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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玫瑰纪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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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雨了。
阴沉沉的云把天空按得很低,积聚成一片沉重的铅块,乌黑地坠在城市上空,不知什么时候将会垮塌。
嘎吱——
破旧巴士带着浑身干裂的泥痕在街角停下。
从后门挤下几条和它一样苦巴巴的杂鱼后,它轰鸣一声,一脚油门,驶入了城市深处。
大城市就是这点好,人人都有要务在身,没人有精力关心别人的闲事,更别说刚刚从城乡巴士上被扔下来的、脏兮兮的杂鱼。
作为杂鱼的一员,今栀有些茫然地站在路边。
宽松的亚麻色长裙,脏兮兮的白色凉鞋。
和邋遢的搭配截然不同,少女皮肤莹白,骨架纤细,裸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几乎白得发亮了,长卷发慵懒地搭在胸前,正被流风吹得左右摇曳。
她拢了一把,很有耐心地用手指把它们梳到耳后。
才刚过六点,天空已经成了铅黑色,这在夏天并不常见。风卷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穿进灰黑的云层中——残叶、广告单、塑料袋,什么都有。
不知道哪里有鸟在大声地叫,道路两边的树丛都被风刮得前后摇晃起来。
“乌鸦乌鸦,我们来点坏消息。”
唱着胡编乱造的童谣,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笑得不像好人,但在漂亮脸蛋的加持下也不像坏人,反而有种微妙的玄奥气质,又带了点嚣张,像热爱恶作剧的小女巫,或是不靠谱的占星师——总归还是不像好人。
少女微微颔首,从卷曲的刘海下抬起一双眼皮,打量着眼前的新世界,贪婪地深深吸进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奋。
私家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学生的嬉戏打闹,呼应似的此起彼伏,又转瞬淹没在更嘈杂的声音中。
谁也不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的狂欢。
再过一些时日,所有活着的人都将怀念起市井中的交响曲——但现在,这声音只会惹人厌烦。
繁忙,巨大,拥挤,却秩序井然。
今栀从没以这样的视角审视过城市,这个人类几百万年进化的终极造物。
她一时难以表述这个庞然大物的奇异之处,但她确认,这里百分百符合她的想象。
不得不说,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样巨大的满足中,今栀仍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弱地战栗。
来了。
终于来了。
在它灭亡之前,她终于能亲眼看一看它。
这次下山,她带了两个任务,现在正要完成第一个——有人托她在城市里找到一个人,并尽量保全他的小命。
——在即将到来的末日里。
试探性地向前郑重踏出一小步,像是这一脚至关重要似的,接着是另一只脚,她越走越快,终于像一小股水流进低洼中那样,飞速流进了人群中。
雨终于哗啦一声落了下来。
才不过半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是两栋老式居民楼的夹缝,是那种几十年前只有六七层楼的矮楼,现在才刚过六点,很多人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只有零星几户开着灯。
不知哪扇窗户里飘出蒜薹炒肉的香气,伴随着肉在油中翻滚的声音,滋滋作响。
不成调的口哨穿透大雨,飘荡在狭窄的小巷中,今栀拐进阴暗的巷子口,不情不愿地往里走。
她穿了条并不柔软的连衣裙,此刻被雨浇得湿透,裙摆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长卷发绞成一绺一绺的,可怜地黏在脸上,活像倒了霉的小落汤鸡。
不锈钢质感的单元大门紧闭,今栀停下脚步,站在水泥浇筑的雨棚下,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
门栏缝隙中,一只小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来。
那虫子小得几乎看不见,像一粒灰落在她手掌上,攀了两步,一口咬破她的手腕,竟钻进了皮肤里。
当这样的虫子只有一只时,很难有人能注意到这一幕。一粒灰尘是从皮肤上掸落还是钻进了皮肤下,谁在乎呢?
它悄无声息地汇入皮肤之下,顺着手臂往里钻,很快也被宽大的袖子拢住了。
门铃是坏的,她只好蹲在墙角,等着好运的光临。
就算是下着暴雨,天气热也得要命,今栀浑身裹着吸饱水的布料,只觉得湿淋淋黏糊糊得叫人恶心。
在更隐秘的、视线难以企及的地方,被那件宽大的亚麻质连衣裙罩住的部分,细腻柔软的皮肤正不由自主地凸起、凹陷,像一潭冒出气泡的沼泽。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的皮肤下不安又兴奋地扭动着。
这幅叫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被掩盖在一层连衣裙下,却只是叫她抬手在侧腹轻轻抚慰了一下。
“别急,乖孩子。”她低声喃喃道,“再忍一忍......就快了。”
幸亏好运没让她等太久,一串脚步从巷外匆匆踏着水声拐进来了,还在远处就长喝一声,叫亮了一排声控灯。
她慢吞吞地站起身,把刚拐过弯、正在掏钥匙的中年男人吓了一跳。
他定了定神,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今栀。
“我找503的程辛。门铃坏了,我没有电话。”今栀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补充:“麻烦你了。”
“噢。”那中年男人没说什么,收起伞,自顾自地开门往里走。
楼道狭窄,灯光昏黄,扶手是木质的,看得出曾经用黑漆喷过面,只是现在已经完全露出了底色,只有零星几片碎漆还顽强地贴在上面。
脚下的台阶连瓷砖也没有铺,只用了水泥抹面,用了几十年坑洼不平,有些地方被踩得光滑了。
今栀小声说了句谢谢,两步绕过了中年男人。不过中年男人也不甚关心,他一直在刷手机,眼睛紧紧盯着屏幕,走得很慢。
到了503门前,她把门敲得砰砰响,门后有人应声:“谁啊?”
