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司明涵下车的时候听见经纪人笑着打趣她小助理一米五的小短腿得跨两步才能追得上司明涵。她勾勾嘴角,转身问:“虹姐,确定消息封锁了?”
正逗小助理开心的经纪人敛了神色,点点头:“放心吧。”
张虹没问过司明涵这么做的理由,但她艺人向来有主见,也没多反对便按她说的封锁了剧组消息。
虽然这同时意味着司明涵将在大众视野里消失近半年,不过司明涵又不是流量明星,张虹没必要担心这个。
倒是——
“你不是说到了剧组就把理由告诉我?”司明涵见虹姐眼神睨过来,讪笑着躲了躲,“现在到了,展开说说?”
司明涵挠着鼻子干笑两声,搪塞道:“待会儿,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虹瞪她,伸手理理司明涵的发尾,领着她进了剧组。
面前是导演领着全剧组在等司明涵。
张虹见怪不怪。这剧组咖位加起来,别说司明涵,就是连张虹都比不过,这阵仗倒也在意料之中。
“陈导。”张虹笑着客套道。
陈渭川故作镇定地与她们一一打了招呼,看向司明涵的眼神却是掩藏不住的炽热。
这可是天上掉的大馅饼啊。
陈渭川仔细看了看。
还是镶金的。
没人想象得到司明涵成年后的第一部感情剧会选择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剧组,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
司明涵童星出道,演的古装美人清丽娇俏,让人忍不住感叹仿佛看到了古时候十几岁就倾国倾城的美人,司明涵有演技又漂亮,多年演艺生涯攒下来的国民度极高。临成年,各大剧组几乎踏破了门槛,全网都在猜她到底会拿哪个惊世剧本打开情感剧的大门。
最后,在婉拒了各大编剧的邀请后,司明涵带着工作室失踪了。
陈渭川从身后拉出一个男人,向她们介绍道:“这位就是男主角,贺初霁。”
司明涵盯着站在她面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几乎快要笑出来。
察觉到她的微表情变化,张虹带着疑问的目光扫过来,司明涵耸耸肩膀,上前一步。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司明涵伸手抓住贺初霁的袖子,一路把他拉上了她的保姆车。
张虹:?
小祖宗啊!!!!
强忍住掐人中抢救自己的冲动,张虹低声安排助理打点好,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的走向保姆车。
而当她上车后看见司明涵把贺初霁按在凳子上后,张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司明涵!”司明涵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起身转着化妆椅让贺初霁面向化妆镜,无视张虹喷火的视线说道:“我这不是给你解释来了——”
“解释?”张虹皱眉,“你把官宣读成解释?”
“哎呀不是那回事儿!”司明涵弱弱地说。眨眨眼又硬气起来,“先把大卫叫来,我今天做完造型还带他可不是为了让他坐车来吃顿工作餐的——”
“你要给他——我是说,给贺初霁做造型?”张虹迟疑了一秒,才发现自贺初霁出现到现在他还没说过一句话,“贺先生,抱歉,我们明涵有些失礼——”她一顿,对上贺初霁转过来的灰暗眼眸卡了壳。
“没关系。”贺初霁摇摇头,又不说话了。
张虹又迟疑了一秒。
她家小祖宗别惹出事来——
“你看他都说没事了!”司明涵又得意又着急地跺跺脚,挥手招呼道,“来来大卫,给贺初霁做个造型。”
张虹对着司明涵眨巴的眼睛无可奈何,只得侧身让化妆师通过,想着还是再去给剧组道个歉。
反正司明涵名位在那儿摆着,也不会有多大事。
司明涵坐在平时张虹坐的小板凳上,对着大卫指点江山:“头发剪一下,修薄一点。刘海削了,眉毛也刮一下,往邪了弄——懂吗?”
“……”大卫拿着剪刀迟疑了一秒,“阴柔?”
司明涵吐掉瓜子皮,纠正道:“邪,不是阴。阴只是浅层的气质,我要他的内里——”
司明涵点点心口。
“我要一眼看得出,他这里是坏的。”
贺初霁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有了涟漪,他抬眸望向化妆镜里司明涵的倒影,却恰巧撞上司明涵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过来,他一顿,又垂下目光。
#
陈渭川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保姆车里的状况。刚才张虹来和他说司明涵只是拉贺初霁去做个造型,他却怎么也不信司明涵那一套动作只是为了让顶级团队给她的男主角做个慈善。
说来,她选择自己这部剧,也是一整个大慈善。
不仅选择他们作为人生第一部感情戏,还注资上千万,为他们配备了优秀的团队。
这天上掉的镶金馅饼啊,陈渭川只怕是个陷阱。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小破烂剧组有啥好图的……
总不能是贺初霁。
……
陈渭川吞了口口水,觉得这猜想荒谬又有点思路正确。
如果是真的……
他一定会劝说小贺从了她的!
