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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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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又一日过去,黎清蕉的婚期越发近了,17岁的少女,熄了烛火之后正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忽听见有人轻轻地唤着自己。
“蕉儿,我们去顶上看星星吧!”听声音,是自己的伴读。
其实孟不言也不算是伴读,只不过她家境不好,父母双亡,哥哥觉得她命硬克亲,六年前,听闻黎家大姑娘挺喜欢她,就顺势将这妹子卖给了黎家,还特意叮嘱让她好好服侍黎姑娘。那时的孟不言虽才六岁,但连三岁小儿都能听出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没事别回来,有事更不要回来。
黎家自然不需要一个六岁稚子做什么活计,孟不言便成了黎清蕉的伴读,连奴籍都没让她入。
完全没有犹豫,黎清蕉打开门,一手拿着笛子,一手拉着孟不言就径直地往阁楼去了。
她俩常在屋顶上看星星,阁楼里还备着她俩特制的小梯子,两个姑娘轻轻松松地就上了屋顶。
说是出来看星星,实际上就是换个更广阔一点的地方说话而已。
“阿言,我出嫁之后咋俩怕是再没机会这么闲聊了吧!”
孟不言没有吭声,但黎清蕉本来也就不是想她说什么,自己一个人就慢慢絮絮叨叨说了好半晌,仿佛是在向这夏初之际柔和的风、或者天上的明月与繁星诉说少女婚前的重重心事。
“阿言,我吹笛子给你听吧,琴不好拿我就只拿了这个。”
虽已入亥时,但孟不言并不想阻止她,大不了明日再被老爷与大公子分别骂一顿呗,遂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黎清蕉当然也知道此时吹笛会被父亲与兄长责骂,但她就是想出阁前再任性一次,反正他们最后总会放过自己的。
黎清蕉的笛子不如琴技那般精湛,不过学了近十年,倒也不赖。笛声悠扬婉转,孟不言听得十分享受,不自觉就想到了俩人这些年一起学习一起闹腾的场景。
“我以为,你会吹一首伤感一些的曲子”孟不言笑,“没成想”她顿了一下,问“这是你作的曲?”
黎清蕉点头笑,“你听出来了,写你的,最开始我以为父亲会给我准备个年龄相仿的丫鬟,结果遇上了你,当年你就这么大一点,”说着她伸手胡乱比划一下,又接到“话却说得头头是道,一副知书达礼的样子,把我、我爹和哥哥都骗过去了。”
说到这,话题突然一转:“寒枫先生曾说我的琴声里只有技艺,没有情绪,这么看来只不过是他不懂我罢了,你这不就听出来了?”
孟不言也笑,正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看见芳草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满脸怒容的黎老爷。
“黎清蕉你还不赶紧滚下来,还能不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儿了,是不是要我拿鞭子请你下来!”
