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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流法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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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员女儿×新晋富豪阿尔弗雷德
背景美/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
BGM:C-Note 1.0
0.
我们之间只是交易关系,我和阿尔弗雷德都心知肚明。
1.
上流社会的聚会是什么?
是缀着成串的硕大水晶柱的烛台在摇曳着灯火,是冒着气泡的金黄酒液从玻璃酒杯塔的顶端倾泻而下,是亮得人眼花缭乱的钻石珍珠宝石被戴在女人的头发上、颈间、胸前、手腕以及手指,是丝绸或纱质的裙摆交接浮动,是蕾丝羽扇上下翻飞传递暧昧的信号,是一个眼神一声轻吟便惹人遐想,是或悠远或馥郁或沉厚的香水味交织成一片,是衣香鬓影,是珠环翠绕。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美貌足以经得起所有人打量的美人,来聚集所有人的目光。
在这里,那个美人就是我。
“晚上好,刘易斯小姐。”
在刚坐下后的不满十五分钟里,就已经有九个人主动上前向我问好了。
在这些向我问好的人中,安德森先生长相不错,风度翩翩,可惜他太老了,是个老鳏夫;米勒太太是个富态的女人,举止做作,硬是要穿一件和她气质完全不符的丝绒紧身红色礼裙,把她身上的肉勒得像一节节香肠;泰勒夫妇是一对新婚夫妇,看起来挽着对方都贴得紧密,不过听说最近泰勒先生已经换了第三个情人,而泰勒太太在婚前就有了一个私生子;摩尔先生年轻富有,还是个单身汉,就是长得太丑,身上总有一种奇怪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比在太阳下曝晒了三天的乌鸦尸体还难闻。
这些人里只有坎贝尔先生还算像话,年轻、英俊、礼仪得体,身上也没有什么怪味。我倒是想和他多聊几句,不过他最近新认的教母桑切斯夫人一直对着这里虎视眈眈,绿色的眼睛和嵌在木头假人眼眶里的玻璃珠一样,冰冷又僵硬,盯得我没有和她教子多说的欲望。刚才在酒桌上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夫人在桌底下,将手放在了她的教子的大腿根上。
哈。
我的女友洛佩兹小姐来了,她走路姿势很难看,活像只要下蛋的老母鸡。不过在我的朋友里,只有她跟在我身边最久。而且她虽然长相还算普通程度的甜美,但是仪态难看,走在我身边会衬得我更加优雅美丽。
“晚上好,辛西娅,猜猜我刚才碰到了谁?”
她说话的方式是故意学我的,硬是拗出一副悠扬低缓轻柔的咏叹调,比灌满了人造糖浆的廉价柑橘蜜饯更让人难受。
她不像我一样天生就有一副优美的好嗓子——可怜的洛佩兹。
“亲爱的,我猜不出来,快告诉我吧。”
我亲亲蜜蜜地挽起她的手,温柔地触碰了一下她耳垂上那枚硕大的钻石耳钉——用玻璃水晶以次充好的钻石,不知道她被谁骗了——她站在我身边真是太让我掉价了。
“是沃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亲爱的!”
珍·洛佩兹的嗓子里冒出一阵极力压抑的尖叫,比下蛋时的老母鸡的叫唤更难听。
“哦,你对托马斯感兴趣吗?”我直接叫了沃克先生的名字,以示我和他的亲密关系。
我摆出一副无辜且疑惑的姿态,握紧了洛佩兹的手,尽力笑出孩子气又优雅的样子:“你要是喜欢他的话,我可以为你介绍啊。”
——虽然沃克正在追求我,但是他的追求还是太廉价了,配洛佩兹倒是正好。
我对谁都真诚相待、尽心竭力,天哪,我可真是一个绝顶善良体贴的美人。
“算了吧,谁不知道他正在追求你?”洛佩兹毫无优雅可言地翻了个白眼,悄悄指指不远处沃克先生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我倒是对那位先生比较感兴趣。”
顺着洛佩兹的眼神,我看过去。在看见那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我不喜欢他。倒不是说那个男人长相丑陋,相反,他那张脸可以称得上是英俊。
他那头蜜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光滑浓密,发型也做得还可以,可惜他发质太硬,有一撮头发竖了起来,竖到一半又弯了下去。他倒是有一双讨喜的蓝眼睛,比迈阿密海滩上海洋与天空交界处最纯粹的蓝色,还要更澄澈几分。他那包裹在燕尾服下身材很是高大,站在那所谓“文质彬彬”的沃克先生身边,衬得可怜的沃克更加瘦弱矮小了几分。
但是他的笑容太刺眼,笑起来太明亮又太不加遮掩,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粗俗。而且他的眼神也很不讨喜,在低敛锋利的眉骨下,活似罩了一片阴云,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有不加收敛的审视,像商人打量货物,过于锋芒毕露。
