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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纯恨夫妻相互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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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半年,她日日如此,晨昏定省,带着鱼丽蟹鳌,寅时前去伺候沈从云起身,送他出门上早朝;卯时之前赶到沈老夫人的院子站桩,听候差遣。
今日是一场恶战,鱼丽和蟹鳌最好不要在场。
晨雾氤氲,月下独行,林怀音轻车熟路进入离垢园。
沈从云的卧房恰好亮灯,窗户上,映出个穿戴整齐的男人,轮廓模糊,却难掩俊逸潇洒。
林怀音立刻意识到:他是刚回来,而不是睡醒起身,当是与平阳公主彻夜商量对策,现在才匆匆赶回来更衣、赴早朝。
他明明可以差人将官袍送去,却不辞辛苦折返,必定是冲我而来。
林怀音完全可以想见:沈从云急不可耐想要拿到银子,好让平阳公主睡醒了睁眼就能瞧见,二王庙阴霾一扫而空,白莲教逆贼要多少有多少,平阳公主又可以随心所欲,涂得满手血。
他真是要把心爱的女人宠上天呢。
一步一想,林怀音绕上二楼,初九正守在门外,见她独自前来,有些诧异。
初九退开,垂首见礼,林怀音提唇微笑回应,走到门口屈膝肃拜:“夫君万安。”
“进来。”沈从云应得很快。
林怀音迈步进去,沈从云的紫色官袍已经穿到一半,仙鹤攀附在胸前。
她如往常一般凑近,垫脚帮他系扣子,不料沈从云冷脸训斥,“退下。”
“是。”
嘴比脑子快,膝盖比脑子软,林怀音像被重力拖拽,一个晕眩,跪倒沈从云面前。
这副身子,就该剁了喂狗!
林怀音恨死自己,沈从云却甚为满意,他刚从平阳公主的温柔乡回来,身上满是平阳的味道,一星半点儿都不想被贱婢林怀音沾染。
系扣,挎玉腰带,勾金鱼袋,戴官帽,沈从云亲力亲为,最后将象征他首辅权柄的犀角扳指,套入右手食指,并将扳指上的“中书门下行印”六字,转入掌心。
穿戴整齐,沈从云走向软榻,一步一踱,嗒、嗒、嗒。
又是这脚步。
林怀音眉心深蹙,后背火烧火燎,眼睛却下意识追随沈从云的脚步,膝盖也跟着转,待沈从云落座,她正好规规矩矩,正面跪伏听训。
尽管她这般顺从,沈从云仍不满意。
昨日铁佛寺一场惊天乱子,险些让他声明尽毁,他是强行封庙,才压下流言。
知客师父详叙林怀音听到他在时的反应,她惊慌失措,挣扎逃跑不得,确实是被柳饮君强行押入大殿,无意间撞上。
沈从云料想林怀音没胆子故意设计他,也不愿再提那档子事。
不过他想象的此刻,应该是林怀音主动自觉,捧出银票,小心翼翼期待他施舍一句夸奖。
可是她空手而来,死狗一样不吭气。
这让沈从云心生警觉:难道林怀音听说赵尚书已死,以为无须上交八十万两银子了吗?
她居然会去听外面的传言,还听进去,甚至自作主张?
她竟还有自主意识。
沈从云不禁睨向林怀音,看到她黑洞洞的脑袋,和满头珠翠,碎光点点入瞳仁,他恍惚忆起昨日午间,林怀音曾满脸怨毒,张牙舞爪扑来。
那究竟是不是错觉,现在已然无从分辨。
沈从云敏锐地觉察到:他亲手捏的泥胎木偶,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这可不行。林怀音必须听话,林家必须崩溃,元从禁军必须群龙无首,这条线甚至比袁解厄的“天命女帝”还要关键,决不能出一丝纰漏。
沈从云略略思忖,问:“事情办得如何?”
林怀音缓缓抬眸,她不敢直视,怕暴露自己想杀人的毒恨,只怯怯将目光凝向沈从云前襟,低声回复:“办好了,只是,但是,只但是……”
吞吞吐吐,唯唯诺诺,她发着小抖,嘴张不开似地转车轱辘,沈从云一改往日的不耐烦,不打断,也不训斥,静静看她表演。
审视的目光,一错不错,林怀音捕捉到沈从云异于平常的耐心,感觉像有秃鹫盘旋凝视,随时会被拆骨扒皮,她心跳渐渐如鼓。
果然,他起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就疑心我。林怀音垂下眼皮,想:摒弃现在的林怀音,前世的林怀音是什么样子?她会如何应对?
前世,夫君沈从云就是她的命。能为他办事,为他孕育子嗣,她做梦都能笑醒。
她不会跪着装哑巴,她关心他、敬他爱他,看见他就心热,对他有说不完的话,她会把银票和喜事一股脑往沈从云面前堆,只要能博夫君一笑,她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倘若搞砸了夫君的差使,她怕是会一头撞死……
“夫君!”
