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守陵皇子之后》河深

1、第一章

　　癸巳蛇年的冬天，大雪连降数日，呵气成霜。

　　至腊月二十六那一日，大雪已停。承惠帝下旨于永和殿设岁宴君臣同乐，所有官眷亦按品随制进宫赴宴。

　　皇家宫苑，琼楼玉宇，檐牙高啄，处处尽是绮丽风光。

　　永和殿外的积雪早有宫人打扫干净，镌刻青鸟的地砖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蜿蜒通向各处水榭楼台。

　　此一刻，满目富丽堂皇的景致却无人欣赏，永和殿内，刚刚一道圣旨犹如平地惊雷，让宫宴之上众人久久不能回神，亦在暗自揣度这道圣旨背后的含义。

　　承惠帝于酒宴正酣之时，忽然命人喧了旨，将定国公府家的独女秦裳赐婚给了还在九阜山守皇陵的三皇子杜玄章。这道旨意来的莫名其妙又似意有所指。

　　是以在承惠帝令宴饮照旧之后，杯盏歌舞之间，众人难免交头接耳。

　　“定国公府的千金，那可是京中第一的美貌才情，听闻不久前刚和相府解了婚约，不知皇上如此安排，到底是何意？”

　　“听闻当初三殿下的案子，还与定国公牵扯颇多，这么多年，皇上都对三殿下不闻不问，如今忽然赐婚，莫不是动了让三殿下回京的念头？”

　　“三殿下那般的品貌韬略，换做谁是皇上，怕是也舍不得赶尽杀绝。更何况，三殿下是宁死不认当日之罪。”

　　“天家的事，我等还是莫要妄议的好，只是可怜定国公府的千金，好好一朵娇花，先是被相府退了婚，如今又被指给三殿下，因着前事，怕是难免被磋磨迁怒。”

　　“女子的姻缘之事，大多如此，一旦从高枝上下来，那便是一步不如一步。”

　　秦裳坐在秦夫人钟氏身旁，听众人议论纷纷，那些声音好似风一般的灌进耳朵，让她避无可避，只得暗暗捏紧罗裙上的金丝绣线。脸色惨白，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三殿下。那个传言久在皇陵，不人不鬼的三殿下。

　　秦裳莫名打了个寒颤，好似想起那人，便能感受到皇陵地宫里的腐土湿气一般。

　　而她，要嫁给三殿下，成为他的正室妻子，生同衾，死同穴。

　　“娘。我想出去透透气。”秦裳低声对着钟氏说道。

　　钟氏疼爱独女，眼瞧着自己千娇万养的女儿红着眼眶白着脸，焉有说不的可能。

　　只携了女儿的手，轻声道，“娘陪着你。”

　　说完便要起身，被秦裳伸出一手给按在肩头。

　　宴饮正酣，丝竹管弦不绝。宝鼎香浮，歌舞欢笑满堂。

　　秦裳勉力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母亲别失了礼数。我一个人随便走走便好。不然被旁人看了去，还以为我们对天家旨意有所不满。”

　　公府小姐又怎样，天家朝臣罢了。纵然她有万般不愿，圣旨既下，她也只能叩谢圣上隆恩。

　　钟氏虽然不放心，但是在场诸多官眷贵人，无数双眼睛瞧着这一处。闻言也只得挤出一副得体笑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道，

　　“多带两个人，莫要走太远。”

　　秦裳笑着应允，而后便带着青枝玉果悄然退了出去。

　　永和殿居于皇宫西北，仿了江南园林的构造，遇到夏雨冬雪，景致便格外诱人。外殿假山奇石，围湖而立。青松翠柏，迎寒挺峻。大雪覆盖其上，只觉冰雕雪塑，美丽非凡。

　　秦裳今日里穿了一件月白海棠纹罗裙，金丝绣线，暗纹繁复。满头青丝用一根珠钗挽就，因是宫宴，未免太过素净，便又添了一对白玉耳珰，晶莹剔透，映雪生辉。缓步之间，只让人觉得少女姿态娉婷，纤姿袅娜。

　　秦裳徜徉于冰天雪地间，心中初闻圣旨时的震惊和恐惧略微散去，化作淡淡一团愁云，薄薄笼罩在心间。她让青枝玉果远远候着，自己随便走走。

　　秦裳沿着青石小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心中一直在想，婚期定的仓促，下个月初六便要行婚嫁之仪。三殿下尚在皇陵，那么她呢。

　　一念至此，便觉前路渺茫，又想起来早些日子陆家退回她的庚帖，毁了全京城都知道的婚约。人前人后，难免成为他人谈资。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竟然落了泪来。

　　秦裳刚取了手帕拭泪，便见一人忽然山一般的拦住了前路。秦裳最初看到的是一双略微沾了些雪水的云靴，再往上便是微风中轻扬的袍角，不等再往上看，秦裳便慌忙后退，折身快步急走。

　　那袍子她认识，主人不是别个，正是退了她庚帖的左相陆崇明之孙，陆檀。

　　今日宫宴，秦裳不知他也来了，这会儿撞见，被人看到了难免闲话，是以秦裳便快步急走，只想离陆檀远一些，再远一些。

　　“裳儿！”
　　陆檀比秦裳个子高上许多，此刻打定了主意和秦裳说话，秦裳又哪里走的了。不过两息，陆檀便又玉山一般的站在了秦裳面前。

　　秦裳眼见走不了，只得微微后退一步，拉开被陆檀刻意拉近的距离。微微福身行礼，

　　“陆公子。”

