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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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盈醒了过来。
早晨的阳光透过森林的树顶后照下来，穿过神庙精雕细刻的石柱照到了她身上。
她睁大眼睛，看了一阵石头天花板，这才猛然醒觉到自己躺在神庙的翼廊上。她坐起来。有人为她临时在地上铺了一个很舒适的床铺。她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来，稍微有点儿紧。
周围很安静，只听得到神庙周围林中鸟儿啼鸣。
脚步声响起了起来。丰盈吓了一跳，她拉起被单，躲到了柱子后面。昨晚抱住她的那个肤色黝黑的少女从神庙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朴素的黄衣，耳环、手镯和束住头发的发箍都是鲁奈罗之眼的果实串成的，和丰盈曾见过的苦行者们一样。明亮的光线下她更显得黝黑，丰盈在北方很少见到这么深的肤色。
看到丰盈已经爬了起来，少女睁大了眼睛，随即就笑了，她牙齿洁白，宛如发光的贝壳。她开口说了什么，节奏很快，语调优美。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丰盈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全然嘶哑了。
少女转了转眼珠，再开口时，她的口音已经变得绵软厚重，在唇齿间回荡，丰盈大吃一惊：这是她故乡的口音。“你的衣服我已经拿去洗了。不过你穿我的似乎有些小。”少女说，“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少女牵着丰盈的手朝神庙里走去。她脚步轻快，犹如羚羊。“这地方只有我和看守此地的师尊两人。”她一边走一边跟丰盈说，“我其实也是访客，是慕名来此的女苦行者，因为我正在逐个参拜圣地。师尊也年纪大啦，总是在胎室里作画，眼睛也不怎么好了，总得要有个人来照顾他，我就多留了一阵子。”
丰盈吃惊地看向少女，她又冲着她一笑，露出白牙。她是个五官秀丽的黑姑娘，却很纤瘦，拉着她的手皮肤粗糙，深色肌肤下骨节细弱突出。“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这里人吗？”丰盈试探着问。
“我……我叫嘉里迦。”少女说，“我也算这里的人。不过，我也已经离家很长时间了。”
她们穿过前厅，丰盈朝四周看去，忽然屏住了呼吸。
这座神庙并不大，但前厅和胎室所有的墙壁上都绘满了壁画。紫色、棕褐色、黄色、蓝色、白色、朱红色和黑色在墙壁上构成绚丽复杂的图案，难以数计的人物和场景。她看到弥庐山脚下、四象门后、云雾笼罩的永寿城；那里有明镜一样的湖泊，鲜花常开不败的园林和彩虹一样的桥梁，黄金楼阁上镶嵌着夜明珠；天女在云中穿行抛洒鲜花，衣裙被风吹起，露出曼妙身段；天上的乐师们在奏乐，莲花从他们的音符里长出来；金翅鸟栖息在巨大的卢醯那树上，四牙的白象在乳海边扬起长鼻，喷出的水花成为密布天空的星辰。她看到群神：他们穿着黄绸衣，带着宝冠和永不枯萎的花环，站在群星之上，成千上万的侍从为他们举着伞盖和旗帜，巨大的法身在云中若隐若现，面孔藏在阴影下，那么骄傲和美丽。色彩伸出柔软的手指，明暗与光影轻轻呼吸，一霎那间，已经黯淡的神明的黄金时代在这壁画上绚烂鲜明地复活了。
丰盈呆呆地一边走一边看，突然看到胎室前站着一个老婆罗门，手里执着画笔和颜料，正在往被白石灰泥覆盖的墙壁上作画。他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丰盈和嘉里迦。
“这就是看守寺院的师尊，”嘉里迦说，“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啦，这里的壁画都是他画的。”
丰盈急急忙忙朝老婆罗门行礼。老人头剃得光光的，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大大的，由于近视，眼神像孩子一样恳切，简陋的麻衣上沾满了颜料和用来覆盖墙面的牛粪、黏土和石头、米碾碎的粉末。他朝丰盈露出了一个无牙的笑容来，显得有些拘谨。
“谢……谢谢您肯收留我。”丰盈合着手掌。