黎清蕉丝毫不惧父亲的怒火,软软糯糯地撒着娇,“爹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就下来了。”
听到这话,黎老爷更气了,但又不好真打她,在下面指着这个不听话的闺女一通臭骂。黎老爷书虽读的不多,但在生意场上各处周旋这么些年,口舌着实是厉害,骂起人来也是滔滔不绝。
待黎老爷骂得差不多了,吴姨娘才迈着曼妙的步伐珊珊来迟,温言细语地好一通劝解,黎老爷总算是愿意走了。
当然生气的人也不可能就直接就这么痛快地离开,黎老爷走之前命人把梯子给撤掉,说要让黎清蕉个教训。
黎清蕉还在震惊于自个儿父亲的狠心,孟不言倒是不太担心,让芳草去取了衣物、水和点心,打算直接在这上面过一夜,等明早就算黎老爷没消气,大公子也会来救妹妹的。
黎家是商户,且是黎老爷借着原配徐氏的势才建起来的家业,规矩不多。黎老爷怕孩子受委屈,也一直没有再娶。
自徐氏过世后,中馈便由大公子黎清业管着,不过黎清业还要管着外面生意,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黎清蕉管事,孟不言从旁协助。
吴姨娘进门时黎清蕉已经十二,两人甚少接触,还是黎清远出生后才略有一些往来,后来吴姨娘又帮着置办嫁妆,两人虽不太亲近,倒也和睦。
黎清蕉想怪罪吴姨娘不给自己说情,反反复复地却也说不出个明白道理,十分憋闷,趴在屋顶的平台上,盯着下方茂盛浓密的黄果兰树不说话。
相伴多年,孟不言明白她心里的别扭,有心宽慰几句,还未张口,就听黎清蕉说着:
“你看那颗树”黎清蕉抬手指着院里的黄果兰。
“哥哥说娘怀着我时老想家,常常说起自己记忆中黄果兰的香味,爹就让人去花都徐家挖了这棵树过来,种在了阁楼这里。”
“娘去世前常在阁楼里呆着,插画、品茶、看书、抚琴、练字、画画……我和哥哥就在树底下玩,弄得灰头土脸地就往娘身上蹭。”
孟不言上辈子父母望子成龙,对她要求甚是严苛,这辈子父母又都去的早,哥哥姐姐待这个克父克母的妹妹都只有冷漠,对亲情的感触不深。她依稀想起自己刚碰上黎清蕉的那天,衣衫破烂,头发凌乱,一跑起来身上那些干透的泥块纷纷往下掉。黎清蕉就这么把她拉回家,帮她清洗干净污泥,扎上漂亮的辫子,换上舒适的衣衫。
孟不言轻轻感叹,夫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想起母亲,黎清蕉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对孟不言说道:
“我已经和爹商量好了,等我出嫁后就收你做义女,这样你就不用回孟家去受你哥哥嫂嫂的冷眼了。到时候,我也会给你留意着哪家有适宜的儿郎。”看孟不言有些局促的样子,黎清蕉咧着嘴就去捏她脸。
“你不愿意啊?那就在等几年,等清远长大一点娶你也行,那小家伙喜欢你可比我这个亲姐姐还多,有他在我连碰你一下都不行。”
孟不言失笑:“夫人可知你是个这么爱操心的性子?”
黎清蕉想起母亲的时候并不过分悲伤,反而是有种暖暖的感觉。哪怕离世多年,大家也常常提起她。
“我娘当然知道了,所以我刚识字她就给我看账本,还跟我说对下一定要奖惩分明,才会有人愿意跟着我。”
“对了阿言,我还给你准备了嫁妆,就埋在那棵树下边,用一个酒坛子装着的。”
黎清蕉还在碎碎念着什么,孟不言的注意力却慢慢地飘到门外去了。外面好像很嘈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好像是大门被撞开了,声音不算很大,夹在凌乱的脚步声、喧闹声中,孟不言觉得仿佛是错觉。
黎清蕉这时也反应过来了,此时早已宵禁,外面怎么会有如此多人?不会是北茂人暗夜偷袭来了吧!黎清蕉刚想唤人过来,孟不言忙捂了她嘴往回缩。
刚躲好,院里就闯进来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黎清蕉不敢说话了,浑身紧绷趴着,这顶上没有遮蔽处,她们只能尽量地贴在屋顶的平台中央,此处刚好是楼下人视线死角,但这样一来,她们也看不到下方发生了什么,只能靠听觉判断,兵器碰撞的声音慢慢多了起来,又逐渐消下去,好像是谁的求饶、谁的惨叫。
即使未曾亲眼看见,黎清蕉也能想象出家族覆灭的场景,父亲佯装要打她的样子、哥哥揪她辫子是样子、常对她欲言又止的姨娘、拦在阿言身前不让她碰的小弟,以及管家、侍卫、婢女等等,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所有人,此刻都一一躺在了血泊里。她的心此刻都不愿再跳动,全身的血都在一点一点的凉下去。
孟不言在泪眼迷蒙中,看到黎清蕉往边缘挪动,霎时间也顾不上害不害怕伤不伤心了,一把抓住黎清蕉往回拖。
