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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98.

      柳萱策马一路直冲到城门外,夜风烈烈,吹到身上了,才发觉四肢已抖如筛糠。她其实是怕的,方才拿着梳子唬人时、御马行过宫门时、行在空无一人却门户洞开的长安城中时,都不觉得,而如今迎着熙弱的月光、周遭一片宁静,柳萱才冷下头脑,心底涌上细细密密的后怕之感:其实如果站在敖澈身边说那些话,她倒不会打怵,甚至能说得更加慷慨激昂,而当她只身站在皇帝的书房中,能保持声调平稳已是极限——背后的窗户后面藏着不定多少个手持弩箭的禁军侍卫,只等她声音打绊、底气被皇帝压下一头时,便立刻放箭取她的性命。

      “什么黑龙王妃……人仗龙势,不过凡人一个……”柳萱捏紧缰绳,喃喃道,“装着临危不惧罢了。”

      她出了城,就慢了下来,从草场绕到黑水镇,又从黑水镇绕到牛头山,回到府门前时天上还挂着几颗稀松的星星。不到四更,山中一片寂静,山麓这处僻静的避世宅邸也是,晨风很凉,空气却清新,柳萱将马拴在门口,想到今日正是三月三蟠桃会,她刚回来,敖澈恐怕就得走上一整天。

      天还没完全亮,不便叩门,柳萱从角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家中,光线很暗,她又将带出来的宫灯挂在了院外,只能提着裙子缓步往卧房摸。好容易摸到卧房门口,刚轻轻戳动门扉,就听里面慌乱地响动,一进去,见敖澈已经起身,散着黑发坐在她妆台旁,手里捏着平日里画符箓的那支细笔,正拿少有的惊异神色看她。

      柳萱放松下来,放心地将门一关,迈开步跨到里屋:

      “慌什么?你是在藏东西?”

      “咳,小姐回来了。”

      许是起来还没开口讲过话,敖澈的嗓音有些哑,柳萱越走近、他背挺得越直,还仍不忘尽他的礼仪:

      “听阿妈说了,凡人难免生老病死,小姐需节哀。”

      “呃。我跟长辈好好道过别,他再无遗憾,没什么可哀的……昨日入土,也算圆满了。”

      柳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对阿妈扯的谎,为了不露馅,只好边思考边小声圆谎。敖澈听到末尾才蹙了眉,温声道:

      “昨日才下葬,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做,该安心在家中住几日,再送个信,好让我去接你——方是做丈夫的本分。”

      “噗……快别折腾杨复的鹰了。我骑马去骑马回,很方便。”

      “小姐虽然精通骑术,可怎么挑个凌晨回来?开春早晨还是黑,你骑马又迅猛,仔细摔着。”

      “今日不是蟠桃会么?我寻思赶回来送你出门呢。”

      一个月来,柳萱的脸上终于真心挂上浅笑,拆首饰的动作都轻松许多,见皇帝时戴的珠翠叮叮当当地全往妆台上撇,敖澈欲起身让她,被她按回了凳子上:

      “我摘了这些就完了,坐着画你的吧。什么时候启程?我常听说书先生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这一去,明年才能回家,是不是?”

      “说书先生编来逗笑罢了,没有的事。我去应个卯,又不长坐,他们也知道我是比父亲更脸酸的货色,不敢生事,午后就会找由头赶我回来。”

      看见她笑,敖澈也舒展了眉心,没去蘸朱砂,而在镜中盯着柳萱——先是拆头面,又摘耳环,扯下项链撂到一旁,揉了一会耳垂,才脱掉披风,折好后叠在自己的披风上边,洗了手,过来捏他的头发:

      “我还没见过你白日里在我面前散着头发呢。”

      “不比小姐的长垂过膝,散发本不体面,早晨顺手的事,何必让你看了。”

      “呀,那今日是我骤然归府、唐突爱妃啦?”

      “岂会,是我动作慢。赴蟠桃会不像在龙族宴席上随意,须得束发为髻、并戴金冠金璎才行。太久没作如此打扮,手生,就愣了一会。”

      眼看他笑过之后面露难色,又已经把金冠金璎找了出来,正摆在桌上,柳萱很自然地伸手从妆奁里摸出梳子,在他两肩拍了拍:

      “自己扭着胳膊难受,我来吧。”

      99.