　　秦裳喊了一声，便再不言语，只沉默低着头，不曾再看陆檀一眼。

　　陆檀生得也是斯文俊秀，今日里盛装赴宴，加之出身相府，自有一番端贵高华的气度。此刻听秦裳唤他时，冷漠疏离。只觉得心中好似塞了一团棉絮般的闷疼。

　　“退婚之事，乃是圣上之意。”

　　陆檀一张口，便提了退婚之事。秦裳闻言，猛地抬头，她一直以为是陆檀变了心意，想要退婚另娶，却不知竟然是圣上的旨意。

　　她和陆檀，去岁上元佳节相识，彼时花光树影，千树明灯。她被灯楼上忽然跌落的烟灰迷了眼，险些摔倒之时，被陆檀以画轴轻轻托起腰身，方才站直了身子。

　　长街之上，游人如织，却都好似浮光掠影。

　　后来陆檀果然托了人来提亲，他是相府嫡孙，她是公府小姐。一切好似水到渠成。

　　却不想圣旨忽然降下，从此再无瓜葛。

　　陆檀看着秦裳眼中一瞬间亮起光芒，又接着暗淡下去，只余眼尾一点淡红，平添艳丽。

　　“你，你哭了？”

　　陆檀诧异的望着秦裳，想要伸出手，却又堪堪停住。

　　“没有。”秦裳淡淡道，“多谢陆公子告知，只是圣旨既出，你我婚约已退，还是要祝陆公子能早日另娶佳人。”

　　秦裳说完，又对着陆檀福了福身，绕过陆檀便走。

　　谁的旨意又如何，于事无补罢了。

　　不知何时风雪又起，陆檀望着渐行渐远的秦裳，微微收紧了手指。

　　她哭了，定然是在为他悔婚而难过吧。

　　秦裳飘然远去，陆檀在风雪里站了许久，不远处的观雪亭上一女子盛装华服，正出神的瞧着风雪里的陆檀。涂满丹蔻的指甲映着青玉茶盏，更显十指白如美玉，尊贵非凡。

　　“公主，要请陆公子上来吗？”

　　“不必，上来做什么，让他冻着吧。”

　　秦裳带着青枝玉果回到宴席上时，发上落了薄薄一层积雪，因为天寒风冷，面颊上便带了一团红晕，从陆檀口中得知退婚的真相，她心中反而释然许多。

　　世间许多人便是如此，缘分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只能短暂相交，再不能结伴同行。

　　就当是，一场梦吧。

　　秦裳心中藏了事，与钟氏浅浅聊了几句，便端起桌上甜酒，连饮了两杯。以至于宴饮结束时，她走路都有些踉跄。好在玉果手快，赶紧将人扶了，这才没有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待到秦裳和钟氏一行人走远，便有两人自巍峨宫殿一角走出，丫鬟秋月站在郑如画身后，顺着自家小姐的目光朝着秦裳离去的方向望过去，轻声道，

　　“小姐莫要伤心，我看这秦府的小姐，也并非真心嫁给三殿下为妻，她和陆家的婚事退了，我看着倒是伤心的很。”

　　郑如画双眸含泪，眼中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真不真心，有什么要紧。三殿下那般龙章凤姿，秦小姐如此美艳无双。他们是圣旨赐婚，我……”

　　郑如画话到此处，竟是泪水磅礴，再不能言，似乎有积压数年的委屈汹涌而出。

　　秋月在一旁看着，也跟着红了眼睛，只软言安慰道，“小姐，您又何必自苦，非三殿下不可呢，平白蹉跎年华。”

　　郑如画拿绢帕掩面拭泪，竭力平复情绪，而后叹息般，喃喃道，“平白蹉跎年华，平白蹉跎年华……”

　　从在自己父亲书房见到那副画像开始，到如今六年光阴转瞬即逝，她已经十八岁了啊。

　　*

　　待到晚间，秦裳洗漱完以后，只觉得头懵懵的沉，方准备躺下歇息，钟氏便走了进来。

　　钟氏换了家居的便服，首饰也都去尽，一脸随和慈爱，见秦裳已经躺下，便在床边坐了，牵着秦裳的手道，

　　“明日里你随我去趟万佛寺，你兄长家书里说，北丘小国蠢蠢欲动，屡屡犯我大晋边境。不日或许便要起兵，我们去为他求个平安符，愿他浴血杀敌之时，战无不胜。二来，为你也求个姻亲顺遂，来日夫妻和睦。毕竟是圣旨赐婚，既然不能抗旨不尊，那咱们便往前看。那三殿下先前我曾有缘见过，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你把心放宽了去，莫要忧思多虑。”

　　秦裳红着脸点头应允，心中一时担忧兄长安危，一时又想起十年前她与杜玄章的一点微末交集，再想着白日里陆檀言语神情，只觉得烦闷焦灼，不得安宁。

　　如此思虑反复，直到夜深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