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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朱颜枯骨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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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厮杀声早已消失不见,不知逃了多久,孩子已经力竭,但依然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往前跑。
他隐约听到人声,犹如惊弓之鸟绊到在地,猛地向前扑去,眼前骤然一黑。
这么一摔,彻夜奔袭后的疲惫感紧随而至,他再没力气爬起来,听天由命般趴在草丛里。
是谁?
他心想。
然而抬头看去,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个单薄高挑的身影,对方发现他,在看过来时好似一愣。
“谁在那儿?”有人问。
眼前的人站在原地,须臾间好像见他抬了抬脚,足跟已离地,身体也向前移了半分,但不知缘由地又顿住,落了回去。远处的人脚步声逐渐离近,孩子淤堵胸口的什么东西尽数呼了出来,脑袋正要趴到地上,下一瞬他闻到了蓦然飘至身前的木香——身前那人将他拉起,然后在自己脸上做了个摘取的动作,随之扣在孩子面上,赶在旁人来前,把他掩于身后。
清淡幽静的木香刹那灌满了鼻息。
带在孩子脸上的,是一张面具。
不知是被他火场逃生的狼狈模样惊到,还是摘下面具的人此举有何不妥,走近的人略显讶然,而后望向他身后,问:“先生,这是……”
“一个孩子。”被称作先生的人语气里有几分谦逊的笑,“受了伤,我带回去看看。”
或许是孩子知道反抗无用,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位“先生”为人和善,也腾不出思绪去想别的了,所以安安静静地被他牵着往山里走。到后来,大概是对方察觉到他体力不济,脚步逐渐放慢,干脆将他抱了起来。
孩子趴在他肩上,意识渐渐昏沉,好像分不清抱他的人是谁了,小声咕哝了一句:“我们逃出来了……对不对?”
先生拍拍他的背,哄到:“对。”
……
“连枢,”楚云汉没有咄咄逼人,而是以闲话似的语气询问:“你不说清楚么,那位先生,或者炽熡族的孩子,哪个是你?”
连枢不答反问:“你觉得那个是我?”
“我猜那个孩子是你。”楚云汉似笑非笑,也不在乎是否猜对了,又道:“那方才玉轮君背后那个呢?不似真人,是什么?”
连枢缓缓地,没有任何掩饰地说:“大概是从心底映射而出的幻象。”
“原来如此。”程玄烛道,“难怪觉得他与你有所差别。”
闻言,连枢静默了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问:“差别所指何处?”
“质地类同,雕琢有别。”程玄烛道。
连枢意味不明的笑了声,像是因被认可而欣慰,又自知弗如,于是这声笑听起来便格外的无奈与嘲讽。
“玉轮君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谁知道呢。”程玄烛没有争论的意思,又问:“眼下我们也出不去了,对吗?”
“倒也不是,不过很难。”
现世的骨林间,几人皆阖眸围坐在一起,连枢手里执着语铃,两袖延伸出根根泛着冷光的银丝,缚在楚云汉等人的肩颈、臂弯、腰际以及腿脚处,交错成一张沉静幽寂的网,像是独自操纵众多傀儡演上一出繁盛大戏的傀儡师。
偏生傀儡神态生动多变,连枢的面具却是从一而终的平静无波。
他们对现下局势全然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连枢也从容自若,时映辰一改往日总爱出口嘲弄几句的做风,问:“那么重泽君要我们观看这段过往,究竟所谓何意呢?”
“这大概需要我来讲一个故事了。”连枢说。
说是听他来讲述故事,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跟从那个炽熡族的孩子一直走的,所见所闻,也皆发生在他的周围。
由此看来,这个炽熡族的孩子,十有八九就是连枢本人了。
竺荥问他:“那位‘先生’,是何人?”
连枢先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笑,随后道:“先生一个极为心善之人。”
顺着蜿蜒的山路上走,孩子发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昏黑,似乎是看不到了,只有耳边树叶簌簌的细碎声响,和抱着自己的人身上传来的暖意。
先生带着他走到山的高处,却未抵达顶端,好像是要观察四周的状况。
方一走出山林,站在峭壁边上,呼呼的山风便没了阻隔,在山边飞旋般地吹,呼啸声乍然灌入双耳。
他记得之前有人说过,狂烧的大火,和迅疾的风暴声音极像,但他只在雪山历经过风暴,从未见过大火。可一个是热的,一个是冷的,他想即便经过比对,也并能不明白哪里相像。
然而现在摒弃了视觉,意识朦胧,听着仿佛遥远又极近、狂飞乱舞的声音,一时间竟没能分辨出这声音到底属于什么。
好似也没有辨出如今他是逃出来了,还是依旧在那些燃烧的枯骨间,做了个临死前纷乱的梦。
他闭着眼,问:“……是火焰的声音吗?”