保姆车门突然被推开,陈渭川连忙迎上去,出来的是司明涵。
“陈导,”司明涵笑靥如花地问,“有戏服吗?”
陈渭川一愣,点头道:“有,今天刚送来,是生辰宴那一套。”
“哦,不是,”司明涵一笑,指指身后,“是贺初霁的戏服。”
“不过陈导你到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好思路,”司明涵一锤手,兴高采烈道,“可以让贺初霁穿我的戏——哎哟!”
张虹收回司明涵后脑勺上的手,颔首道:“麻烦给贺先生送那套衔风玄鸟的衣服来,我记得上周服装组已经完成了。”
陈渭川点头去安排人了。张虹抿着唇复杂地看向还在委屈摸脑袋的司明涵,欲言又止。
小祖宗这眼光……
是真的好还是凑巧啊?
张虹回忆,自他们准备决定司明涵第一部感情戏时司明涵毫不犹豫的推出一个剧本的模样,又想起司明涵见到贺初霁毫不拖泥带水的安排决断,再回头看看改造成功的贺初霁,张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
“这就是理由?”张虹蓦地问道,“贺初霁?”
司明涵挠头的动作一顿,扬起笑:“你知道不止这个。”
张虹叹气。那是自然,剧本和导演不过关张虹是绝不会让司明涵来演的。
她看过陈渭川以前的作品,他的作品一向有灵气,只是苦于无法出头。如今司明涵给他这个机会,给了他台阶,同时司明涵也获得一条蓬勃发展的人脉。
还有剧本……
司明涵突然开口:“虹姐,我们把他签了吧。”
张虹眼前一黑:“谁?”
司明涵灿烂一笑:“贺初霁咯!”
张虹扶住车门。
“你先告诉我。”张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想签员工,还是想养童养夫?”
司明涵挠挠脸。
“那当然是签员工咯……”司明涵嘟囔着,又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养——”
“做梦!”张虹瞪她,接过陈渭川送来的戏服递给大卫,拉着司明涵下了车。
低头被张虹训了五分钟,司明涵盯着脚尖发呆。
她的双手垂在大腿旁,指腹蹭着裙边,轻轻浅浅地摩挲出三个字符。
司明涵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边传来车门开启的声音,司明涵立即抬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贺初霁就该是这样的嘛。
像一滴墨在白纸上那样显眼,现在的贺初霁敛不住他的戾气,他漂亮,但精致眉眼本会弱化的坏性,在司明涵的造型建议下不降反增,显得一目了然。
他不是个好人。
即使他妆容精致,面容昳丽,即使他身着朱色华袍,身姿挺拔,他仍然是个不能随意靠近的危险人物。
这部戏中女主李朝玉一名亡国公主,骄矜美丽,荣宠万分。亡国后一夜跌落谷底,被迫流亡,就这样遇到了男主,隋延生。
隋延生是李朝玉敌国的名角,一把好嗓子曾引得满京城华赞。李朝玉流亡后被隋延生救下带回戏班,成为一名学徒。
李朝玉知道他在羞辱她。曾经万般荣宠的公主在敌国成了戏子,为那些杀死她亲人的高官卖笑,这是对李朝玉最大的羞辱,但她不得不活下去。隋延生也知道李朝玉恨他,他也恨她。隋延生自小随父戍边,他全家都是被李朝玉的父兄杀死的。他在贵胄前要过李朝玉,一开始就不想让她好过。
他为了他的家仇,她为了她的国恨。
他们本不该相爱的。
他们每天都在被折磨着,为了爱,为了很,为了巧合也为了命运。他们把自己的心变成不化的冰,他们企图让爱的温度无法靠近自己,无法让灵魂消融——
可我爱你,也是我冥顽不化。
贺初霁这时穿的就是中秋宴上,官兵带着抓到的李朝玉到席间,隋延生开口要走李朝玉的那套礼服。着赤色华裳的俊美青年含笑向皇帝开口讨要亡国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这身段确是个青衣的好苗子”几乎一瞬便摧垮了李朝玉即使流亡数日也依然铮铮的傲骨,这是李朝玉恨他的开始,是李朝玉人生的重要转折,也是他们一生爱恨纠缠的起源。
镜头从李朝玉的角度看过去,此时她是恨极了隋延生的,因而在她眼中,隋延生浑身是恶,具象化一点,是萦缭着黑烟的。
此时的贺初霁也是如此,他只是站在那里,司明涵就有了想上去捅他一刀的冲动。
想到这里,司明涵弯起眉眼走上去,高兴地说:“不错吧!”
