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番外完 ...

  •   -为君沉醉又何妨-

      “她看上去是想把自己淹死。”大人盯着窗外院落喃喃道,“可惜今个儿的雨不够大——胭脂,让她回屋。”
      我应了声,撑着伞到院中接司小姐回了她的屋子,为她打上热水后,去厨房盛了碗姜汤,放在司小姐的桌上,便垂头站到一旁,等司小姐自己梳洗。
      这确实是熟练至极的。自一月前有人传信来说司小姐故国的十几名大臣尽数归降了我朝后,在这梅雨的盛夏,每每大雨,四小姐便会独身直直站在院中,任由大雨倾盆而下,冲刷她的身体。也似乎在冲刷她的灵魂。
      那日大人便是吩咐我接司小姐回屋,为她打上热水,盛上姜汤,静待她出浴,服侍她洗梳更衣。
      也只有那一次,司小姐开口问了我,这是不是贺大人安排的。
      从善如流地,一如贺大人叮嘱的,我答道:“不是。”
      司小姐点点头,继续沉默地喝着姜汤。
      谁都知道真正的答案,但司小姐不点穿,我也没明说,贺大人更不可能来戳破。他们都活在自己的泡泡里,他们都看的到对方,却永远不会主动触碰——
      因为泡泡会破。
      那是保护层,是他们为彼此编织的最后谎言。司小姐不知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吗?司小姐不知道我在骗她吗?她什么都知道,她也在骗自己,她骗自己说,他没有在对我好,我还可以理所当然地恨他——
      但爱是藏不住的呀。
      我像一个中间人,像戏台下的观众看着演员的爱恨,看见了台前的演出,却也能参透他们在幕后的排演——
      他们分明是互相爱着的。
      我梳着司小姐乌黑的长发,蓦地回忆起她刚来时,这一头浓密的黑发,连发根都是枯的。瘦削的身板上套着一件破麻衣,甚至撑不起我的旧衣服……

