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帽》绿隐疏楼

23、第二十二章

　　翌日大早，枚璞送了枚纨去学堂回来，龙渊捧上一个颇别致的漆盒道：“殿下叫你在家做女红，这里是针线绸缎。”
　　“做女红？”枚璞纳罕，“府上又不缺绣女，干嘛叫我一个大男人来做？”
　　“娘子此言差矣。身为人丿妻，当然要为夫君效力。”伯明珠打了帘子进来，将几本书往枚璞怀里扔：“以后多看看这些《女诫》《礼仪》之类，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尽到做妻的本分。”
　　枚璞捧着书寻思，看与不看他又不知，倒不如先答应着，便点头哈腰地应下。伯明珠满意，两手张开站住不动。枚璞不知何故，龙渊白他一眼：“去帮殿下脱朝服。”
　　枚璞恍然，七手八脚地去解朝服的盘口，解到一半，伯明珠忽而附在他耳边低语：“还疼不疼？”
　　枚璞干咳，尴尬地斜眼去瞟龙渊，伯明珠笑着拍他脸颊：“看什么看，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把药膏给她收着了，要是还疼，就涂上一些。”
　　枚璞丢脸到崩溃，牙缝里挤话：“我求你别说了……”
　　伯明珠笑着展开玉扇给两人扇风：“我还有事要忙，不跟你闹了。记得我交待你的事了么？说给我听。”
　　“记得记得，看书，女红。”
　　“不对，还少一件。”
　　枚璞冥想半天：“哪一件？”
　　伯明珠笑得邪魅，伸手，在他臀上又是一捏：“生儿子呀。”
　　枚璞一个小跳，赶紧去瞟龙渊，一阵干咳。伯明珠朗笑，打着扇扬长而去，枚璞回身，做捋胡子状，面色凝重地揽住龙渊肩头，感叹：“我一个纯爷们怎么能做女红呢，不如麻烦好妹妹……”
　　龙渊冷哼，根本不甩他，转身出门。枚璞自讨没趣，拿着针线，无语对苍天。

