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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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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去年七月从众生国里出来,很快便被人迎着回到了她在秋荣公府的家,那日她的马车夹在人群里,走走停停,她用手肘撑着脑袋在车间打个盹儿,一忽儿就睡过去了。
在梦里她回想起过往种种,感觉自己的人生当真就如台上的一场大戏一般,不知道还要再熬到什么时辰去……
可厌恶归厌恶,有时候,人一旦上了戏台,就再难下来了。这原不是她能够轻易决定的事。
梦里的她依旧是从那张熟悉的大床之上醒过来,鼻腔里尽皆充斥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她先是被这味道呛得接连咳嗽几声,倒空了满腔苦水,然后撑着自己,开始照例去环顾屋里四周,企图出去。
这里败絮的褥子,脱线的床罩,沾湿发霉且已不辩花色的棉巾,塌前一个破罐,门口一个破筐,便构成这间大屋里的全部家当。
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房边去,因着腹内空空而感到一阵子头昏目眩,险些就要就此栽倒下去,好容易抓住了筐沿子,半折着腰刚把人站稳了脚跟,她又卯足了力道狠狠朝着门上一顶,不出所料,门依旧是不开。倒是人的肩膀却已然麻了大半,她痛苦地张大了嘴,几乎就要动不了了,却也不敢如何去哀嚎,只得是一撅儿顺着门框一屁股蹲滑倒下去。又是这样,没用的。
待缓过神来,她又把目光转到的那扇南墙中央的支摘窗上,窗棂上的宣纸此刻早已发黄,被虫蛀了几个口,有影影绰绰的暖光从那边打进来,一点连着一点,斑斑驳驳,不经意间便作了一片。
窗的另一侧有人正在说书……
这是今年来的第三十二次了,重复的梦境里,从前有座屋,屋外有点亮,亮光里头一个聋子正在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某先生生得极好,不点而朱的双唇,高挺俊秀的鼻梁,精致却不女气的眉眼,他饱读诗书,雄才大略,品性端正,声音更是没得挑……
他似乎样样都好,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是,先生是一名瞎子。
这实在可惜。
九九重阳节这日,先生把着一把青白的油纸伞,着一袭水墨立领单衣,立在桥头上,有个少女用袖半掩着面颊,桃儿似的粉白面皮子上浮现起一阵羞怯的红光,走上前去问他道“先生可还有家室?”
某先生温和地笑起来,“姑娘说笑了,人尽皆知的一点是我乃未亡人也。”
“那你也可再娶。”
“姑娘抬爱,小生却以为不可。”
“那究竟是你不可还是我不可?”
“姑娘以为呢?姑娘自是极好的,可是我将来到地下还要去见夫人呢,她若晓得了,会心生不快的。”
那姑娘眸子暗淡了一下,“你难道真就这般绝情?”
“姑娘,我已有自己的妻,万望姑娘莫要多做纠缠。”
“可她已经去了很多年了不是么?”
“姑娘自重!”
“罢罢罢,活人又怎能同着死人去争?”
那姑娘言至此处,忽而梨花带雨,掩面一溜烟钻进了一处小巷之中,自顾自跑开伤心去了。
某先生的耳朵轻轻动作,终哀哀感叹起来。
“你若是觉得遗憾,便迎上去将她追回来吧。”这时候他听见身侧菡萏对他说,“你的妻子若真如你所言那般爱你,必不会因你解开心结,去追寻旁的幸福而怨憎于你的。”
某先生抿唇,笑着摸了她软乎乎的大脑袋道“小小年纪莫要闲操心,仔细着要做秃子。”
菡萏气得一把拍开他细长的大掌,满目幽怨地仰头看他“呸呸呸,我道你是何样人,原是个恩将仇报的,我自是好心来心疼你,你却用这般恶毒的言辞来咒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是是是,既然知道这是没有好报的话,那以后就少说点吧。”某先生无焦距的目光遥遥投射在夏日的湖面之上,他听着声响,想着泛舟湖上的来往船只,穿着各色服饰的人,还有河畔的金柳,柳条间留连细语的燕子麻雀……
半晌过后,他突然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菡萏道“菡萏啊,你一个怨鬼留连此间,是更舍不得我,还是更舍不得这烟火人间?”