      这位落难公主,是当真吃过苦的。
      被大人带回府里后,司小姐也反抗过,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每次我进去送盘子,都会对上一双,虽然虚弱,却始终坚毅顽强的眸子。
      几天过去,大人最终走进了那间屋子。
      那其实是大人的侧屋,是离他最近的地方,但司小姐住进来,他却一次也没去看过。
      最终,大人带着手上的三道伤口面无表情地走出侧屋。而自那天后,司小姐终于开始正常进食。我遵循大人的嘱咐,各种补品都拿出来给司小姐补身子,她的气色也一日日好起来。应司小姐要求,我也去搜罗了一些古籍,一些笔砚给她,司小姐每日读书写字,漂亮的眼睛终于有了光彩。后来,大人又一次走进了那间侧屋。
      司小姐摔碎了屋子里名贵的瓷器,拿锋利的碎片指着大人的脖子,尖叫着让他滚。
      “我不会去唱戏的。”司小姐赤红着双眼,早晨被我绾好的头发凌乱着,前几日的优雅恬静早已荡然无存,“我怎么会去当戏子?我是司氏王朝第十二代嫡长女,出生即被赐了‘明华’的封号,我的皇兄是司氏王朝第十二代嫡长子,我的母后是相国嫡女,是当朝皇后!我的父皇是司氏王朝的第十二代皇帝!我怎么会去当戏子?”
      “那都是前朝的事了。”大人冷漠又轻飘地说,“半年前,你所引以为傲的司氏王朝,就只剩下你了。”
      司小姐僵住了,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大人还在接着说:“我朝的好男儿成功攻破皇城,杀死了除你之外所有的司氏皇族——你的国亡了,你的哥哥,你的母后,你的父皇——全都死了!”
      “闭嘴!”瓷片被狠狠地掷向大人,大人侧身躲过,仿佛看不到司小姐的狼狈,继续说着:“世人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是啊,十年间发动几十场战争——我朝多少儿郎被迫戍边,妻离子散,多少家庭的破碎,就像你手里的瓷片,他们都碎了!都死了!他们的亲人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如同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哥哥、母后、父皇了!你在痛恨我时,你有没有想过,你父兄的死去……”
      “是多少人盼着的大喜事?”
      “边境战事能停了,冗余的士兵可以归家了,思妇迎回了她的心上人,老人等来了他的孩子,幼童找到了他的父亲……”大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接了下句,“只可惜啊,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没有等到这一天。”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大人喃喃,转头看向已经脱力跌坐,掩面失声痛哭的司小姐,“你知道吗,我哥哥被你父王军队杀死的时候,他才刚刚新婚一月。”
      司小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哭。大人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在转身离开时,他说。
      “明日寅时,胭脂会来为你洗梳,就在院子里,我来教你唱戏。”
      教你如何踩稳步。
      教你如何拿好枪。
      教你如何用演技戴上面具。
      教你如何从戏里学到一生。
      #
      司小姐开始跟着大人学戏了。
      中秋宴上大人说的那句话不是信口胡诌,司小姐确有学戏的天赋。虽然基本功不足,但她的情感体现棒极了,有时连大人都会忍不住夸赞几句。
      虽然往往这时候,司小姐就会冷下脸了。
      大人依然让我把好东西都往司小姐那儿送,而我也每次都会在司小姐面前将功劳都“揽”过来,司小姐也从来没有追问过。她好像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而已,而这个答案真正的对错,她似乎根本不在乎。
      尽管来府上后,大人为司小姐添置过不少由名贵锦缎制成的衣裳,但司小姐仍只穿那几件最开始为她量裁制成的素衣。大人也曾为此对她冷过脸,但司小姐依然坚持,大人也就无可奈何,随她去了。
      除去在院里学戏的日子,大人外出演出时,司小姐就一个人待在房间,读书写字,偶尔看看花,看看蝶。有一回大人回来早了,我看见他站在司小姐房前,对着正望向窗外桃花,浅浅微笑着的司小姐失了神。
      尽管大人开口要走了司小姐,也确实在教她唱戏,但大人从未有过带司小姐出去的意思。可仅我听闻,就有不少于三位官员明里暗里提议让这位亡国公主给他们唱一段。不过显然,他们都被大人挡回去了。大人从没向司小姐提过这些,没用这些威胁她,也没用这些笼络她。大人将司小姐关在这院中,给了她保护的同时却也给了她无法消弭的伤害。
      大人是常挖苦司小姐的。
      从她的过去,到她的现在,司小姐哪里最触不得,大人就用最恶毒的话语往哪儿戳。但大人在司小姐面前说话多狠,在背后他就有多在乎司小姐。
      他们都是时代洪流的弃子,他们没有家人,他们也没有家。在这个太平盛世,竟寻不到一处栖身之地。
      所以他们只能把全部的人生献给这座院子,把全部的爱献给这个人。
      但他们从不明说恨,自也从不明说爱。
      有几日大人教司小姐用剑。那段时间他们之间已经缓和许多,好像是再找不出挖苦的话。亦或是他们确实想正面面对一些事了。总之那段日子,司小姐不曾摔碎什么,大人亦不曾冷下脸,企图用恶毒的话来掩饰别的什么了。大人手把手教着司小姐,一点点地教。司小姐扎步不稳,剑也重,退的时候失了重心,大人伸手去接,胸膛撞上后背,司小姐便这样结结实实地跌进了大人的怀里。
      两人俱是一愣。大人的手还揽着司小姐的腰。我看见那向来宽大的素衣凹出一个纤细的弧度,而覆在上面的,大人的手指节,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粉。
      司小姐先反应过来,甩下剑便挣开大人,踩着铁剑落地的“嘡啷”声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即使她的反应与常日无异,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脸上并无往日的怒火,反倒带着,也许是我理解错了的,我在司小姐身上从未见过的柔情。
      也许还带着一丝欢悦。
      而大人,在司小姐“砰”地关上屋门后,低头怔愣地看向那把铁剑,倏尔,竟是露出一个笑。
      那是一个极纯粹的,仿若孩子偷吃到一颗心爱糖果般的笑。
      我侍候大人多年,见他杀伐果断,见他以戏子身份在满朝贵胄中逐步站稳脚跟,有了话语权。他也曾连梦中都在勾心斗角,满头大汗地醒来,甚至连呼唤我的力气都没有。
      司小姐于大人,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是致使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最疼爱的女儿?是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亡国公主?还是浑身是刺防备极强的戏班学徒?恐怕都不是。
      她还是他记忆里曾彷徨无助的他自己。
      但司小姐和他又不一样。
      他是自己选择进入的戏班,而司小姐是被他强迫带回来的。他练习进度慢会遭到班主的毒打,他不打司小姐,却会随时用尖锐的话语刺伤她。司小姐是从天真无忧一夜跌落谷底的,大人却是自小便知道,只要司氏王朝在,他随时可能家破人亡。
      他们有那么多不同点,也有那么多相似点。大人在司小姐身上看到的所有相似点都是让他心软的催化剂,大人在司小姐身上看到的所有不同点都是让他残忍的推进器。
      他们彼此相爱吗?当然。
      但他们可以彼此相爱吗?
      #
      大人第三次铁青着脸踏入院门时,我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了。
      那群自以为灭了司氏王朝便高枕无忧的贵族在某一日终于联合起来,向大人“讨要”司小姐。
      外头的呼声越来越高,贵族们软硬兼施,逼也要逼得大人交出司小姐。
      而当有一日大人回来,在书房里颓然无言时,我才真正明白。
      这位亡国公主的戏啊,是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了。
      大人抹了把脸,抽出纸笔,命我研好墨,他举笔蘸墨,笔尖悬于纸上,迟迟未落。烟墨在笔尖汇成墨珠,大人叹息着,最后竟是泪比墨先落下。
      “明涵啊……”大人苦笑着,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纸上与墨混在一起,乍一看竟不分黑白。
      后来我才明白大人叹息中未说完的字句。
      明涵啊。
      我护不住你了。
      你逃走吧。