我撇撇嘴,挥了挥手里的蕾丝扇,敛下眉眼:“我想,我不太喜欢那位先生。他看起来,他看起来——”我歪头思考了一下形容词,“他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何止是不太好相处?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有他眼中那无论何时都暗含着嘲弄的笑意,让人无比恼火。
我察觉到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我。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对着我示意后,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后,嘴角的那种笑显出一种势在必得的轻狂来。
我“唰”地在手心里合拢了扇子,脸上却还要保持原本的微笑。
就在此时,沃克先生与我对上了视线。
不出我所料,我殷勤的追求者立刻向我走来,向我弯腰致意。沃克用他湿润的嘴唇吻了我的手指,我只庆幸此刻我戴了手套,否则我一定会吐出来。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保持着优雅的仪态,谁让我有个法国皇室贵族的先祖呢?真是见了鬼。
“晚上好,刘易斯小姐,您简直……美极了。”沃克的词汇量不太够,每次看见我时只会翻来覆去地说我“美极了”“耀眼极了”,没有更多的形容词。这导致我在他这儿很难感到满意,而我最近也确实在思考要不要换一个暧昧对象。
“晚上好,沃克先生。”我及时地抽回手,“不向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沃克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原来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样貌还比不上自己讨人厌的同伴。
“这位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他是一个商人。”
沃克干巴巴地向我介绍他的朋友,不带一点修饰词汇。
琼斯向我微微欠身,吻了我的手指。
——刚才我因为沃克吻过我的手指,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手套摘下了。所以现在,琼斯的嘴唇直接地触碰在我的指尖上。
我立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笑得很勉强:“很高兴认识你,琼斯先生。”
不过幸好,我的声音依旧比大提琴更柔滑悠扬。
说实话,其实那个吻和用指尖触碰一块干燥的新鲜猪肉上那层皮是一样的触感,但是如果这块猪肉还带着略高的体温,以及蔓延开的绵长气息,那就非常令人反感了。
我的女友洛佩兹很不满意沃克简短无趣的介绍,撅起嘴卖弄风情:“沃克先生,这可不是一段有趣的介绍啊。”
沃克为了提现他的风度,硬是装作满不在意的大度样子,对我献殷勤:“琼斯先生曾就读于牛津大学,他有很了不起的成绩。”
琼斯站在一边,听到别人形容他的成绩为“了不起”时,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微笑着与我对视,好像这样的形容是理所应当。
“牛津大学?”我伸出手遮了一下嘴,瞪圆了眼睛,故作惊讶,“琼斯先生竟然是牛津大学的学生?真是看不出来——”
我眯起眼睛,笑得俏皮:“我看琼斯先生倒像是斯坦福大学的学生。”
沃克刚好找到了吹捧我的点,忙不迭地接上:“刘易斯小姐曾经就读于巴黎大学。”
我用娉婷袅娜的步子,走到琼斯面前:“琼斯先生,最近我在看卢梭的《忏悔录》,里面有一句话,我很想和您探讨一下。”
琼斯的眉毛很不礼貌地跳了一下:“请。”
我用悠扬的法语,如唱歌一般低沉柔滑地念出柏拉图在《理想国》里的其中一句经典:“Je pensais que l'oiseau ne pouvait pas voler dans la mer parce qu'il n'avait pas le courage de voler dans la mer, et dix ans plus tard, j'ai découvert que ce n' était pas l'oiseau qui ne pouvait pas voler, mais le bout de la mer, il n'y avait plus d'attente.”
(我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小鸟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十年以后我才发现,不是小鸟飞不过去,而是沧海的那一头,早已没有了等待。)
琼斯倒是神色不变:“我最近倒是在看柏拉图的《理想国》,很想与您探讨。Ανρ?ει, ρ?ειμακρι?, ανε?ναιακ?μα, στεγν?νει, ανμεγαλ?σει, εξασθενε? καιοκ?σμο? δενδιαρκε? γιαπ?ντα.”