陈渭川早就拉着摄影师在拍照了。他不住地向司明涵竖大拇指:“司小姐眼光确实出类拔萃!”
“是吧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贺初霁定定站在那儿,左手垂在袖管里,捻着内衬上好的丝绸料,眸光微微侧偏,定格在司明涵眉飞色舞的侧脸上。
张虹注意到贺初霁的目光,眉心一跳,走上去拉过司明涵朝陈渭川说:“那既然今天小贺妆造完备,我们明涵也去化个妆,先拍掉几套定妆照吧。”
陈渭川一愣:“那摄影师——”
张虹喊过助理:“现在叫他过来好了,明涵的照片,他不会拒绝的。”
陈渭川砸吧一下嘴,喊剧组忙碌起来了。
#
贺初霁没法不承认,当他看到身着宫装的司明涵走进摄影棚时,他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的。
他很少见司明涵穿那么鲜艳的衣裳,大多数时候司明涵都是一身素衣,却衬得她面庞愈加清丽。司明涵也从不在他面前笑,贺初霁见过她对着窗外鸟雀露出浅浅的笑容,但那张漂亮脸庞确实从未对他露出过如今日这般明媚笑意。
“看这么认真呐。”贺初霁的思绪被打断,他睫羽轻颤,司明涵站在他面前,俏丽的面庞不过几掌之距。她轻笑着,慵懒逗弄的语调却陡然变得阴毒狠厉:“好看吗?我可是穿着它——”
“捅了你一刀呢。”
贺初霁猛地抬眼,见他如此反应,司明涵吃吃笑着,拂袖走向张虹。
“入戏了?”张虹检查了一下司明涵的妆,低声问。
“入魔了。”司明涵绾绾头发,随口应道。
张虹白她一眼,推她上去拍照。
本来就定了明天拍定装照,所以今天的棚景也都是现成的。司明涵上座侧位,笑容清甜可爱。
这时候的李朝玉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知自己未来愁,仍享尽荣华,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生辰宴上李朝玉身着宫装坐在皇帝侧边,另一边便是她的母后。这个连太子都只能屈居其下位的公主殿下眉宇间满是高傲,在华丽宫装的衬托下显得艳丽万分。
“太美了。”听到有人这样感慨,张虹颇得意地笑道:“这套宫装我们明涵也参与了设计,不少装饰的设想都是她提供的呢。”
贺初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她当然知道这套宫装该如何设计……她当然知道。
司明涵拍完这一套后就回到了张虹身边,被她带着走向了另一个棚。
那个棚里搭的,是李朝玉和隋延生生活的院子。
那日隋延生在一位高官那里见到了这套李朝玉穿过的宫装,便带回家中,命令李朝玉穿上它。
而早已被无尽爱恨折磨拉扯的精疲力尽的李朝玉在看到这套写满从前的宫装时,绷紧的情绪终于崩溃。更甚的是,隋延生在逼迫她换上宫装后,自己则换上了李朝玉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中秋宴上的那套——
衔风玄鸟。
红与蓝的正色相对而立,一个代表李朝玉无忧过去的终止,一个代表李朝玉痛苦一世的开始。玄色的大鸟衔着金光与血色漫进蓝色调,粗暴地撕碎玉白的梨花,也终于扯断了李朝玉最后的理智。玄鸟嘶吼着淹没在温热鲜血里,梨花沾上腥红,李朝玉此生第一次拥抱隋延生,她给了隋延生一个吻,也亲手终结了隋延生的生命。
隋延生什么都知道,隋延生选择成全她。
在李朝玉终于松下力气抱着他跌坐在地上时,隋延生捂着伤口,凑近李朝玉的右耳——
“李朝玉,下辈子我该如何找到你啊。”
贺初霁几乎快碰到司明涵的耳垂,他轻轻浅浅地叹出一口气,说:
“司明涵,我等到你了。”
贺初霁的声音穿越时空与隋延生生命最后的喟叹相连,仿若两个世界连成了闭环,画上句号的故事有了延续,历史的齿轮在吱呀声中重新转动,世界从此有了未来。
“下辈子……”李朝玉抱着正在流失生命的隋延生,自嘲般地笑着。
“下辈子,我去找你吧。”李朝玉安抚般轻柔地说着,不知是在安慰隋延生,还是在安慰她自己,“你等我去找你……在找到你之前,我要先学习一下,如何去爱你。”
“嗯,”司明涵抱紧贺初霁,“我找到你了。”
“那你学会如何爱我了吗?”贺初霁轻柔地问,“在找到我之前?”