      大人写完,将这封书信收在一个匣子里,叮嘱我记好这个位置。
      当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点了头,应下了。
      第二日开始,大人就变了。
      他好似又回到了司小姐刚住进来的那段日子,冷漠,轻飘,对司小姐在言语上毫不留情。
      一日他彻底惹恼了司小姐,司小姐扬起铁剑,剑锋离大人的颈不过几寸距离。大人冷笑一声,说:“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我要你死!”司小姐嘶吼着,剑锋抵上大人的侧颈,血珠渗在锋利的剑上,成了日光下最闪耀的一点。
      大人纹丝不动,仿佛感受不到一般。
      司小姐恨恨地瞪着他,数秒后重重地撂下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院中,大人定定地望着那把剑,剑锋刮出的血痕仍在渗着血,顺流而下,洇湿了大人的衣裳。大人收回目光,低声对我说:“不用收拾,晚上她出来的时候,你躲躲好。”
      我一怔,应下了。
      是夜,簌簌月光下,隐匿于林树间的我看见司小姐的房门从里被打开,一身白衣的司小姐走出来,拾起剑便回了屋。
      身影变换,恍惚间,我想起前段梅雨日里,那碗大人与司小姐彼此心知肚明的姜汤。
      那是少年男女不可言说的爱的小把戏,是泡泡的交融点,是他们唯一可以触碰彼此的地方。
      眼前仿佛还有司小姐的身影,我沉默着走向大人的屋子。推门,大人低头写着些什么,问道:“她捡回去了?”
      我点头,目光凝于大人侧颈。那道伤大人不许人来处理,血迹已经发了暗。我不知道大人会拿那道伤口去和贵族们演一场怎样的戏码,但在那之前,我却几乎已经看到了剧终时分的落幕唱词。
      拾回铁剑的司小姐也许还有着一星半点的少女心事,我却已经透过那把剑明白了大人的所有布局。
      一周后,大人唤我至他房中。
      “还记得那封书的位置吗?”
      我点头,大人疲惫地笑笑,将一个匣子递给我。
      “我要你将这个匣子送至江南贺族。即日启程。”
      那是大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数日后,当我风尘仆仆抵达江南贺家,他们对我说,司小姐杀死大人,逃走了。
      于是我又带着大人本家的人上京收殓了大人的尸体。在大人的屋里,我翻出了那封,大人的遗书。
      我注视着书上字迹,良久,叹了口气。
      走前我去了一趟司小姐的屋子,陈设一如无数我侍奉她的日夜。我走至桌前,却对着桌上的诗词愣了神。
      半晌,我收起那卷轴,与大人的遗书一道带离。
      后来在江南,我听闻司氏遗孤起义,听说那领头的女将军是多么的骁勇善战,听说王城被攻陷,与几年前,司氏王朝被攻陷,一模一样。
      我听说,那群逼迫大人的官员,一个都没落得好下场。
      战火从来没烧到江南,京城多少宗祠皇陵被烧毁,被拆除,江南始终安然,甚至连赋税,都比其他地方少一些。
      正统八年,女帝崩,其骸不入皇陵,不知所踪。
      我站在贺祠里,亲手将司小姐的棺椁入陵,连同大人的遗书,和那日我带走的卷轴一起。
      司小姐,其实什么都知道。