(如果流动,就流走;如果静止,就干涸;如果生长,就慢慢凋零,这个世界没有永恒。)
他用希腊语毫无感情地念出了我在《忏悔录》中最喜欢的一句话。
琼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意,似嘲笑,似轻蔑。
这个……卑鄙、粗鲁、低贱的小商贩,他怎么敢?
2.
阿尔弗雷德是一个商人,虽然他确实富有,但可惜他不是什么富商的儿子,也不是富豪世家的子嗣,更不是像辛西娅那样富有的参议员的子女,更别提什么“古老的法国皇室血脉”了。
他在西部长大,正如辛西娅所言,他不像是牛津毕业的人,而他也确实不是。他祖上唯一的资产就是几代之前,琼斯家的人以很便宜的价格在西部买了一块没人要的荒地。
阿尔弗雷德靠贩卖私酒起家。本来贩卖私酒所挣到的资产不足以让他能够踏入辛西娅会参加的这种上流聚会,但幸运的是,他在自家那片荒地上探测到了贵重矿石。之后阿尔弗雷德及时地加入了房地产行业和机械产业,并摇身一变,跻身富豪榜,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暴发户。
托马斯·沃克是阿尔弗雷德偶然间认识的,因为他在生意上帮了沃克一个小忙,于是他有了参加聚会的资格。
那个聚会,只有那些old money才有资格参加,像他这样的暴发户想都别想。
那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有机会参加所谓上流社会的聚会,一踏入就是纸醉金迷的深渊沼泽,女士的轻声细语的调情和交织成网的香水味都是拉扯着他不断下坠的黑泥。
“怎么样?琼斯。”沃克虽然在辛西娅面前一副殷勤样,在阿尔弗雷德面前倒是倨傲。
阿尔弗雷德压下心头的不快,笑容灿烂又刺眼:“非常华丽。”
他用了“gorgeous”这个词。
其实阿尔弗雷德觉得,这种聚会都是一个样的,都是一样的被纸醉金迷包裹住的腐烂玩意儿。所谓的上流社会,不过是一群虚伪的人摆着架子,学着欧洲人那副腐朽得令人作呕的贵族做派,却始终摆脱不掉自己几代前在肮脏水沟里淘金所沾上的黄泥。
一群穿戴整齐锦衣华服还喷洒着香水的猴子,简直不伦不类。
阿尔弗雷德对此兴致缺缺。
他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他只想要更大的利益。他来这里,也只是想筹谋一笔更大的交易,好让他的身价立刻抬升。
人群中忽然掀起一阵骚动,不知为何,阿尔弗雷德觉得大厅内的灯光都黯然失色了,全世界的光都聚集在那个新入场的女人身上。
“那是辛西娅·刘易斯小姐,她的父亲是纽约州的参议员,据说刘易斯家族在两个世纪前是法国皇室的贵族。”沃克难掩神色中的激动。
“她很有钱?”
“岂止是有钱?”沃克的言语里带上了对阿尔弗雷德的鄙夷,“声名,权势,地位,这些是金钱无法衡量的——刘易斯参议员确实很有钱。”
沃克望向人群中目光焦点的辛西娅,逐渐流露出痴迷的痴态。
“她真是太美了,不是吗?”
辛西娅确实是一个美人,她有着一头耀眼却柔和的浅金发,仿佛同时汇聚了阳光和月光。她那双浅灰蓝的眼睛中水光荡漾温情脉脉,无论在看谁,你都觉得被她凝望着的人是她在此世间唯一的挚爱。还有她鲜妍的嘴唇,风情万种的泪痣,窈窕的身段,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迷人。
“我感觉自己亲眼见证了维纳斯从海边诞生。”阿尔弗雷德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平平。
他觉得辛西娅打量人时的眼神太柔软太朦胧,把她刻薄的鄙夷都笼罩在这之下,像一把钝刀生生割磨着人的血肉,而被伤害的人却毫不自知,还觉得自己的女神属实俏皮。
她是个虚伪得不讨喜的女人,和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最近允许了我的追求。”沃克看上去兴奋异常,脸色红烂得倒人胃口,“走吧,我们去和她打个招呼。”
阿尔弗雷德确认了,辛西娅是一个矫情虚荣且刻薄的女人,她卖弄着法语,念出柏拉图《理想国》的句子,却说这来自卢梭的《忏悔录》。显而易见,她瞧不起他,却故作玩笑,试图嘲弄他。
她的法语就和她的英语一样的蹩脚,阿尔弗雷德面上显出一分嘲弄来,并不动声色地嘲讽了回去。
一旁的沃克和洛佩兹两个蠢货,有着上流社会的通病,就是明明一知半解却还要卖弄学识。他们对辛西娅交口称赞,沃克更是为了显示出他和辛西娅的亲密,以一种与有荣焉的口吻说:“辛西娅最近在读一些非常深奥的书。”
当然,这是自讨没趣。恼羞成怒却不能爆发的辛西娅小姐冷哼了一声,不接沃克的话。不过这样的美人哪怕是脾气糟糕透顶,也依旧有人愿意追捧。
辛西娅身边的洛佩兹小姐对阿尔弗雷德表示了很大的兴趣,建议去跳舞。
“琼斯先生知道应该怎么跳吗?”
