一滴雨水啪地落在卡库的鼻尖。卡库抬头看天——竟然又下雨了。
冬天还没过去一半,慕着名头来画神奇肖像的游客已经不能在广场找见茜的身影了。这个消息自然也很快经由船厂单身汉们的谈话传到了卡库耳朵里。
她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吗?就在卡库这样猜测的时候,一个清晨,他在城外的浅滩边遇到了久未在众人前露面的茜。
冬天的海在天刚亮的时刻显得尤其的湿冷,茜面朝大海坐着,她手中拿着颜料盘和画笔,卡库走近一看,才发现画布上却是一片空白。
因为卡库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脚步声,所以茜很快就发现了旁人的靠近,她回头看过来,见到是卡库以后,茜原本绷紧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些。
总是微笑着的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卡库觉得自己见到了茜不太一样的一面,他又走过去了一些,然后在她身边站住。“早上好。”他轻声向她打招呼。
“早上好,卡库。”一句寒暄的工夫,茜的表情已经变回了平日里的温和,注意到卡库的目光瞟过她面前空白的画布,她又微微笑了笑,转头朝海面望去。
“让你看笑话了呢。其实我一早就来这里了,但是明明对着这么漂亮的海,我却一笔也画不出来。”
这是所谓的艺术家的缺乏灵感吗?卡库这样想着,问道:“你打算画什么呢,海吗?”
“这个啊……也许吧。”茜说着捻了捻笔杆,“我以为到海边能转换一下心情,不过好像还是没什么用呢。”
“啊,老朽看到画廊里放着很多你画的画,那些画也是这样对着海坐了一整天画出来的吗?”
听出卡库是有意在鼓励她,茜笑起来,“呵呵,我说是的话,你相信吗?不过这幅画……倒真的有点不一样。我想画它很久了,每次去想象它的样子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胸口有一团东西要跳出来了,但是就是差那么一点,只需要知道那一点点是什么,我就可以把它画出来了。”
“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艺术的世界果然难懂啊。”
听到他这么说,茜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是吗?那么就不说那些难懂的事情了,我看今天也是画不出来了,难得遇到了卡库你,不如我们随便聊聊吧。”
“好啊,聊什么呢。”卡库干脆在茜的旁边坐下,想了一下之后,他问,“茜是旅行画家,所以去过很多地方吧?给老朽说说你见过的有趣事情吧。”
“有趣的事情啊……”茜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时海面上恰好飞来一群黑鸟,鸟儿结队盘旋着,鸟叫声回响在冬天的海面上,显得格外清冷悠远。
看到那些鸟儿以后,茜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开口说道:“对了,前两年我曾经去过南海上的某个小岛,那里有一种非常珍稀的鸟,羽毛生得好看极了,颜色一段段渐变着,就像是雨后的彩虹一样。我还捡了一根羽毛插在帽子上做纪念哦,可惜来这里的路上帽子被强风吹走了。”
“哦?还有那样的鸟啊,嗯……依老朽的想法,这种鸟的珍稀之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吧?”
“你说的没错。”茜撩了撩被海风吹起的头发,接着说道,“这种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们一生只产卵一次,而且为了寻觅合适的筑巢点,大批的鸟儿经过了长途的艰难飞行才终于到了那座岛上筑巢。每年秋天月亮最圆的那个晚上,成群的雏鸟迎着月光破壳而出。但是也就是在那个晚上,雄鸟和雌鸟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它们的使命好像就是为了孕育出新的生命一样,一旦后代降生,它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嗯……这就是生物的本能啊。但是怎么说呢,老朽倒并不太能接受这样的一生呢。”
“呵呵,因为卡库是人类啊。”茜这次是掩着嘴笑了起来,“所有生物活着都是为了延续后代,就像南海上漂亮的鸟儿一样,只要后代能够降生,就连要舍弃自己的生命都没有关系。但是到了人类这里就不一样了,延续后代已经不是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了。试着这样想一下吧,如果你是为了生下孩子而活着,孩子又为了生下孩子而活,那么生存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人活着这一生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唔,这个问题比艺术更难懂,而且难懂了不只一个档次。”卡库像是放弃了思考的样子,干脆地往地上一躺,随后他抬眼朝茜看去,问,“茜一直都在想这种难懂的问题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茜转头看看卡库,“我旅行在各地,除了想完成那幅画不出来的画以外,也同时在寻找着我人生的意义吧。而且你这个说法不对哦,不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是每一个人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会想对吧,卡库你一定也想过。”
注视着卡库的褐色眼睛依旧泛着柔和的水光,看着这双眼睛,卡库突然懂了,原来他心中缺失的那份东西,他隐隐约约寻找着的东西,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啊。
可是作为CP9的一员,他活着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那么他也有资格想这个问题吗,他也可以去探究生而为人者的那一份意义吗?