没等她回话,门已经开了一条缝,从门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寸头,眉头微皱,带了些思索的意味,往她身后打量了一圈,确认只有她一个人后,疑惑地开口:
“你找谁?”
“程辛,我找你。”她背着手站得端端正正,“是白女士叫我来的。”
“哪个白女士啊,白觅晓?”被一口叫出名字,程辛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是去年就出国了吗?”
今栀摇摇头,神秘地一笑:
“白越笙,白女士。”
果不其然,青年用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眼神盯住她,连说话都有些磕绊:“你在说什么……她、她已经死了十年了,你到底是谁?”
“那可不一定。我们进去慢慢说?”
程辛想了想,把门打开了些,向后让开两步。
这间房又旧又小,扫一眼就能完全看清。
白色地砖,开门就是客厅,没有餐桌,只有一张矮几摆在沙发前,左手边是长条形的开放式厨房,尽头是一间小厕所。
防盗门右前方,是这里唯一一间卧室的门,如今正半开着,露出半张单人床,垂落一角蓝灰的被子。
她嘴里说着打扰了,却一点儿也不客气,绕过程辛往里走,在白瓷砖上踩出一串脏兮兮的脚印。
将就着拖泥带水的裙子,像是看不见程辛肉疼的表情,她十分坦然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有的人就是有这种能耐,做什么都能摆出理所应当的气势,周围的人尚没有意识到什么,就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这方面来说,今栀无疑是天生的佼佼者。
空调开得很低,嗡嗡作响。
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程辛只好把温度调高了些,又给她找了张浴巾,让她吸吸水。
浴巾把今栀从头到膝盖都包住了,从中钻出一个湿发凌乱的漂亮脑袋,眉眼弯弯地笑着看他,一派俏皮可爱。
“你......呃,”他摸了摸鼻尖,有点不知所措似的,倒显得像个客人,“你想先洗个澡吗?还是,呃……”
今栀离他很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挺拔的鼻梁。
她眨了眨眼睛,和普通少女撒娇时的样子别无二致:“我肚子饿了。”
程辛吃惊地看了她两秒钟,似乎是为她自然而然得寸进尺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妥协了。
“刚煮的面,我还没动筷子,你先吃,我等会儿重新煮一碗。”
程辛进了厨房,端出一碗面放在她面前,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长腿屈起,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终于按捺不住道:“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今栀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左手托起下巴,一对细细的玉手镯晃得叮当响。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喜欢哪一个?”
“什么意思?”
“坏消息是,要变天了。好消息是……你有一把伞。”
她又笑了起来,恶作剧一般,夸张地拖长了尾音。
程辛看出来她在故弄玄虚,他带着三分愠怒,故意道:“变天?我当然知道,雨这么大,下了好一会儿了。”
今栀嘴正忙着,吸溜了一大口裹满汤汁的面条,暂时没空理他,右手也正捏着筷子,只好把空着的左手高高举起。
两只镯子也顺着纤细的小臂一路滑至手肘,又发出一串丁铃铃的清脆声响,被泡泡袖的松紧绳拦在臂弯。
她抬起头,同双手抱胸,正冷冰冰地盯着她的程辛对视一眼。
下一秒,她满意地听见程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团密密麻麻的黑雾从上臂瞬间涌出,很快又收拢,随即一路紧贴着手臂的形状爬到指尖,将她整只左手包裹其中,像附着一层怪异冰冷的黑色鳞片。
那层鳞片张开又合拢,从中几乎看不到原本的肉色,倏忽腾起,便又变成一团黑雾吞噬了这条手臂,倏忽落下,便又精密周全地保护起其下柔软的皮肉。
今栀笑了笑,打了个响指,蛊虫立即凌空而起,汇聚成一条威风凛凛的黒蛟,在半空中盘踞,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不需要任何发号施令,只是手指微勾,黒蛟便又四散成雾,听话地钻进了她的皮肤。
“表演结束。”她礼貌地点点头,像是没看见惊恐跳起窜到另一个角落,正惨白着脸的程辛。
“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程辛远远地向她喊。
“蛊虫,这是我的蛊。”她很是苦恼道,“唉,这种粗暴的方式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但时间的确很紧。”
“听我说。”今栀像叫小狗一样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我答应了来找你。”
程辛站在原地没动:“什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今栀又向沙发对面努了努嘴,他只好走过来,不太情愿地拉过板凳坐下。
“乖孩子。”她弯起眼睛,表扬道。
程辛生不出气来,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划来划去,只想催她快说。
她吸光最后一口面条,放下碗。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今栀,来自今丘山的末代蛊女。”
“这个世界快完蛋了,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以及今天晚上。”
“白女士,伟大的预言家,她声称这个世界将在三天后迎来末日。”
“而我欠她一个大人情,所以我得来接走你,在艰苦的末日求生中再带上一个拖油瓶。”
程辛假装听不懂她的讽刺,一时甚至不知道从哪儿问起好:“蛊女……呃,预……好吧,世界末日是怎么个说法?”