辛西娅扇动了一下自己浓密的睫毛,扇子半掩在嘴边,轻咬一下鲜红柔软的嘴唇。她眼睛向上抬着,带着似有似无的朦胧笑意,与阿尔弗雷德对视,眼神纯洁且真挚,看上去是在真心实意地为他担忧。
如果她不是在暗中嘲笑他的话。
——多么虚伪得可笑的女人!
“如果不懂的话,可以让我亲爱的珍·洛佩兹小姐和您配合,当然了,”她白嫩的纤细手指如一只蹁跹的蝴蝶,在阿尔弗雷德掌心里扇动了一下翅膀,又逃了出去,“我得和托马斯一起。”
辛西娅说话的声音非常悠扬,柔滑如大提琴,明明只是普通的说话,却听着如诗如歌。
可阿尔弗雷德只觉得她说话声音太轻又太含糊,不恰当的语调转变间让他更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他看看身边难掩兴奋的庸俗的洛佩兹,觉得腻味,只得含糊地回答:“听你的。”
这是一种四人舞,两对舞伴在舞步行进间会交换舞伴,再交换回来。
这显然不是一种适合初学者的舞蹈,复杂的舞步让阿尔弗雷德眼花缭乱,而身边却是珍·洛佩兹这个体态难看长相庸俗的女人在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阿尔弗雷德全程都在盯着她耳边那颗大得晃人眼的玻璃珠,觉得这颗玻璃珠才是这整场聚会上最顺眼的东西,可他盯着玻璃珠的眼神反而让自作多情的洛佩兹更加地激动了。
就在阿尔弗雷德走神的时候,身边忽然掀起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他们交换了舞伴。辛西娅比蝴蝶更轻盈地将脚步落在他身边,她浅蓝的裙摆擦过了他的膝盖。
“专心些,琼斯先生。”她低声笑着,笑声如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辛西娅的手腕纤细又柔软,阿尔弗雷德握着她的手腕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轻易地将其折断。
她颈边是一串珍珠项链,光芒柔和,在旋转间不断变换着折射灯火光线的角度。大厅里的灯光太晃眼,乐队又太卖力,以至于阿尔弗雷德生出一阵荒诞感。
“抱歉。”阿尔弗雷德道歉得毫无诚意,“我可能会踩到你。”
他发誓,刚才他一定看见了辛西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又调整回正常的表情,快得他都来不及品味。
“没什么好抱歉的,琼斯先生。”
阿尔弗雷德刚想说什么,辛西娅立刻就交换舞伴。一阵香风与他擦肩而过,她轻盈地跳远了。
辛西娅在另一边,躲在沃克的肩膀后面,笑得狡黠又俏皮。如果不是她太会装模作样,阿尔弗雷德一定会对此感到心动。
“你跳舞的样子很可爱,刚才我就看见了,像一头摇摇摆摆的小棕熊。”
辛西娅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明明在说着嘲弄他的玩笑话,却引来了沃克嫉妒的眼神。
阿尔弗雷德回敬了回去:“刘易斯小姐,你真是甜得像一只小蜜蜂,而且一样的忙碌。”
辛西娅脸色不变,盯着阿尔弗雷德时,她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是在看她的毕生挚爱。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琼斯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悠远模糊得好像是从地下九英尺传上来的。
阿尔弗雷德扬起一个阳光得有些刺眼的笑:“很荣幸能得到你的赏识,刘易斯小姐。我也很喜欢你。”
能装模作样到这个程度,确实是一种能耐。
3.