      受宠若惊。敖澈满脸写着这四个字,肩颈的肌肉皮肤上也密密麻麻地全刻满了。

      柳萱也没敢直接上手,先抿着唇,在镜子里眨了眨眼:

      “你天天早上为我梳头,这点回报就受下吧,也好让我日后心安理得地使唤你。”

      “……那有劳小姐。”

      敖澈是松了口,可柳萱刚将梳子插进发间,就明显感觉身前魁梧的肩膀突然紧了一下,她觉得有趣。敖澈的头发触感与凡人不同,远观黑瀑一般柔软,拿在手里却是硬韧的,发尾像是削过,很随梳,柳萱的动作探究中带着小心,怕紧着他,也怕指甲划着他——除却之前帮云瑛扮男装之外,她是头一次真正给男子束发,虽然手法记着,心理上却生疏得很。忆起礼仪课上,师傅教众闺女如何侍奉舅姑时,也顺带提过侍奉夫君时的仪态。可惜柳萱对礼仪课向来阳奉阴违,更对“侍奉”二字嗤之以鼻,如今他人牙慧没得捡,动作僵硬时,又庆幸是嫁的敖澈,用不着她连梳个头发都按既定规矩做,更不用她卑躬屈膝……

      “在想什么?”敖澈发觉她失神。

      “还能想什么?在想你是束发好看呢,还是散发好看呢……”柳萱瞒了过去。

      “小姐如何觉得?”

      “你肩膀宽,下巴又生得周正俊朗,自然是束发好看。”

      指节突然擦过一片滚热的东西,柳萱知道那是敖澈的耳尖,连带着自己的耳尖也热了起来。好在男子梳髻简单,柳萱忙从他手里抢了金冠,扣到头顶:

      “咳,男子大汉的,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你再追问,我倒要怀疑你是邹忌再世。”

      “虽未提及他人与我相较,可我诚知自己算不上‘形貌昳丽’,也只占个‘修八尺有余’罢了。夫人私我,才出言夸赞我身上仅有的几点长处,如何不体贴?”

      “是!没再夸夸你伶牙俐齿,可屈着你了!”

      柳萱红着脸扣上发冠,从镜中盯敖澈,愈发觉得顺眼到令她火大。他虽在信中向妻子抱诉“眉鬓丛生”,可龙族人的毛发哪里就长得那么快?如今头发拢上去,眉毛和发丝一样的乌黑,浓得化不开,柳萱绞的痕迹仍然很明显,更衬他眉幕锋锐、骨肉俊削,唯有嘴唇是有些圆钝的,却不显笨拙,反倒刚好中和了这张面孔上的英气。柳萱微微倾身,视线越过敖澈两肩,如愿以偿地瞄到了一双微隆的半弧。

      我爱妃的确丰俊。

      柳萱眯着眼睛淫贼般点了点头,然后立刻打发他去更衣。敖澈看了她一眼,眉毛舒展,像是无话可说:

      “我不曾侍奉小姐更衣,也不必还到这个地步了吧。”

      “哟,怕我占便宜呀?”柳萱叉着腰,作势要把刚拽出来的屏风推回去。

      “什么都给你了,还怕占么。”

      敖澈很无奈,抖开一件衣袍——柳萱没见过的,上面的金线暗纹像张细密的网,被他一双大手抻得舒展开,献宝般,送到柳萱面前:

      “小姐且闻闻看。”

      他甚少露出窃喜的神色,柳萱也狐疑,凑近一嗅,才会心地笑道:

      “我那半盒子香粉原来是折在这了……这是姑娘用的香,你穿到瑶池去,不让人笑话?”

      “夫人此言差矣,”敖澈摇摇头,极认真地说道,“泾廷伉俪‘政德同一’,熏衣服的气味自然也是一路的,这是到瑶池显你的威风,谁笑话,就要吃玉盏。”

      “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可这扑得也太多了点,我日日扑,大半年都用不去这么些……”

      柳萱生动的小表情实在很新鲜,敖澈看出她肉痛,好言好语地哄她出屏风去:“妆奁里赔了你一盒新的,去试试。”

      “我还要给你更衣呢……”

      “衣服重,你抻着胳膊酸,而且粉都扑在内衬上,一抖起来就呛。”

      说着就捏着她两边胳膊肘给送了出去。柳萱边被拎出去边心生不服,直到坐下拆开新粉盒,扑在手上闻了,还听着屏风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嗔道:“你这理由分明是现找的。平日里穿衣袒胸露臂的也不见你避讳,这会子倒不让人看,后背上也有龙纹不成?”

      她怎么激,敖澈都是岿然不动地笑,只是气声粗了些,仿佛衣服真的很重。

      100.