现实像是卷着湿气的冰凉海水一般朝他迎面扑来,茜的眼睛则像海面上的一根浮木,卡库急切地想抓住它,他唯恐那根浮木随波浪飘走,再也不见。
自从那次在海边的谈话之后,卡库渐渐喜欢上了同茜随心所欲聊着天的感觉。茜是个十足的咖啡爱好者,不画画的时候,她就会约卡库在咖啡馆品尝新种类的咖啡,Water Seven的咖啡被她喝遍了,她就拉着卡库在周末坐海上列车到隔壁镇去尝新。
冬日下午阳光好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街边的露天咖啡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茜给卡库讲她旅行到过的地方,她的谈话里往往带着画家特有的气质,哪一座山是咖啡豆一样暖暖的棕褐色,哪一条街的早晨是冰蓝色,黄昏是橘色,夜晚又变回深沉的蓝色。她熟知去过的每一座城市,她叫得出巷尾中猫儿的名字,记得在某一座盖着红色瓦片的屋子前,有一个小女孩曾摘给她一朵粉色的花。
听着茜讲话的时候,卡库会想,自己也曾去过不少地方,但是他记得的建筑永远是为了作行动的标记,他记得的人永远是需要抹杀的对象。他有没有像茜那样用双眼去慢慢观察一座城市的一砖一瓦,有没有像茜那样用心去为每一个行人涂抹颜色?他以为自己从小接受严酷的训练,比普通人坚强了不止百倍,但是就是与这些普通人去比较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才是长在温室里的那一朵花。
而让他领悟到这一点的人,就是茜。那个总是带着微微的笑容,像水一样温和的女孩。卡库有时候非常想知道,这座他已经习以为常的城市,在茜的眼中究竟是涂满了怎样的颜色。
这是卡库第一次和一个人走得那么近,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他想知道另一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并不仅仅是粗暴地挖掘他人心中的秘密,他是想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而笑,为什么而哭泣,又为什么而感动。
但是他是不被容许去这样做的,在卡库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已经有别人等候在前方阻止他跨过那条线。
卡库最先注意到的,是路奇的一个眼神。某天,当他和茜并肩走在街上时,卡库看到了伫立在小巷阴影中的路奇。路奇冷酷的黑眼睛和哈德利圆鼓鼓的眼睛同时朝他看来,那冰凉的视线几乎让卡库的心跳骤停,他的双足一下子被粘在了地上,哈德利扇动翅膀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那声音像是在说,卡库,够了,到此为止,你不可以再往前走了。
直到茜回头看他,卡库仍觉得手心发凉,看着落日把茜的发丝照射得金光发亮,他顿时觉得那种光亮在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接下来出现的是卡莉法。一个不见星辰的黑夜,卡莉法变了装扮找到卡库,她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卡库,你最近和那个画家走得很近。”
“……”卡库没有作声,但沉默足以作为他的回答。
“我调查过,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画家,对我们的行动并无助益,对不对?”
卡库依旧保持着沉默,但此时吹拂到他脸上的夜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冰冷刺骨。
看着卡库的样子,卡莉法没有逼问,她只是淡淡说道:“卡库,你从来就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你应该知道,我们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这样下去对你并没有好处。……该说的我都说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决定了。”
话音落下,卡莉法就踏着月步消失在了房屋与房屋之间。卡库独自面对着暗若黑漆的夜空,一夜未眠。
自从那天以后,卡库就再也没去找过茜。起初茜在街上遇到他,想约他聊天的时候,他都找借口推脱。后来茜一脸担心地来船厂门口找他,引得一群男人大叫着争相搭讪的时候,他还是避而不见。以至于再后来,即使在街上不小心看到茜,卡库都只是匆匆点头而过,生怕她会追来。
每次看到茜那个担心中带着失落的表情,卡库都觉得心头有一块被揪了去,但是他想起了路奇的眼神,想起了卡莉法的话。他们是对的,杀手做什么去了解别人的心呢,如果要像茜那样去看每一个人,去了解每一个人,他只会被那些逝者的脸孔弄疯而已。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卡库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茜了。茜是不是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也不得而知。他有时在夜晚去无人的海岸边伫立良久,希望再看一眼那天清晨见过的黑色飞鸟,却怎么也见不到。潮汐拍上岸的时候,茜的声音似有若无地响在他的耳边,生存本身有什么意义,人活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潮水来了又回,他怕他是找不到这个答案了。
一个结霜的早晨,卡库住处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在他警觉地竖起耳朵,等待敲门者的下一步动作时,一个他不曾想象到的声音传入了耳膜。那是一个雨水般柔和的声音,那个声音数次伴随着潮汐在他心中来回。
“卡库,卡库在吗?我是茜。”
卡库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了,咚咚的声音在他的太阳穴敲打,他屏住气息,一刻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行,他不能去开门,让茜以为他不在,他绝不能去开门。
果然,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便不再继续,卡库一下子瘫软在床上,傻傻望着天花板发呆。也就是在下一秒,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然后冲到门边将门打开。清晨的空气随着门的打开向他迎面扑来,卡库慌张地朝门外看去,只见霜花静静地结在路边,茜的身影却早已不再。
卡库像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击中,他扶着门框的手一下子滑落,全身的力量都像被抽了去,他竟好像连站都站不住了。
“长鼻子的卡~库先生,你在干什么呢!”
雨水般澄净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凭空落在他的心房。卡库瞪大眼睛朝声音的来源看去,褐发的女孩一步一跳地从房子的侧边出现,她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茜……?”
“太好了,我好像不是被讨厌了呢。”
“怎、怎么会……老朽没有说过讨厌你……”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呢?”茜咧开嘴笑了,还不等卡库回答,她就接着说道,“我是说笑的,我一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我知道卡库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想到这个,我也就不去找你了。我这样呆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天早上,突然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不行啊,不见果然还是会感到寂寞啊。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见见卡库,所以我就来了。”
“长鼻子先生,现在可以见我了吗?”茜的笑容几乎是随着清晨的第一束阳光一起降临,她说着朝卡库伸出右手。
卡库也伸出他微微颤抖着的手,当他冰凉的掌心接触到茜的手掌时,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他的手臂触摸到了心脏。此刻,他只希望这个笑容永远不变,这份温度在手心长存。
“嗯。”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
“太好了。咖啡店进了新品种的咖啡,现在就去吧,我们来做今天的第一对客人!”
拉起他的手,茜撒开步子小跑起来。卡库跟在她的身后,他看到阳光照在白霜上,反射出柔和的色彩。
没有一种颜色比这个色彩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