那个惹人生厌的粗鲁的卖酒贩琼斯先生,现在竟然和我的父亲交好,还让父亲很欣赏他。
可怜我年迈的老父亲,也许他已经年迈到连贩卖私酒的小商人都要当成大富豪了吧。早知如此,当初我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就不应该是我设计的那枚领带夹,而应该是一副新眼镜。
在我的小型私人聚会上,洛佩兹凑在我耳边,声音难掩兴奋又硬是压低着嗓音,比乌鸦的叫声还难听。
“为什么琼斯先生会在这里?”
邀请她来才是我做出的最大的错误,可惜我没有别的女伴,而且所有人都认为珍·洛佩兹是我的挚友,但凡有我在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庸俗聒噪的姑娘在。
我抬起眉毛,神色恹恹:“我的父亲最近很欣赏他。”
洛佩兹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看起来更兴奋了,好比在自家院子里发掘到十年前埋下的宝藏骨头的狗一样,疯狂地瞪大了眼睛,鼻翼都难看地翕张了起来:“这么说来,他有可能成为你的未婚夫?”
我无法理解洛佩兹那颗明明不美貌却也不幸地空空荡荡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她的思维跳跃得可真够快的,听见我的父亲欣赏琼斯便觉得我的父亲属意他娶我。要是洛佩兹看见我和琼斯两个人单独呆在一起说话,没准她还会以为琼斯在向我求婚。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看她一眼,尽量保持自己的表情优美如常:“我父亲欣赏的青年才俊就和那些苍蝇似的跟在我身后的追求者一样多,难道你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要娶我吗?”
洛佩兹讪讪地笑笑,避开我的视线,转移话题:“辛西娅,我们打牌好吗?”
“好啊。”我轻轻抚摸自己耳垂上的钻石,这可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钻石,而不是玻璃珠冒充的假货。
牌桌上,我和琼斯面对面坐着,我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洛佩兹和沃克。
该死,这个粗鲁且不知好歹的家伙为什么会加入我们?我觉得我同意办这个私人小型聚会就是个错误,但是,但是——
我的父亲和他有着一场交易,也许我无法摆脱这个讨人厌的卖酒贩了。
“我的建议是,琼斯先生和我亲爱的珍一组,而我和托马斯一组。”
我不想在牌桌上和琼斯配合,我不想在任何地方上配合他。
沃克依旧是个看不懂气氛的蠢货,他没发现我只是基于琼斯的讨厌程度以及洛佩兹的拖后腿能力分的组,还以为我在向他表示我的青睐。
瞧可怜的沃克,他的脸色已经成了倒人胃口的猪肝色了,我真应该在开始这场牌局之前先叫我私人医生给他看看身体,免得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疾病在中途忽然发作。
头顶的水晶灯粼粼地发着光,我伸出手捡起我的筹码,手腕上那串手链上的蓝宝石衬得我的肌肤白得耀眼,蓝宝石周围一圈的钻石不断地反射着灯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手边的酒杯在我捡取筹码的时候不幸被我打翻了,浅色的酒液倾洒在桌面上,在桌布上瞬间晕开成一滩深色,带着芳醇醺人的酒香不断蔓延。
琼斯戴着蓝宝石戒指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着,紊乱的敲击声让人心烦意乱。他的蓝宝石戒指有着和他眼睛一般的颜色,当他在敲动手指的时候,他那颗蓝宝石正代替着他的眼睛嘲弄地直盯着我,刺眼得很。
不过,此时应该心烦意乱的人不是我,因为就在刚才,我联合着沃克,将可以辅助他的洛佩兹从牌局中淘汰了。倒霉的洛佩兹不知道我在因为琼斯针对她,还以为只是自己运气不好。她沮丧地在桌面中央一把洒开自己的底牌,靠到了椅背上。她头上那枚珍珠发夹是我从瞧不上的一堆首饰里随手捡给她的一件,现在正在她扁平的发型上颤颤巍巍。
我手指捏着自己整齐地码着的牌,微微倾斜了手指,暗示沃克。可这个蠢货只顾着一枚一枚地数着自己已经拥有的筹码,生怕再丢一枚。
抬头一看,琼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是不加收敛的打量。他很不礼貌地又一次冲我挑眉,轻佻且粗鲁。
我开始不耐烦了,丢出一张诱牌,引导琼斯淘汰了沃克。
此时牌局上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手指飞快地洗着桌面上的筹码。这些筹码是我私人订制的,都被做成美丽的青蓝色,因为这个颜色衬我的眼睛。可是现在我又讨厌起筹码的颜色来,因为它们竟然该死地更衬琼斯的眼睛。
我伸出手,手指轻轻舞动着到达琼斯的面前。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指,蓝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侵略气焰。他瞳孔微缩,正处于亢奋状态。
“琼斯先生,你可真厉害呀。”
我低下头,抬起眼睛看他,意味深长地微笑,忽然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指。
琼斯大笑起来,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我看见有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粗鲁得惹人生厌。
