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梦想家》Sunshinez

1、不知名的梦想家

　　33岁，很多人已经成家立业可我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我的第一支画笔是一根短粗的蜡笔，年岁使它近乎丧失了本来的颜色，磨在纸上的感觉粗糙中带着顺滑，在幼儿园的绘画课上，我用那只蜡笔画了一只河马，它长着肥大的脸颊和滑稽的短腿，蜡笔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别样的油光。
　　“画的真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知名的画家！”我的幼儿园老师这样夸赞我。
　　而如今，我窝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拿着画笔和颜料，画天，画地，画雨，画风，画一切可能被画出来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颜料特有的刺激的味道，一张又一张风景的尸体被我团成球堆在墙角。
　　“画的真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知名的画家！”
　　我想对我曾经的老师说，她只说对了一半，不，或许她连一半都没说对，画的真好，我相信每个人在说“画的真好”的时候，都带有一种奉承，一种安慰的情绪，我从考进大学，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无数次，这样的夸赞我已经听了无数次，可一张张被人夸赞的作品最终还是石沉大海，它们悲哀的作者到现在也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可怜画家。
　　团纸，扔到墙角。
　　窗外是无边的漆黑的夜空，我扔掉了捂地温热的画笔，艰难地打开吱呀作响的窗子，初夏的夜晚是如流水一般的清凉，风里传来了大排档的烧烤味和雨后的泥土味，月光如一个慈祥的母亲抚摸着我，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多么想用一只笔把此时此刻印在画纸上……
　　“画的真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知名的作家！”
　　说出这句话的我的幼儿园老师，在几个礼拜前去世了，她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突发心脏病。与她几乎是同一时间去世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王。
　　“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简直不堪入目，你的梦想是画家？恐怕你当不上！”
　　这是王和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是我们都在上高中，气血甚旺，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一个人如此评价我的力作，在一片安静中，我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
　　“我说你画的很烂。”
　　“你能画的比我更好吗？”
　　“我不会画画。”他耸耸肩，“我只是以一个评论家的姿态评论而已。”
　　他那高傲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那天放学，我们在学校后面的操场上大打出手，我那时虽然个头不小，但是却没什么力气，一番拳脚后，我还是败下阵来。
　　“消气了？”
　　“嗯。”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快闭嘴吧。”
　　“闭嘴又怎么样，闭嘴了你也打不过我！”
　　我看着他肿胀的脸颊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我的眼前突然闪过那一只蜡笔画的河马，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滑稽和荒唐，便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我们就这样滑稽而荒唐的成为了朋友。
　　而我，终究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青春萌动之时，我喜欢上了高中我们班的班花，可我知道她只喜欢我的画，从未喜欢过我这个人，多么讽刺啊，当你看到一张美若天仙的绘图，你会想象它的作者也会是如此风度翩翩，谁能想到一个平凡至极的少年会画出那么美好的一幅画来呢？
　　王是一个古怪而神奇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学习，他却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他跟我说他对画画一窍不通，却经常能和我讨论艺术。除此之外，他很喜欢拈花惹草，据说他高中和大学交过的女友足有三十多个。可在那个夜晚的酒吧里，他跟我说，他对这些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点兴趣都没有，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和她们交往？”
　　“爱好，就像你喜欢画画一样。”
　　他那时已经酩酊大醉，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可他的话是多么让人深省，我第一次正面审视自己，为什么要画画？为什么要成为画家？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否我喜欢画画和他喜欢谈恋爱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听上去高雅一个听上去低俗，我不禁打了一阵寒战，酒精和胃酸的味道从我的喉咙里涌上来，地上的呕吐物像极了一张未完成的草稿。
　　王与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据我后来所知，他的父亲是一家知名公司的老板，而他在大学修完学业后接管了公司，他从一个拈花惹草的青年一跃成为了大老板。
　　六年前，他和高中的班花结了婚。
　　我问过她，你们为什么会最后走到一起。她对我耸耸肩，不知道，感觉就是互相喜欢，性格也很合适。
　　那副模样像极了王当初批判我作品的样子。
　　我花了一周，画好了一幅巨大的画作，用画框框好了送到他们夫妻的新家里。
　　“画的还是那么烂！不过，比你高中有进步！”王左右端详着我的那幅力作，微笑地看着我说。
　　哈哈哈哈哈……
　　几个礼拜前，王的妻子给我打来电话，她说王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他和随行的同事还有司机被一辆渣土车永远的压在了车里。她希望我能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和她坐在我和王常去的那一家酒吧，酒吧里的设施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曾经年轻气盛的老顾客们已经多了一些成熟和老气，老板或许不知道王去世的消息，他走后加人只是在报纸上刊登了小小的一则讣告，他在不久的未来也即将被人忘记。
　　“你为什么喜欢画画？”
　　“……”
　　“你不想说吗？”
　　“梦想吧，或许，从小我就想当一个知名的画家。”
　　她轻轻的喝了一口杯子中棕黄色的威士忌，脸上突然浮现出来一丝笑容。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我很震惊，我那时候也在学画画，可我觉得我根本达不到你的高度，再后来，我就放弃了。”
　　“他不会画画，还说我的画画的烂的很呢……”
　　“不会画画？他？他从小就开始学画画了！前几天他的作品卖出去了，还拍了不少钱呢！…”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收住了嘴。
　　“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她搅动着没有化净的冰块，“我之前跟他说过，要不要帮忙卖一些你的作品，但是他跟我说，你不希望有别人帮你实现梦想，你的尊严不允许别人插手你的梦想……他还跟我说，他从第一天和你打过一架开始，他就知道你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人，他……”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泪如同晶莹的珍珠一般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话停留在最后一个“他”字，取而代之的无尽的抽泣与悲哀。
　　初夏的夜晚是流水一般的清凉，在嘈杂繁忙的街头，我送她坐上了出租车，她的眼泪已经不再流出来，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平稳，她在车窗里，仿佛回到了那十六七岁，说话带着俏皮的学生模样，她的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一样，可是回荡在空气中的，只有她大声喊出的两个字她：
　　“再见！”
　　我最终还是逃跑了，我不知道我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我的将来将如何度过，我拿起那及熟悉又陌生的画笔，画天，画地，画雨，画风，画一切可能被画出来的东西，是为了祭奠王？是为了达成我的老师的期许？还是为了实现我自己的梦想？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画，一直在画，墙角的风景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可我貌似根本不知道到底如何画画，在撕毁了无数张画作之后，我终于要撕毁属于我自己的画作。
　　王的墓地在一片绿油油的树林背后，黢黑而清冷的石板上写着他的名字和事迹，还有他那张及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些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我燃起一把火，把我的画一张张扔进火里，看着天地，看着风雨在火苗中扭转消散，空气中有一种颜料特有的刺激味道，混着纸张燃烧的芳香，灰烬在地面上随风滚动，我把一瓶威士忌放在那块黑色的石板前面。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在哪里。
　　我到底在哪里？
　　拿起捂得温热的画笔，我画了一只河马，一只憨态可掬的紫黑色的河马，它长着肥大的脸颊和滑稽的短腿，身上满满的都是脂肪的皱褶，眼神里焕发着活力与精神，我仿佛回到了，回到了幼儿园的那一节绘画课，拿着最朴素，最丑陋，最简单的一根蜡笔，在粗糙的纸上涂涂画画的样子。迎着阳光我走出大门，我把这幅画送给了酒店的老板。老板一脸喜悦地把河马挂在了柜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画的真好！”老板啧啧赞叹着，“你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个知名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