司明涵轻笑一声,听到了摄影师说拍摄结束的声音。
“嗯。”
“我爱你。”
李朝玉终于松开了隋延生已完全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僵硬而缓慢地站了起来。她只稍稍凝视了这座她与隋延生生活了几年的院子,便坚定地离开了这里。
但李朝玉知道,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院子了。
即使后来李朝玉历经千辛万苦复国成功,当她坐在镶金嵌玉的王座,俯瞰天下苍生时,她也依然记得隋延生站在那座院子里教她台步、唱腔,记得隋延生对她或讥讽或羞辱,或试探或爱护的情感,记得最后是她先提起爱,却忘了问他还恨不恨。
李朝玉后来听闻,隋延生本家的人来京城收殓了他的尸体,他们在屋子里找到了他的遗嘱,按他说的,在他的牌位入祠堂时,同时摆入一块空牌位。
那是宗祠的正妻位。
没人知道那块正妻位是为了谁,也没人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名角儿是如何被那位亡国公主杀死又遗尸家中,也不知他因何留下那张遗嘱。他是早知道公主要杀他吗?他又为什么不反抗?戏本子写了一套又一套,却从无真正的定论。
李朝玉光复李氏王朝,成为一代女帝后,无人再敢提起她屈辱的过往,但李朝玉却夜夜难眠,一闭眼,便感觉又回到了那院子。
有一夜,李朝玉在书房处理政务时,竟在朦胧月光下隐约见到了隋延生的影子,再惊醒已是清晨,她恍惚四顾,方知不过南柯一梦。而低头凝视,李朝玉苦笑着抚摸她曾经亮黑的青丝。
她才不到三十,竟已是满头灰发。
正统八年,女帝崩,遵其生前一道密旨,不入皇陵,其骸不知所踪。
而江南某地隋氏宗祠,一块空置多年的牌位,不知何时悄然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
司明涵和贺初霁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棚内没有阳光,但司明涵笑得特别甜。
好久不见呐。
夫君。
#
小助理捧着水杯和张虹一起站在导演身边看司明涵拍摄。进度好极了,两人仿佛就是为这两个角色生的,拍摄十分顺利。余光里是司明涵和贺初霁站在小院里对戏,小助理环顾四周,悄声问张虹:“虹姐,你有没有觉得涵涵从拍这戏开始,就有点怪怪的?”
张虹沧桑地点了根烟,但笑不语。
下戏后司明涵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捧着杯热茶踱到阳台,果然看见贺初霁站在隔壁阳台。
司明涵把茶杯递过去,朝他挑挑眉:“我过来啦?”
贺初霁把杯子放到桌上,张开双臂。
司明涵扑哧一笑,脚尖一点就轻盈地踩上边栏跳了过去。
贺初霁揽住来人,亲了亲她的额头:“看来我教你的,你都没忘。”
司明涵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答道:“师傅教的好!”
贺初霁抱着司明涵进了房间,一齐窝在沙发上。司明涵蹭过来,在她怀里找了个位置窝好,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
满室静谧,贺初霁用手顺着司明涵的头发,忽然听到她问:
“贺初霁,这剧本是你写的吧?”
贺初霁手一顿,低低“嗯”了一声。
“我一直没问你,”司明涵睁开眼,盯着洁净的天花板,“后面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
失去生命体征后,我却又醒了过来。但我什么也不记得。
那是一段很长的混沌时期,我游遍山川却不知道目的何方,我该去哪里。我作为一个游魂,历遍了无数城镇,我见过战火纷乱,见过流离失所,见过饿殍遍地,也见到最后,盛世太平。
那时我听到百姓夸赞当今圣上治国有方,虽为女子却不输历朝明君——那一刻我的混沌消散了,我终于知道了我的目的地——皇宫。
在那四方宫禁之内,有我想找的人。
我也见到了。
但,她为什么这么憔悴?