他磨着后槽牙,像一个在孤注一掷的真正的赌徒,揭开了自己的牌底。
我一看新摊在桌面上的牌上的数字,笑了。
我学着他的样,一把掀开自己最后的底牌,压在了他的牌上,覆盖住了底下的数字。
“唰啦”一声,手边垒的整整齐齐的一对筹码倒在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散开在牌面上。
我勾起嘴角,忍不住向他挑衅:“看来我赢了,琼斯先生。”
他向我举起双手投降:“愿赌服输。”
虽然琼斯人很差劲,但是不得不说,他的牌技确实厉害,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能和我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我站起身,端起一盘裹了奶油的草莓,袅娜娉婷地走到他身边,拿起一个草莓,捏着草莓蒂,作势要递到琼斯嘴边。
“为了安慰受伤的琼斯先生。”
在草莓即将触及到他嘴边时,我忽然一回手,自己咬了一口草莓。
奶油沾在我的嘴角,我伸手擦去,嘴角艳丽的口红有些晕开。
“抱歉。”我低声笑起来,扇动了几下眼睫毛,好让自己的眼球湿润一些,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惹人怜爱,“我天生爱开玩笑。”
琼斯低头吻了我的手指。我的指尖有一抹湿润柔软的触感,我不敢去确认那是他的舌尖还是嘴唇,但不管是什么,那都会让我感到恶心。
他带走了我指尖上残留了一点奶油,他那向来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朦胧的暧昧:“正好,我对幽默的美人一向没有抵抗力。”
我感到一阵荒谬。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和他两看生厌,现在我却要向他卖弄风情,而他也要和我调情。
在这场聚会开始之前,我的父亲对我说:“辛西娅,我在考虑与阿尔弗雷德·F·琼斯结成永久联盟。”
“为什么?”我问父亲。
父亲嘲讽地盯着我,似乎从我身上看见了他亡妻的影子:“那你为什么允许托马斯·沃克追求你呢?”
我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因为他最有钱。”
“琼斯比他更有钱,他是这样一个年轻且野心勃勃的新晋富豪。”父亲眯起眼睛,流露出市侩的气息,“辛西娅,维持上流做派需要很多钱,我需要连任参议员,否则你将一无所有。而琼斯正需要一个上流社会的跳板——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确实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们全家都是实用主义,父亲娶母亲,是因为她是我有钱外祖的独女;而他选择在自己的妻子去世后当一个老鳏夫,也只是为了避免和新妻子分财产。
我需要钱来维持自己体面的生活,而阿尔弗雷德·琼斯需要跳板来摆脱暴发户的身份,彻底被上流社会承认。
无需事先商量,我们一拍即合。
我和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生一对。
4.
刚成功谈了一笔生意的阿尔弗雷德此时颇有些意气风发。
就在刚才,他学着辛西娅·刘易斯女士的说法方式,抑扬顿挫地和对方进行谈判,声音忽高忽低。也许这种说话方式在辛西娅这样美艳的女士身上,再配上她悠扬柔滑如大提琴的声线,会如歌如诗令人着迷;而套在阿尔弗雷德这个人身上,却只会生生磨尽对方的耐心,烦躁得露了马脚。最后他以一个极起优惠的价格,谈成了这笔生意。
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后,阿尔弗雷德将手中的钢笔往桌面上一丢。他两手相抵着指尖朝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小人得志的模样,心情很是愉悦。不得不说,虽然辛西娅这个人贯会装模作样的,但她的处事方式确实是这个上流社会最利己的方式。
对于自己出尔反尔用上了几天前还最为鄙夷的手段的阿尔弗雷德丝毫不感到愧疚,甚至还想着什么时候是不是应该给辛西娅送些礼物,以显示自己的诚意。
左右他成为这位顶级名媛的丈夫也是时间问题而已,为了维持名流做派的刘易斯先生的财政情况已是捉襟见肘,不得不求助于初出茅庐的“暴发户”琼斯。
倒是辛西娅这个女人。
阿尔弗雷德想起不久前的那场牌局,在牌桌上步步紧逼的辛西娅,她那双平日波光粼粼温柔可亲的眼神一下子极具侵略感,美艳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野性。当她的手指如蝴蝶一样轻盈地凑到他面前时,阿尔弗雷德一下子被篡夺了注意力,输了这场交锋。
他舔舔自己的犬牙,满意地感受到一丝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点喜欢辛西娅这个小美人了。
从纽约帝国大厦出来,他碰见了从另一边走出来的辛西娅的父亲,刘易斯参议员先生。
“下午好,刘易斯先生。”
阿尔弗雷德还算真心实意地抬了抬自己的帽子。
“下午好,琼斯先生。”
互相看不顺眼的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本就无话可谈,敷衍地问候了一下彼此接下来的行程,就准备告别。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计划,也顾不上什么矜持,直接大咧咧地开口问:“请问,如果我想送辛西娅一件礼物,应该去哪里买比较合适?”