“蕉儿!蕉儿!”阁楼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钱财,下方那几人并没有停留太久,这会儿都已经出去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人来。并且黎清蕉此举分明是想把自己摔死过去,孟不言吓得根本说不出别的,只能她拖回去后死死抱住,免得又发生什么意外。
空气里再也闻不到黄果兰的味道了,浓郁的血腥气始终萦绕在夜空中,清冷的风吹来,把这一片空气吹走,又带来了更浓的血腥气,谁也不知道今夜死了多少。
即使近处已经听不到动静了,孟不言也不敢动丝毫,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如果是上辈子,她还可以安慰自己,政府不会随意放弃任何人,只要坚持到有人来救就行了,但这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到脸上的时候,黎清蕉总算是清醒了。
“阿言,你松开我。”黎清蕉疲惫的声音想起,孟不言连忙松手。
“我们把这些衣服绑在一起,大概可以有个四五米长,然后你拉着,你下去搬梯子。”不是黎清蕉怕冒险,主要是两人体重差距甚远,只得如此安排。
一番折腾,俩人总算平安落地了,还带上了昨晚没用的点心和水。
满地都是断指残骸,红灯笼还零星地亮着几个,微弱的火光与黎明的霞光一起照耀着,头上大红的帷幕连着脚下暗红的血液,晃的人眼睛疼。上辈子在外科轮转时,各种血腥的场面孟不言都曾见过,但眼前的场景依然让她觉得有些想逃。这些躺着的人里,有些曾嘲笑过她,有些曾帮助过她,有人曾故意弄脏过她的衣服,也有人曾半夜递她一只鸡腿。那些笑着的、闹着的脸此刻都沾满了血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孟不言静静地拉住黎清蕉的左手,两人沉默着将黎家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留下来的人里,都没有活口,至于不在的,是投靠匪徒了还是逃了,也不重要。
没错,昨夜那群人,不是军队,是土匪,两国军队对峙,谁也没精力管这些土匪,估计是周围那些贼人都联合起来了,打算干完这一票大的然后就离开这快即将开战的是非之地。
“收拾东西,我们去花都徐家。”脑子清醒的黎清蕉迅速做了一个冷漠的决定,“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危险。”
“好,那我去准备干粮和水,一路上用得着。”
家里所有的财物都被抢走了,黎清蕉取了柄短剑,将黄果树下的土掘开,拿出一个小坛子,里面的首饰珠宝她没动,只取了银子和银票,又去找了几件家里小厮的衣服,稍作改动后把这些钱分开缝了进去。
等做完这些都午后了,黎清蕉擦了把汗,起身去找孟不言。
“她会做干粮吗?不会把厨房都烧了吧!”
此时的孟不言几乎整个头都埋进炉灶里去了,平日里她也只看过丫头婆子烧火,自己哪里有什么经验,一个火烧的断断续续,燃不了多久就又熄了,忙活一上午了这水都没烧开。黎清蕉忙把她从灶里拎出来,当然,她也不会烧火,不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磕磕绊绊地到底是将这锅馒头蒸熟了。
两人谁也没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地各自塞了半个馒头,还要干活,不能没有劲儿。
把水、馒头装好,换过衣服,黎清蕉找出两人的身份文书,一起装进包袱。转头看着一堆房契、地契,又装回了之前的小坛子里。
“我们走的时候,把这个埋在路边,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用上。”
孟不言点点头,思虑再三,还是把厨房里那个没什么用的小锅给带上了,又去找了些退烧和驱虫的药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还是多准备一些的好。”
九月的阳光很烈,两个姑娘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出了这座边境小城。没有秋天的稻香,只有身后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在这个闷热的日子里,驱赶着一个又一个可怜的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