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梦》堇酥白

1、客梦此生

　　禅房外起了一阵风，吹动院里的菩提树，吹落暮春时节的落红一处，也有几片花瓣飘飘扬扬地落进了房里，榻上的老僧人艰难地睁开早已浑浊的眼，忽而他的眼里的浑浊就被一种清明所取代。
　　老僧人侧着耳仔细听着禅房外沙沙的风声，许久之后又自嘲地笑笑，脸上浮现一丝释然的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张纸从他手中滑落，落在地上，那里有一片阳光，纸就落在阳光里，纸上的字被阳光照亮，上面写着:此生红尘一遭，终不过客梦一场，恍惚间矣。
　　“当——”山寺的铜钟被敲响，钟声远远地传出去了，天地间一片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给予无声的送别。
　　在禅房外等待的僧人听到了响动，推开门走进禅房，看到了榻上的那个人。
　　那个老人安静地坐在榻上，闭着双眸，十分安静祥和，仿佛仍在继续度化众生。
　　羽定元年春末，悯苍寺住持无悲大师圆寂，终年八十七岁。
　　一个小和尚仍然记得那天他送他下山的时候，那天的大师和其他时候有很多的不一样。
　　那天他送大师到了山寺门外，山寺外是蜿蜒无尽的青石台阶，青山间起了一片云雾，那日时值清明，初春时节的青青柳色，弥漫了整个河堤。
　　小和尚记得很清楚，在他的印象里，大师平时都是左手拿着禅杖，右手捻着念珠，而那天，大师并没有把念珠拿在右手里，而是拿在了左手上。
　　他的右手微微前伸，微微蜷起，仿佛被什么人牵着似的。
　　他就那样远远地望着那个苍老的背影越走越远，慢慢变为路的尽头那一个小黑点。
　　恍惚间，他觉得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旁本该有另一个人。可这一切又像是自己的臆想。
　　他甚至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过了几日，他又去山寺门外接回来的大师，他却发现大师的眼角似乎有泪光。而世人皆知无悲大师人如其名，此生活得无喜无悲，不食人间烟火。
　　“大师您为何年年都会下山？”那天，在那个落着潇潇暮雨的傍晚，他和大师站在山道上无言许久，最后他终于有了把问题问出来的勇气。
　　可大师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他身边慢慢走过去。
　　“人间有亡灵需要我去超度。”大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里满是沉重。
　　他转过身，快步跟上那个佝偻的身影，继续自顾自地说:“还以为大师下山是为故人。”
　　“故人吗？”那个佝偻的身影停下了，把那个问题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疑惑。
　　“嗯。”小和尚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但还是小心地点点头，怯生生地去看那个老人。
　　然而等了好久之后，他却发现大师的眼神是迷离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
　　后来他只听得大师自嘲地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道:“尘世间何来故人，而我所知的故人，已是黄土一抷。”
　　人间曾有故人在，却逃不过流年似水，终化累累冢中骨。
　　他记得的还有在此之前的那个冬天，大师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冬天里，第一场初雪落下的那天，他看到了大师，拖着病体，站在他窗前的那棵老梅树下，手里积了一捧初雪。
　　他也不声不响地遥望那个站在老梅树下的老人，风雪披戴在大师的肩膀上，那一捧积雪化成掌心里流去的水，仿佛将他再见不到的春天也蓄在了掌心里。
　　小和尚知道大师望着的方向，是国都的方向，王城的方向，他也知道此生大师去过王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也曾听闻大师的故人为王城之人，大师或许是怕睹物思人罢。
　　禅房里安静无声，小和尚停止思考，抬头看向那个榻上的老人，榻上的老人嘴角有一抹浅浅的微笑，就像曾经无数个离开尘世间的人，似乎了无牵挂，却又好像有所惦念。
　　他像一个永远未知的秘密，就像没有谁真正知道他的一生，不明白他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去。
　　禅房里无人说话，似乎都在担心惊动榻上那个祥和的老人。他们默默地整理起老人的遗物，也没有什么，只有几封书信，信封上写着“若寒启”，一套少年人的衣服，一个锦囊，锦囊内是两缕被红绳绑住的头发和一个同心结。
　　禅房外的风依然沙沙地吹彻山巅，山谷间升腾起一片云雾，又酝酿起一场潇潇暮雨，禅房外的花落了一地，远远地传来一声子规的啼鸣。
　　那一天，远远的栖碧山下了一场雨，淋湿一座孤坟，于是茫茫红尘间便有了春秋冬夏的又一次更替；厌尘桥旁的杏花开了一树，当年的折杏人却早已飘然远去。
　　青石山道蜿蜒无尽，佛门空遁普度弥生。
　　我看故人终不过，枯骨一具青山掩。
　　不知从何传来一阵歌声，唱歌者却不知姓甚名谁，兴许是山上的打柴人罢，却也无关紧要，只听得那人远远地在唱:“却听闻，只留君，独身过红尘……”
　　那一年的杨柳风总吹面不寒，如血残阳又照山头，也总有人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岁月的彼端，远山的青葱尽处却落日暮钟声。
　　而那时的红尘里和红尘外总会下一场雨，淡淡的，丝丝缕缕却缠缠绵绵，总能洗却羁旅人间的悲苦，带来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