刘易斯先生看不上他这副粗野的做派,但顾及双方之间互利的交易,还是不得不给了一个销售手工制作奢侈饰品店的地址:“辛西娅喜欢这家店的工艺品。”
“谢谢。”
这次阿尔弗雷德抬帽子示意的动作就敷衍多了,像是恨不得立刻离开。
而刘易斯先生也恨不得立刻远离这个浑身铜臭味的粗野年轻人,一想到自己竟然看中他做自己未来的女婿就牙疼,更敷衍地回了礼,就和阿尔弗雷德道了别。
阿尔弗雷德走进这家奢侈品店的时候,恰巧辛西娅也在这家店里。
阿尔弗雷德进门的时候,辛西娅正仔细端详着一个珐琅花瓶摆件。花瓶上有镀银的浮雕,花瓶里插着几支绸缎轻纱堆的假花。假花的颜色鲜嫩,看起来和真花几乎没有区别。
“这个花瓶摆在窗台边会很好看的,刘易斯小姐。”店员围在辛西娅的身边,脸上的笑容不乏谄媚。
辛西娅用挑剔的眼神盯着过于艳丽的假花许久,伸出小拇指轻弹了一下假花瓣的边缘,眉毛嘲弄地一挑,说出来的话却轻飘飘的:“很漂亮。”
一旁店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可辛西娅却轻轻地放下了花瓶,转身朝向一边。
隔着几件大的落地水晶灯和层层叠叠的蕾丝灯罩,辛西娅看见了店的另一边的阿尔弗雷德。
精明的商人此时在几个女店员的包围下,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手足无措。店员上下打量着这个从头到脚都包裹着奢侈品的男人,更加地殷勤了。
“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姑娘能让先生您为她买礼物?”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这些姑娘都有些什么毛病,一个个都故意捏着嗓音,音色忽高忽低地游走着,让人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女店员滔滔不绝地向阿尔弗雷德推销一面小巧精致的镜子。
“先生,没有女人能拒绝这样一面嵌满宝石的镜子的,这面镜子正适合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女店员故作优雅地拿起镜子手柄,不动声色地凑近阿尔弗雷德,镜子的角度巧妙地能将她脸上最美丽的部分照进来,又能反射给阿尔弗雷德看见。
年轻的漂亮姑娘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自己的出身高低,都想嫁给一位富翁。当然,如果这位富翁恰巧年轻英俊,那就更好了。
阿尔弗雷德接触到女店员直勾勾的凝视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倒是不介意和年轻漂亮又肤浅愚蠢的女店员玩上一那么场,只是现在正是他能成为辛西娅未婚夫的关键时期,要是闹出什么丑闻就完了。何况辛西娅的备用未婚夫又不只一个,只要她想,勾勾手指就能有一堆年轻有钱的男人像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凑上去。
不知怎么,辛西娅那张漂亮的脸孔在他的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阿尔弗雷德又想起自己输在她手上的情形,那个手指如蝶翼翩跹的女人,就算不主动卖弄风情,也照样能引人如痴如狂。
“不了。”
阿尔弗雷德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女店员。
他看看这里琳琅满目的饰品摆件,感到一丝牙疼。
“我的建议是,可以买一把扇子。”
比起晃得人眼睛疼的诸多饰品,以及腻味得让人胃疼的女店员,更让阿尔弗雷德头疼的声音悠扬地响起,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悠扬柔滑如诗如歌,但也依旧一如既往地模糊到让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辛西娅款款走来,轻盈地绕过诸多参差摆放的摆件,轻撩了一下落地灯缀着的水晶珠链,从摆放在一旁桌面上的扇子中随手拿起一把,轻轻地打开。