今栀噗嗤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噤声。
“别问啦,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空气沉默了十几秒,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劳驾,我想洗个澡。”今栀眨眨眼睛,看程辛还在愣愣地坐着,大方地给他一点时间消化。
“噢,浴室在厕所里,是一起的。”程辛勉强笑了笑,下意识回答道。
从她的破书包里拽出一条一模一样的亚麻连衣裙,她裹着浴巾,气定神闲地钻进了浴室。
这浴室小得转个身都怕碰着头——她不太满意地在心里抱怨。
温热的水从头淋下,今栀立刻忘记了上一秒的一切不满意。
脸还不错,煮面也好吃,很有礼貌。除了弱鸡、胆子小、脑袋不灵光、感觉生存概率很低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大的缺点。
毕竟程辛的表现已经比她想象的好多了,她还以为他会尖叫或者吓晕过去,还有尿裤子——她还没亲眼见过吓尿裤子的呢。
这次会面她提前想象了很多次,但总的来说平平无奇,只有下山的过程比她想象的更曲折。
车子在半路抛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耽误了足足一整天,她只能吃点零嘴顶饿。蛊虫简直要饿疯了,她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力克制住蛊虫噬人血肉的本能。
失控,这种事不常发生,但也绝对说不上偶然。
她作为人的一部分主张理智和逻辑,作为蛊虫的另一部分则负责兽性的锐进。蛊虫与她浑然一体,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骨架血肉和她的经脉。
通俗一点,不妨比喻成一个胃——你能感受到胃的饥饿,但你能说服它别饿吗?
胃饿了,就会痛。
外面响起灶台打火的声音,听到程辛似乎打算重新煮一锅面,今栀立刻高兴地关停了水,隔着浴室门向他要求道:“给我也再煮一些吧,我才五分饱。”
“......噢,好的。”程辛说。
她穿上裙子出去,头发盘了几圈,在头顶堆成一座小山,用一张灰色毛巾包住了。
等水煮开的时间里,今栀用毛巾仔细地吸干头发上的水分。
她的卷发是天生的,又留得很长,虽然看起来似乎像理发店门口的成功案例,但不仔细打理一样会变成金毛狮王——反正也不指望程辛这个发型的人家里能有护发产品。
“吹风机,有吗?”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很重要吗?怎么这一点还需要特别说明……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白越笙给我说的,你的地址。”
“不可能!他们、他们都说她死了——”
“他们骗你的。”她十分从容。
程辛呆愣愣地看她,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他实在太像一只呆头鹅,今栀被这幅样子娱乐到了,好心决定放过他。
“你不信吗?那我能吃完这锅面再走吗?”她指指锅里,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饿着肚子被赶出门也太凄惨了……”
“打断一下,”程辛不吃这套,“如果白越笙没有死,她在哪儿?这么些年她都干什么去了?”
“别人都说她死了诶,意思是这么多年她就没出现过,我怎么知道她在哪?”
“那她是怎么告诉你我住哪儿的?我搬过来才两年!”
“最伟大的预言家——你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吗?”
“怎么可能……!”程辛猛地站起身,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失落地站定。
他思考了很久,直到锅里的水开了,他默默走过去,往里面扔下两把面条,又默不作声地走回来,闷声问:“预言,那个世界末日,是怎么回事?”
“让我想想……要怎么和你解释。”
她构思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
“白越笙嘛,她能直接和我的蛊虫产生感受上的共鸣......不不不,这是她的能力,不是因为蛊虫。”
“用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达,我只能尽量向你打比方,因为人类没有这一部分感官,就好比你无法描述也无法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颜色。”
“在一个庞大的体系中,有一股能量正在迅速聚拢,突然爆破般释放,然后动荡,扩散,摇晃,偶尔上升,相互碰撞......吐纳和吸收......”
她无法再描述了,只用手比划了一个绽放的动作,附赠一个微笑:“这么多年我反复对比,最接近这种感受的,我认为是——”
“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