林怀音突然尖声。
沈从云拧眉,林怀音快速膝行上前,俯身搂抱他左腿,脸上又哭又笑,张嘴口不择言:“夫君,银子,银子妾身带回来了,但是,孩子,对,还有孩子,老夫人,兰言,兰言她,妾身也没办法,夫君,夫君——”
吵吵嚷嚷,一惊一乍,她语无伦次,句不成句,一下笑一下哭丧,抱紧沈从云左腿左摇右晃。
沈从云被她搅合得心烦,却也极为满意她这疯魔说不清话的蠢样。
看来是没办好交代的事,吓傻了。沈从云鄙夷地看她发疯,确认贱婢仍在掌控之中,他心下舒坦些许。
但也仅仅就只是些许,装疯蒙混的可能性,尚待考察。沈从云的警惕并未全部打消,他不做任何表示,只容忍林怀音抱腿,静待她表现。
他观察林怀音,林怀音也警觉他,方才扣子都不让碰的人,现在反倒允许抱腿,她明白沈从云不打算给任何提示,摆出这无法捉摸、恩威难测的架势,是要看她接下来的说辞。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林怀音心念一转,猛抬头,对上沈从云的眼睛,又狠看一眼自己双手,好似突然醒神、发现自己越矩,惊慌失措松开腿,给沈从云整理袍角,移动膝盖跪退。
“夫君。”她低着头,身子发颤,小手发抖,音声怯懦:“昨日,昨日妾身确有带银票回来,八十万两一文不少,只是,只是妾身蠢笨,不小心被兰言发现,当着婆母的面,妾身不敢胡言乱语,就,就只能诓说是用于浴佛节,求子的香油钱,因为,因为——”
林怀音悻悻抬头,脸色青白但是眸光鲜亮,羞涩望住沈从云双眼,摸着小腹小声宣告:“夫君,妾身有孕了,想求观世音菩萨,赐我们一个儿子。”
话音未落,沈从云瞳孔大震,下颌紧绷,云淡风轻的脸骤然结霜,冰冷逼视的眼中生出一股迫人之势,像是要将周身一切通通碾碎。
这就是当朝首辅的威势,林怀音瑟缩后退,心脏扑通扑通,即便满腔恨意,她也感到不寒而栗,但是旋即,她又觉得荒唐、可笑。
白莲教贼窝里,她曾经眷恋他这样的霸气,以为他这气势是为她释放,他为她驱散暴徒和厄运,她视他为保命真君。
可那不过是虚假的谎言、歹毒的陷阱,唯有现在此刻当下,他想杀了她的暴怒,才是千真万确!
恰好,我也这么想,我也不想要你的血脉,我也想将你碎尸万段。
定住心神,林怀音捧着孕肚,眼泪刷地往外流,她红着眼睛,惊恐但是坚定地扑上去,再次抱紧沈从云小腿,拼命哭喊:“夫君不要!夫君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兰言她不会一世如此的,她一定能找到好婆家,婆母也是欢喜的呀,夫君求求你,我想要这个孩子,求求你留下他!“
泪水顺着脸颊,在下巴汇聚滴落,林怀音哭,拼命哭,泪如雨瀑,将前世诏狱的血泪唤来。
她行动果决,表示她读懂沈从云的情绪,收到他的怒火,同时她脑子里没有孩子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真的怀孕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压根不存在!
她理解夫君动怒,不想要孩子,只是因为顾忌小姑子沈兰言。
她多么无助,多么可怜,她只是个爱惨了夫君,想要保住腹中骨肉的小妇人……
她要不遗余力,带偏沈从云。
“夫君倘若真为兰言舍弃亲生骨肉,对于兰言来说,何尝不是折损阴德,夫君。”她无力地摇晃沈从云,眼泪啪嗒啪嗒往他腿上落,“夫君您清醒一点,您至少问问婆母的意思啊。”
林怀音苦苦哀求,然而沈从云默默坐着,身形如山,岿然不动,唯有那枚犀角扳指,几乎被他捏碎。
他此生最想埋葬,就是这个玷污他和平阳感情的贱婢。
他最不想忆起,就是平阳大婚那日,用这个贱婢发泄怒火。
他没有一刻,不想放把火,把她烧尽,然后挫骨扬灰。
贱人,不配有他的孩儿。
血液灼热如沸,沈从云按捺不住,想踹开林怀音,碾碎她小腹,踩烂那肮脏的孽种。
但是他没动,他伸手捏起林怀音下巴,用仿若烈焰般的目光,洞穿她的脸。
贱人骗他。他要找到破绽。
因为早在一年前,白莲教掳走林怀音的时候,曾给她下药。
那是公羊颜亲手调配的药,服下之后几乎不可能有孕。
公羊颜的毒,下到皇帝身上,十年来太医院无一人察觉,绝对当得起独步天下。
林怀音服过药,不可能有孕。
假装怀孕,究竟在图谋什么?
沈从云一寸一寸,检视林怀音的脸,湿漉漉的脸,鼻头很红,眼眶更红,整张脸都有点浮肿,眼睛里,有恐惧、惊慌、哀求、爱慕。
没有躲闪,或是欺骗。她甚至因为被他触碰下巴,被他直视,忍不住嘴角上提。
她喜欢我这样待她。
她在往上凑。
她甚至想趁机做点什么。
沈从云突然觉得好恶心。
厌恶藏不住,沈从云想抽手,林怀音抓住机会猛扑,大胆搂抱沈从云,侧脸贴他胸口使劲叫唤:“夫君你答应了!你答应我了!我好高兴!”
讨厌的女人在怀里拱,浑身痴恋成狂的热浪,推开了又缠,沈从云瞬间感到绝望——林怀音太爱他了,他把她玩儿坏了。
她这样爱他,怎么可能骗他,她没这脑子,也没这胆量。
她肚里的孽障,沈从云只能认了。公羊颜没说过药效时长,兴许是一年过去,贱婢身子见好,又或是他龙精虎猛,劲用对了地方。
事已至此,沈从云别无他法,唯有尽快处理,绝不能叫平阳知道,在此之前,正好利用这孽障,做点文章。
他盘算他的,林怀音恶心林怀音的,她看出沈从云不信,卖呆装痴,孤注一掷往上扑,没想到沈从云居然不踹她。
那她就只能继续蹭他。
沈从云更恶心了。
“起来,好好说话。”他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