      樱花纷飞的三月,司明涵一身素衣站在窗前,门外是贺初霁府上的侍女。她凝视着窗外飞花,想起这些天的传闻,又听见不远处贺初霁回府的动静,脸上看不出喜悲,只是动了笔,在纸上写下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
      “贺雁之你给我滚出来!”饼干“咔嚓”一声断在嘴里,我连滚带爬地钻进沙发底,被我爸笑着拎出来。
      “小胭脂又干什么坏事了?你妈听着挺生气。”我爸好笑地问我。我呸了一口灰,扒在我爸身上大叫道:“先别管这个了,老爸救命啊!!!!!!!!!!!”
      房门打开,我妈拎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冲进客厅:“贺雁之你给我下来!今天你爸说什么都没用!滚下来!”
      场面一度很好笑。我妈,当红超一线女明星,古韵美人司明涵,脸上被口红画着猫胡子,午睡刚醒,头发蓬乱,毫无形象地拎着鸡毛掸子追杀她的宝贝女儿,也就是我,贺雁之。
      而此时我正挂在我爸身上,双眼紧闭逃避现实。我爸,当代京剧天才,年轻一辈中的京剧大师,常年混迹于新闻联播前十分钟的专业外宾接待员,此时正一手抱着我防止我掉下去,一手安抚他的老婆。
      我妈顺顺气,瘪着嘴要我爸抱。于是我爸极顺手地把我放了下来,上前揽住我妈温声安抚着,手指点了点那几道我画的猫胡子,笑得可温柔。
      我坐在沙发边沿冷笑。
      呵,女人。
      呵,男人。
      然后我就看到我那在外不苟言笑,被网友成为“冷面京剧男神”的我爸俯身,亲了亲我妈。
      噫。
      我战术后仰,然后掉了下去。
      ——我忘了我爸是把我放在沙发边沿的!
      “别亲了!救命啊——”
      #
      “所以雁之就掉了下去,然后脑袋卡在了垃圾桶里?”
      我妈挠挠脸,点头。
      说话的是我虹姨。她是我妈的经纪人,也是我爸我妈爱情的第一受害人。据说当年我妈怀我的时候她还留有一丝希冀,觉得我妈有了我说不定会端庄稳重几分,结果就是两个混世魔王一起折磨她。
      虹姨无奈地摇摇头。刚才要不是她恰好来我家跟我妈商量事,我可能现在还在和垃圾桶共存亡。
      有异性没人性,呸,狗情侣。
      虹姨跟我妈聊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妈擦了脸上的猫胡子,特认真地把我拎到沙发上:“贺雁之……”
      为了不被我妈和我都没有的道德给洗礼,我决定先发制人,反客为主:“妈,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
      我妈一懵:“什么?”
      “我为啥叫贺雁之啊,”我特认真地问,“而且我总有种你们给我起这名字是在占我便宜的感觉。”
      我妈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少胡思乱想,贺雁之多好听一名。”
      “是根据胭脂来取的吗?”我问,“我爸老叫我小胭脂。”
      “差不多吧。”我妈含糊道,“当时给你名字起的第一个版本是贺粉底。”
      我:?
      “别逗她了。”我爸揉揉我妈的脑袋,转头对我说,“你回房间吧,今天中午没午休,应该累了才对。”
      并不。但我多有眼力见,抱着抱枕就回了卧室。
      大人的世界总是有很多借口,我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蹿回楼梯口悄悄往下望。
      然后我看看见我爸在亲我妈。
      我无语,转身溜达回房。
      凑合过呗,这胎还能重投咋滴?

      番外完
      2022.5.12

      彩蛋:

      贺雁之:老爸,所以你们真的考虑过贺粉底这个名字?
      贺初霁:这你要去问你妈,她甚至考虑过贺眼影和贺闪粉。
      贺雁之:……胭脂就胭脂吧,不错,还挺好听的!
      司明涵:我也觉得!
      贺雁之:你闭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