　　没过几天，枚璞早就将女红女诫抛到九霄云外，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伯明珠恰好也忙得很，一连几天没去管他。却没想到这日中午吃饭时，府上使唤丫头传来消息，伯明珠在朝堂上突然晕倒，生生被人抬回来了。
　　龙渊进屋给枚璞传信，枚璞正忙着给枚纨剥鹌鹑蛋，只应了一声再无下文。龙渊拧眉：“枚少爷不去伺候殿下么？”
　　枚璞手上动作不停，笑嘻嘻道：“江泠来了吗？”
　　“殿下病倒，江少主自然立刻赶到了。”
　　“那我得去看看。”枚璞蹭地站起，擦了擦手，拍拍枚纨后脑道：“难得儿子回来吃午饭，爹爹却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好好吃。”又转脸向龙渊笑：“好妹妹，带路。”
　　刚走到伯明珠的窗下，一阵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枚璞突然停步，龙渊问他：“怎么不进去？”
　　枚璞示意她小声，伸手招呼过附近侍立的小婢，悄悄问：“江少主在里面？”
　　“在。”
　　“他带了什么过来的？”
　　“跟以前一样，带了一堆治头痛病的药材来。”
　　枚璞了悟，拽起龙渊的手腕就跑。跑出老远，龙渊使劲甩开他道：“你干什么去？”
　　“买药去啊！”
　　“江少主不是都买好了么？”
　　“就是因为他买了，我才要买！”枚璞拍着胸口定定呼吸，“他买一堆，我就买两堆！”
　　龙渊纳罕：“这不是浪费么？”
　　枚璞凑过去苦声：“我要是输给他，这，这面子挂不住呀。”
　　龙渊转身就走：“那你自己去买好了。”
　　枚璞赶忙拽住她：“好妹妹，我不认路，没有你不行啊。”
　　龙渊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他，说不上是瞪，但又看得寒气袭人，枚璞讪讪地放了手，龙渊冷笑道：“殿下娶了你这样的没心人，真真是他的好造化。”
　　枚璞看着她走远，也不敢叫住，只得自个儿出门去，一路打听着，听说有个“白茸阁”物美价廉，便搭了个轿子前而往之。白茸阁还没到，半路上看见一张熟脸，骑在马上盛气凌人。枚璞招呼轿子停下，掐算着付了路费，赶忙去追那匹高头大马：“柳大人，等等我柳大人！”
　　柳沐在马上回头，错金银的宝玉冠险些儿晃瞎枚璞双眼。见是他，马也不下，傲然发问：“何事叨扰本官？”
　　枚璞掏出帕子擦汗，陪笑道：“柳大人，我问你个事。”
　　“说。”
　　“这个……”枚璞踮起脚尖，小声道：“就是，有一种蛊，会叫人头痛呕血，有时还会晕倒，该怎么治啊？”
　　柳沐低声道：“本官对蛊不是很了解，况且你这样说也太笼统了些。”
　　枚璞想想又道：“这种蛊还会留下像胎记一样的印记。”
　　柳沐呼气，很是干脆道：“那没救了，这是死蛊。”
　　枚璞脚尖一个没支住，身子落下去，又踮起来：“你凭什么这样确定？”
　　柳沐俯身道：“凡是能显出印记的蛊都是死蛊，和圣上一样，中这种蛊的人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枚璞噢了一声，不再说话。柳沐见他还死死拽着缰绳，便拿扇子去拨他手：“没事的话，本官可要走了。”
　　枚璞忽然问：“中蛊的人，还能活多久？”
　　柳沐道：“不会长久，短则一年之内，若是多服药物缓解，二三十年也是可能的。”
　　枚璞点头，柳沐问：“谁又中蛊了？”
　　枚璞不答，伸手在马屁股上一拍，那高头大马嘶鸣一声，飞奔而去，可怜柳沐还没坐稳，一路被颠簸得七零八落。枚璞擦擦额角的汗珠，慢慢地往回走。不知不觉竟没有迷路，径直走到府中，伯明珠屋后的园子里。园子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声，想是江泠已经回去了。
　　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余晖遍地，满园怒放的绣球花灿若星河。花海之中，一张描金漆拔步大凉床，床头一张黄花梨雕花小几，几上一鼎绿玉花形香炉，悠悠地吐着淡蓝薄烟。伯明珠半躺在凉床上看书，乌发散着，戴着一个简单的红绸抹额，身着大红绸茉莉蛱蝶长衫，浸没在夕阳之中，竟比花海更璀璨冶丽上好几分。
　　脸颊玲珑似玉琢，被余晖镀上一层金，精致艳丽，却愈发显得憔悴。
　　一只蓝翅蝴蝶落在他手中的书尖儿上，慢慢地扇动翅膀，又忽地惊飞而起。