      天蒙蒙亮,柳萱送敖澈出门,他迟迟不上马,拖着柳萱给自己整理披风,还满口遗憾:

      “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问问你这一个月遇了什么事,可见蟠桃会不是个好去处,下次再也不去了。”

      “这也能骂几句蟠桃会……丧事大抵相同,没什么可说的呀。”柳萱眼神躲闪,“午后再问吧,我就在家等着你回来,还怕我跑了不成?”

      “也好。你总不会再赶上‘丧事’。”敖澈依依不舍地捏着她的双手,还真像怕她又突然消失,“阿妈回家去了,你别总闷着,上月云瑛来过一次,想找你问问开春了做什么新衣裳,正好去……小姐!小姐?”

      他说着说着,柳萱突然开始流泪,很快演变成失声痛哭,就着敖澈的手疯狂抹眼睛,看得他也慌了,又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她哭得又急,话语全夹在呜咽里倒出来:

      “……你不用哄我,我知道……阿爹以前也说我乳母‘回家去了’,其实,其实就是被皇帝带走杀掉!呜呜……阿妈于他有何仇恨?连老人家都不放过,直娘贼!心如蛇蝎!我就该把梳子扔出去,让水兵碾了他的御书房!”

      “什么跟什么呀。”敖澈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先定住她的脸,“阿妈是真回家去了。”

      “啊?”柳萱哭得涕泗横流。

      “她家在城郊,来回走路也不到半个时辰,住几天就回来。”

      “啊?”

      敖澈失笑,也不顾自己的盛装,用衣袖给她擦眼:“你要碾了谁的御书房?”

      “……”柳萱沉吟片刻,哧溜一声吸吸鼻子,“没什么。你快走吧,蟠桃会晚了可不好。”

      “小姐有事瞒我。”

      怎么这么精,糊弄不过去呢。柳萱不敢直视敖澈,盯着地面,试图用蛮力推他上马,可敖澈纹丝不动,反而离她越来越近,甚至附身下来、平视她,大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柳萱感觉像被一个巨大号的香粉盒子困住,本以为他会跟自己亲爹一样严肃训示,可一张嘴,却好像柳萱委屈了他似的:

      “小姐是嫌我办事不牢,说了也无法为你分忧,所以才不让我知道,是不是?”

      “怎么会!”柳萱急忙摆手申辩,“你是我夫君,这世上除了父亲和朋友,我最信任你了,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果。一想起这场闹剧,柳萱舌头打结、脑子搅浆,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将所有事缩成一两句,而敖澈没插半句话,只耐心地等她说,待到她自己都放弃了、闭了嘴,才帮她紧紧衣领,而后突然直起身子,上了马,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能做你的夫君,在下不胜欣喜。只是此事横在心中终究难过,待午后回府,还请小姐如实相告。”

      “你生气啦?”柳萱有点心虚。

      “因你不信我,是有一些。”敖澈很诚实,语气也很温柔,“可听你方才痛哭,言语间又涉及皇帝,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小姐比我更加难过,因此才更要你全数告知,也好两人一起想个办法,免得后患,更免得因此事心生芥蒂,你我虽是假凤虚凰,但交情尚在,如有能分担的我绝不会……”

      “我以后都跟你过了。”

      柳萱突然打断了他,抓住敖澈捏着缰绳的手,眼里闪着认真的、晶亮的星星。

      敖澈一愣:“什么意思?”

      “你我两情相悦、明媒正娶,不是什么‘假凤虚凰’。我签了命契、收了你的逆鳞、更有‘结发同心’,于情于理都将与你永伴终生——这都是我自己愿意说的,没喝醉,也完全睡醒了,而且理直气壮。听清没有?”

      听清了。而且敖澈感觉自己的脑袋像庙里的钟一般被“咚”地敲晕了,一股热从取鳞的红疤蒸到被柳萱握着的手指尖,令他连掩面都做不到,思绪只能跟着那串入耳的由音化形的字一起绕圈。她还偏生扯了扯他的手,自己也像个煮熟的虾子,却梗着脖子,非要对他已被迷得神魂颠倒这件事加以确认:

      “我好容易才说!你装什么聋?”

      “我不想去蟠桃会了。”明明这件事不是柳萱负责,敖澈却低眸恳求她,“行不行?”

      “呸——这是说了让你定心,好解决正事,不是让你听完更有底气躲懒撒娇。”

      柳萱红着脸啐他一口,然后抡圆胳膊一巴掌把马拍得扬蹄狂奔。敖澈被带着冲了出去,回头时,见她双手卷成喇叭,冲他呼喊:

      “等你回来——”

      TBC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引用了《邹忌讽齐王纳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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