天上明月高悬,目之所及,皆是陷入漫漫长夜的寂寥,没有火光,没有村落,怀里孩子的来历也成了迷。
先生开了口,他耳畔便清晰地传来:“是风声。”
于是,雪山上碎琼纷扬的风吹透了一整个梦。
当孩子醒来后,距离那夜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他睁着眼盯住房梁,沉默许久,而后坐起身,随即便被吓了一跳。
这屋内陈设简单明了,但却放满了其他东西,墙壁上挂的、桌面与地上摆放的,竟是一堆残肢断臂,和一动不动死死看着他的人!
孩子惊呼一声,紧接着又发觉不对劲。那些东西虽看起来是人,可皮肉到底是皮肉,假的做得再真,依然是假的。那上面的纹路,与照进来的晨光里浮着的微尘和木香,显得格外干净。
那是傀儡。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下了床榻要往外走,门口就进来一个人。
那人清瘦,却不显病弱,肩宽窄相宜,脊背挺直,如崖边松柏。正伸手扶在门框上,向内望来,瓷白面具上染了几点红,又似阶前寒雪上延伸出的一支新梅。
他站在浮尘飘动的阳光下,身形像是透明的,小孩儿试探般喊了声:“……先生?”
先生跨进门向他走来,开口便带有三分笑:“我叫甘遂,是个傀儡师,在此处教孩子们读书,所以他们唤我先生。”
孩子原以为“先生”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的尊称,却没想到是教书先生。又急着问:“先生,您可曾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来找我,就是,就是会纵火,是这样——”
他正要伸手演示,就突然被甘遂攥住手,没来得及燃起的火苗熄灭在了掌心。
“在这里,莫要让旁人知道你的身份。”甘遂拉着他的手到放着木器、金属等材料的桌边坐下,道:“你睡了一天两夜,期间从未见,也并未听说过你的族人在附近出现过。”
“他们以后兴许回来寻你,在那之前你可以住在我这儿。”甘遂露出的一双眼仿佛生来便含着水润的笑意,他递给面前的小孩儿一张面具,“你可以带上这个。”
小孩一愣,接过来,“这是,什么规矩吗?”
甘遂没说话,起身走到一边抽屉里拿出一面铜镜,镜面朝下递给他,“照一照罢,面具想不想带都随你。”
他满腹疑云地翻过镜子,在看到里面映出的面孔后蓦然怔住。
他的左边面颊部分皮肉消失,露出了下面的白骨,衬着惊愕的表情,宛如一个披着人皮的鬼怪。
连枢自己是这么想的。
他说:“或许那夜从火海中跑出的,就是伪装成人,早就该死的鬼。”
他们没再借用孩子的眼睛,又变成了一个个“旁观者”。竺荥道:“可你现在仍站在这里,就证明你应当活着。”
竺荧对他的说法有不解,接道:“并且活,就要光明正大的活着。”
连枢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幻象。
他兴许是被吓到了,盯着镜子里的脸,良久没有做声。甘遂道:“火把你的皮肉烧坏了,创口一直在蔓延,我只能将腐肉剜下,抱歉。可你怎会被火伤成这样?”
“这是……罪证。”他的脸颊和身上隐隐作痛,催动着他忆起那天的经过,终于意识到什么般,语无伦次流着泪说,“我们本不会被火伤到,但我烧死了我的族人,我害怕了。虽然他们都是自愿的,可我确实伤了他们。所以这是惩罚和反噬。”
“先生,我想我的家人不会来接我了。”他慢慢带上了面具,抬起头看连枢:“他们让我跑出来,只有我跑出来了。”
“那你留下罢。”
连枢没有出言安慰,却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
又问:“你叫什么?”
他摇头说没有名字,甘遂瞥向桌上的书籍与未拼接好的傀儡躯干,片时后开口:“非心灵手巧之人,无法修习傀儡术。心灵方能与傀儡相通,手巧才可制造并操纵傀儡。”
“傀儡师心连手,手悬丝,丝穿通傀儡各个关窍,关窍灵活,傀儡尚算初成,要处处相连,缺一不可。”
”关窍之于傀儡,犹若人之穴位与命门,列如北斗七星,而七星之首,唤作天枢。”
甘遂将目光重新移向他,他方才发现甘遂面具上的几点红并非朱笔点上的印记,而是星星点点的血迹,那血则来源于头上隐藏在发间新鲜的伤口,可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小孩忽然觉出,他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境遇,好像大相径庭。
甘遂的眼睛笑吟吟的,看着椅子上带着与他相同面具的小孩儿,雪白面具上的血愈发触目惊心。
他道:“往后不如就随我做一个傀儡师,你既没有名字,那便取‘连’与‘枢’二字,叫你连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