　　伯明珠因此抬头，看见枚璞，拍拍床沿：“来坐啊。”
　　似笑非笑，目若秋波。身上的红绸衫子微微摇动，霞光滚落其上，斑斓闪烁，艳丽无双。
　　枚璞忽而想起了烟花。绽放一瞬，惊艳八方。然一瞬之后，归于虚无，如人浮华一世，喧嚣红尘，转瞬成空。
　　假设他还能再活二十年，也不过三十九岁，注定英年早逝，可惜可叹。
　　枚璞回神，凑过去坐了，笑嘻嘻道：“殿下快别用功了，养好身子要紧。”
　　伯明珠倚在枕上，有些懒洋洋地道：“这会子这样关心，白日怎么不见你来照顾我？”
　　枚璞赶紧给他捶腿：“我这样粗手笨脚的，怕来了也是帮倒忙，倒不如等众人忙完了再来。”
　　伯明珠拿起书卷朝他脑袋扔去：“手劲大一点，你在挠痒痒么？”
　　枚璞连连赔罪，手上更加卖力。
　　半晌，伯明珠打个呵欠：“我困了，来陪我睡觉。”
　　枚璞犹豫道：“天还这样早……”后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伯明珠瞪了回去，再不敢言语，扶了伯明珠进屋。里间一架碧纱橱，红色的薄纱帏幛层层掩映，四面环绣洛神赋图，精巧华丽。四角悬挂球形镂空绿玉小熏炉，依旧弥散着淡淡的兰花香。
　　伯明珠站在碧纱橱里伸手，枚璞学乖，给他褪下长衫，露出内里大红亵衣，仍旧绣着各色蝴蝶花朵。伯明珠先上床躺下，枚璞也跟着躺过去，被他踹了一脚：“脱了。”
　　软软的一脚，力道不足，没把人踹下床，自己倒弄得头晕目眩。
　　枚璞扭扭捏捏地脱得只剩亵衣，才又躺过去。
　　伯明珠仰面躺着，移过手来握住他的手，因身子虚弱，闭着眼睛，很快地睡了过去。枚璞等了半晌，试探着将手抽出来，不见他醒，方知是睡熟了，便悄悄起来，出了碧纱橱。第一次来伯明珠的卧房，这厮很是新鲜，对着满屋子的奇珍异宝眼花缭乱。慢慢走到书桌旁，桌上收拾得整齐干净，一角放着一个檀香盒子。枚璞好奇打开来看，是一个黄绸缝的小包，仔细看来，竟是那日自己做了一半的扇套子。
　　那日伯明珠要他做女红，这厮满口答应，好歹缝了个扇套子，绣了一半就甩手不干了，连着扇套子也不知扔到了哪儿去，如今竟是在这里，还被细细地收在檀香盒子中。枚璞回头看看碧纱橱，里边安安静静，隐约可见伯明珠平躺的身影，细细瘦瘦的一长条，左手还维持着方才握着的姿态。枚璞心头一动，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拿起扇套子，纫了针线，就着绣了一半的豆绿重新开工。天色晚了，就找了一个镏金双龙烛台点上，用小画屏将朝碧纱橱的那一边挡了，坐在碧纱橱外，一针一线地忙活起来，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起，方才上床睡了。
　　后半夜凉意四起，寒光斑驳，耳边是轰隆隆的闷响，愈来愈大。枚璞迷迷糊糊半醒过来，听得是打雷，正好炸裂在头顶一般清晰刺耳。正欲抬手去捂耳朵，忽然身上被凉凉的东西轻擦而过，然后耳朵上一凉，被一只手轻轻捂住。枚璞知道是伯明珠，心下着实讶异，这人病得昏沉，竟仍醒来给他捂耳朵，怕他被雷声吵起来。这样想着，仍是装睡，想想方才握着的手，被精细收起的扇套子，心下百般滋味翻涌，又想着柳沐的话，更加思绪万千，索性装作梦中翻身，将身子转过去面对着伯明珠，将头一拱，埋在他锁骨处，雪肌沁凉，很是舒服。
　　权当是父性大发，多疼一个儿子罢了，谁叫自己年长这几岁呢。枚璞心下暗笑，准备重新入睡，却感到头上那只手慢慢动开了，动作极轻极缓，从发梢开始，顺着脊椎慢慢下滑，又从腰线移上去，最后拢住后背不动了。枚璞枕着伯明珠另一只胳膊，默默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伯明珠另一只胳膊动了动，仍是将手环过来，捂住枚璞的耳朵。半晌又闻得轻轻一声叹息。
　　这一叹倒把枚璞叹醒了，感情方才他是迷糊中把自己错当成江泠。枚璞转念想起龙渊说过“月宫璧人”的故事，若不是江泠为了避免圣上猜忌，如今躺在这床上的，只怕也轮不到自己。念此又郁闷非常，当下就想跳起来一走了之，转念一想，难得睡一次这样香软的床，不睡白不睡，不禁心中高声呐喊“大丈夫能屈能伸”，赌气翻回身去，睡！

作者有话说

　　某绿今儿中午去外公家蹭吃蹭住，一周之内不会更文了……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