菡萏此刻正在跑神,她在想着他每年春天,都会在桥头上演的那一出出狗血剧目,自取名曰《无情瞎子悄千金》,想着若自己是个人,或可以将这些种种写作话本子说与旁人听,到茶肆内大赚一笔,此刻正是掉进钱眼之中如痴如醉,猝不及防骤然间听此一问,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想起一首诗罢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菡萏轻轻地“咦——”了一声,朝着四周看看,被他说的有些想吃桃花羹了,但是这个季节,桃花尚不绽放……
“先生,现在还没有桃花呢,不过入目的景倒真是很美,有绿油油的湖水,湖水里有丑不拉几的几对野鸭子,你左手边有处大院,那家的院子用红墙围着,红墙外的垂柳密密匝匝,就像是一个大篱笆……”菡萏比手划脚地朝着他形容,某先生便静静地听着。
日光下撤,某先生撑着伞的手缓缓放下来,他半仰起头,猫儿似的眯起眼,嘴角微折,笑得餍足可爱。”
……
莲子听到此处,冷不丁一声冷笑,搞这么一出,她且当作是什么天机呢?原也不过是她那冤种父母的爱情罢。
后头的发展,便是急转直下了,约莫十二年前,故事中的“烂桃花”力排众议,下嫁给当时还只是一介白衣的“某先生”,并为其生育了一儿一女。
她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叙述自己的爱情“曾几何时,我随着先生一同在百霞亭畔看莲花,后头他看得腻味,渐渐也就不来了,便是我一人去看,现在,原来的两个人又变成了我母子三个,到底是我贪心,明明是人多赚了一个仍嫌着亏……”
……
倒是可怜了她。不过此一番风流冤案终不归她管,老一辈的事情,且都随风散去吧。
莲子心里头颇不自在地说,时至今日,她听这个故事统有三十二遍,结局次次如此——烂桃花毁人姻缘,不得好死,至于她听到此处的态度嘛,亦是次次如此——我呸!!娘的个破嘴破舌,仔细了我出去以后问候你全家!
莲子在心里头暗暗朝着说书人咒骂。
实际上她并不曾有见过墙的另一面的说书人,亦不曾从这无边无际又没头没脑的幻梦之中真正走出这座铁屋子过。
每回来到这里,莲子就在这幽暗的小屋间,昏昏沉沉地看着满墙又湿又滑的青苔壁画,一道回忆往昔发愣。联想起故事的未尽之语……
父亲不仁,诓骗利用,以女为质,携军报潜逃,母亲疯癫,弟弟玩火自焚,一家人如今可谓是家破人亡矣。
正是闭目感慨之际,忽然莲子看见外间天光大作,于浑浑噩噩,恍恍惚惚里,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半壁身子来……
莲子大惊失色,心中忙不迭地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道可道,非常道,明可明,非常明,人之初,性本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可以看啊,毁人清白。”
一面又经不住好奇而探头去瞧,却见那铁门大开,从外间露出的那谪仙般俊俏清秀的男子,侧目而视,陡然扭头朝着她直戳戳地望过来,尚不及她再如何细看,那人竟是在转瞬之间皮肉消退,做了一架白骨骷髅模样了……
莲子惊骇之际,正要尖叫,却听遥远的天际,一道声音忽近忽远地传过来,乍听上去像是个尚不足月的孩子,再品是个壮年人,复又觉得此声该是出自于出自于一个花甲老汉,徐徐道“小友,可不兴这般高声言语,扰人清梦的。”
莲子闻言低声,心中更为戒备,暗道此一遭莫不是真的得遇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好言问道“小辈应如是,敢问前辈姓名?”
那个声音里春意荡漾,笑意盎然,道“如今时机未到,到了合适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完成两件事。”
莲子伸出一根指头,靠近自己的鼻尖摇了摇,看起来颇为诚恳,“那么敢问前辈,完成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没有……”
“那我不做。”
“但是这很重要。”
“有多重要啊?”
“很快……很快你就知道了。”那道声音说完,翩然远去。就像是美人留香的衣袖一般,在半空之中悠游自在地打几个滚,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清风过山岗,不曾回头,亦或是从未出现……
“小姐,我们到了。”
头顶骤然一道带着响的天雷,滚滚而来,划破虚空。
莲子只觉脚下一沉,在抬眼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珠圆玉润,福气非常的脸。
两百磅重的胖丫眯一对细小凤目瞧着她复道一句,“小姐,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