我想摸摸她的脸庞,但我碰不到她,她的脸穿过我的手,我甚至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我,只是个游魂啊。
我陪在她身边,见她为灾情彻夜难眠,见她为丰收舒展眉眼,见她心系苍生,见她名传万里。
她心里装着天下。
可她忘了自己。
别人盛赞明华女帝政绩清明,创太平盛世。可深宫中的她却越来越憔悴,睡得越来越晚。
我知她将流芳百世。
但她在我心中,始终只是那几年在我院子里,一段唱词要练上几个月的笨拙姑娘罢了。
傻姑娘即使做了女帝也没什么长进,甚至连爱自己也没学会。
后来我看见她睡得越来越少,我见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见她偶尔入梦也无法安稳,我听她夜深梦呓——
是我的名字。
某夜她处理政务至夜半,我站在案几前,突然很想抱抱她。
然后,我见她抬眸,目光聚焦在了我身上。
这是从未有过的。
习惯了被目光穿过的我怔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就见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华贵的龙袍被踩在脚底,急促而莽撞地朝我扑来。
习惯性地伸手去接,我突然想起我碰不到她。
可——
她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我的怀里,从小声的抽噎发展成为嚎啕的大哭不过几秒时间,门外的禁卫队因为哭声有了骚动,被她嘶吼着的“别进来”压制,逐渐归于寂静。
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数年的苦难、寂寞和思念都哭给我听。我说,哭吧,我知道你的苦。
行军征途风餐露宿,她没有哭;奸臣环伺危机四伏,她没有哭;所托非人另有所图,她也没有哭。而在这个仿若从时间手里偷来的怀抱中,她哭得撕心裂肺,久久难住。
最后我将睡着的司明涵抱到床上,我感觉她身体的颤抖,听见她在睡梦中,呢喃着不让我走。
我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就这样看着她。
我的人生少有如此静谧的时光。幼时随父兄戍边,自小流离,父兄死后我被送入戏班,睁眼入眠都是锣鼓喧天。直至后来带着她住进京郊的一处小院,才有了一段,虽然痛苦,但难得的平静生活。
黎明渐起,晨光熹微,窗外透进的阳光愈盛,我的身体便愈发透明。直到侍女敲门唤她上早朝那一刻,我的身体彻底归于虚无。
她的手失去支撑荡落在床边,她被碰击惊醒,坐起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写满了怅然若失。
我仍靠坐在床沿,只是永远失去了踪迹。我见她魂不守舍,低头盯着满头灰发苦笑,不由得伸手,想再摸摸她的脸。
明涵啊,那不是梦。
我真的……抱过你啊。
意料之中的穿透,我与她的苦笑重叠,现实交融于梦,而那天之后,我再没有抱过她。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士之耽兮……
亦不可脱也。
正统八年,明华女帝崩。翌日,江南贺祠旁人家有传闻,昨夜宗祠上方金光大现,白夜如昼。
#
贺初霁感受到胸口的濡湿,他低头拂去司明涵脸上的泪珠,温声安抚道:“没事的,现在不是都好好的吗。”
司明涵抽噎着说:“我一直以为那是梦……”
“不是梦。”贺初霁哄她,“就像我现在抱着你一样真实。”
司明涵抬手摸了摸贺初霁的脸,轻声问道:“等了很久吗?”
贺初霁摇摇头:“不久。”
“想你的时候我就写剧本,我知道你看到它的时候,就一定能找到我了。”贺初霁笑了笑,“写剧本的时候,我就会回想当时的心情。那时候我们恨,为国,为家,为世道,为命运。那时候我们也爱,爱那年作为依靠的彼此。其实现在再想起来,我对恨的记忆已经很淡了,时间真的是很好的淡化剂,那些负面意义的感情——”
“总是不会比爱更长久的。”他点点司明涵的鼻尖,笑着说道。
“可你写的剧本,结局并不好。”司明涵气呼呼地说,“李朝玉和隋延生……”
“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贺初霁打断她,“我们不是李朝玉和隋延生,他们的故事结束了,我们没有。”
隋延生没告诉过李朝玉,她是那年中秋开在隋延生心口的鲜艳玫瑰,是他可能赌上一生也触碰不到的玉白月光。
隋延生也没告诉过李朝玉,那年中秋她在宴上即使被俘也依然高傲的眉眼让他在恶意之余竟也对她有了心动,爱与恨相伴而生,隋延生开口要下她,从一开始就带着私心。
隋延生再没有机会说了。
隋延生和李朝玉没有未来。
可司明涵不是李朝玉,贺初霁也不是隋延生。
此刻司明涵在贺初霁的怀里,他们靠的那么近,司明涵抬头就可以亲吻贺初霁,贺初霁低头就能看见他最爱的人。
——司明涵和贺初霁可以有未来。
他们可以——
一直走下去。
正文完。
2022.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