“琼斯先生大概不知道女士们为什么总是在宴会上摆弄自己的扇子吧?据我所知,总是有女人在您面前挥舞扇子,而您却总是无所回应。”辛西娅用扇面半掩嘴角轻笑一声,“怪不得大家总是怪你不解风情。”
又来了,她只要有机会就会嘲笑他对于上流社会默认规则的知识的贫乏。
阿尔弗雷德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辛西娅的嘲笑,配合地假笑一下,不出声。
辛西娅歪着头,眼睛朝上,含着湿润的笑意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她抿起柔软艳丽的嘴唇,慢慢绽开,露出一小排整整齐齐、洁白如珍珠的牙。
“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男女之间的情爱密语。比如——”
她轻轻扇动几下扇子,风倒是没扇起半分来,反而是扇动心弦的效果更好些,至少现在阿尔弗雷德是这样的。他又是觉得牙疼,又是觉得心痒,恨不得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咬上一口。
辛西娅灵巧的手指捏着扇子轻快地时开时合,扇骨上描金的线反射着光上下翻飞,晃得人眼花缭乱。她慢慢地走近阿尔弗雷德,盯着他时眼神专注又深情。
“我非常想念你。”
她忽然收了扇子,扇子最外侧的扇骨上镶嵌的一颗珍珠晃出一圈光源。她将收拢的扇子放在脸侧,微微侧开脸,抬起蜜金色的睫毛:“我希望下次和你早点见面。”
扇子“唰”地打开,发出清脆的声音。辛西娅将扇面放在自己尖俏的下巴上,抬起脸:“等我。”
阿尔弗雷德忽然发现辛西娅今天的嘴唇红得异常艳丽,也许是涂了口红。还有熠熠闪光的缎面扇面上,竟然画了一副完整的《维纳斯的诞生》。
扇面稍稍上移,让阿尔弗雷德心神不定的红唇被藏在了扇面下。此时两人已经面对面挨得很近了,辛西娅只露出上半张脸,灰蓝的眼睛此时蓝得摄人心魄,平静的表情下,那双眼睛中是脉脉温情在暗流汹涌。
她压低了声音:“我爱你。”
扇子忽然又被收起,象牙质地的温润的扇骨轻轻触碰了那张红唇。她张开嘴,声音里带着蛊惑:“你可以吻我了。”
手心里忽然一疼,阿尔弗雷德回过神来,是辛西娅将那把扇子用力甩进了他的手心:“像这样将扇子丢出去,意味着我不喜欢你。”
她的神色不变,依旧含情脉脉,眼中是湿漉漉的光泽,仿佛刚才那句“我不喜欢你”不是她说的。
手心里被辛西娅打过的地方撩起一片灼伤似的疼,阿尔弗雷德看着辛西娅走出这家店时娉婷袅娜的身影,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他总觉得现在的辛西娅比起一开始所见到的辛西娅要来得直白一些,也许她是刻意的,也许她只是被他“传染”了。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今天在这家店碰到辛西娅是巧合,还是某人有意为之,但是至少他对现在的局面很满意。他和她一拍即合,她不喜欢他,恰好他也不喜欢她,但是他们都需要彼此。
几天后辛西娅收到了一把扇子,扇骨是洁白的贝母,随着扇面开合会不断地折射缤纷的色彩;扇骨上雕刻着一幅完整的浮雕,镶了金;扇面是绸缎制的,上面绘制了波提切利的《春》。
其实辛西娅根本不需要多一把扇子,她只是借着扇子和阿尔弗雷德调情而已,顺便再看看他的态度。
刘易斯先生不乏嘲讽地评价道:“看来你把他给迷住了,迷人的辛西娅小姐。”
辛西娅做作打了个哈欠,翻白眼都优雅十足:“也许吧。”
她不在乎阿尔弗雷德是不是喜欢她,只要阿尔弗雷德能给她带来足够的好处就行。
辛西娅满意地欣赏着这把价值不菲的扇子,随手将它丢进自己成打的扇子中。那一匣子的扇子里,有玉石、玛瑙、贝母、象牙以至于纯金银质地的扇骨,扇面都是有轻纱有丝绸,有贴着蕾丝,也有镶着孔雀翎或鹦鹉尾羽等各色羽毛的。借着这一匣子的扇子,也只能面前窥视到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小小一隅。
“只要他送的扇子是这一匣子扇子里最贵的,就可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