老婆罗门轻轻摇摇头，有点抱歉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他可以听，但不会讲。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嘉里迦向丰盈解释。老婆罗门指指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指了指丰盈的脸和藏在光线昏暗的胎室里的祭坛，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来。丰盈愕然地看向嘉里迦。
少女笑了起来。“他是说昨晚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其实我也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有点儿像她。”少女说，垂下了眼帘。
“……谁？”
嘉里迦默不作声地指向胎室里面。
“她。”她说。
胎室里没有祭坛，和前殿一样，只有壁画。
高大的悉塔罗正中的主要人物是位年轻女郎，她骑着雄狮，头发黑如鸦翼，卷曲蓬松，肤色如蜜，无喜无悲地注视着壁画外的世界。
丰盈看着她，目瞪口呆。
“这……这是谁啊？”她结结巴巴地问。
“你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为世尊湿婆所守护的萨克提座，自然供奉的是黛薇女神，”少女轻声说，抬头看着画中黑发蜜肤的女郎，“湿婆在永劫里唯一的妻子萨蒂。”
米娜克湿率领的马杜赖的军队，离开马杜赖后两天与阿修罗王子毗陀云摩利会合了。
他们在一座建筑在小丘上的废弃的摩诃摩耶神庙前相会，米娜克湿带着人狮子和使女善贤去见毗陀云摩利，黄昏时分金黄的光芒均匀地洒在他们身上。
长着碧眼和狮子下巴的阿修罗王子这次还是打扮成人类武士的样子，带着二十来人的随扈，他在庙前的菩提树下等着米娜克湿，不耐烦地用马鞭抽着旁边可怜的芭蕉树。
“你就是那个武神公主？”看见米娜克湿时，他劈头就问，也不行礼致意，“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人狮子和善贤都皱了皱眉，米娜克湿倒并不在乎。“我们第一次见面，尊贵的王子殿下。”她说，看了一眼毗陀云摩利身后的阿修罗武士。“您就带了这么点人马？”
毗陀云摩利斜眼看着她笑了。“盟约里说得很清楚，我们不是来跟你们一起打仗的，带那么多人干什么？”
他朝旁边点了点头，一个阿修罗武士走出来，捧出一册镶嵌金边的贝叶。
“根据提迭与檀那婆之主、地界之主宰塔罗迦与摩奴后裔、波陀耶王朝的继承者、马杜赖的守护者山旗定下的盟约，”他大声说，“马杜赖的军队应当从注辇人手中夺取文底耶山影子笼盖之地，作为结盟诚意之证明。而为了表达提迭之主的诚意，塔罗迦之子毗陀云摩利将陪伴马杜赖军队一同前往文底耶山，但不给予武力上的襄助。”
“既然为了表达提迭之主的诚意，为何你们不肯出兵？”跟在米娜克湿身后全身披挂的善贤突然出声。
毗陀云摩利惊讶地看了一眼她。“原来你是个女人？不是个太监？”他说，“他妈的，难怪世上皆说人类的生活充满痛苦。”
人狮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了脸。善贤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而米娜克湿却觉得很奇怪，阿修罗王子那句粗话明明听起来是天界口音。
天界口音……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个呢？
米娜克湿的目光扫过毗陀云摩利的腰间，注意到他随身带着一个骨状的金刚杵。不知为何，她也觉得那东西十分眼熟。
“直说也无妨。”毗陀云摩利说，“我父亲和我大哥现在都还不想直接与摩西沙撕破脸皮。你们去打文底耶山，就算摩西沙知道你们和我们结盟也只能吃哑巴亏。但如果我和我的人马参与战斗，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变得不一样了。所以我话说在前，别指望我会帮着你们打注辇人或者摩西沙那边的阿修罗。再说了，”他看着米娜克湿，带上了点儿挑衅的色彩。“如果你如同传说般英勇，我们也没必要手把手教你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如果你们连文底耶山都打不下来，那我们为什么要和你们结盟？”
“那就是说你们只是来观战罢了。”米娜克湿说，“对吗？”
“可以这么说。”
“就算我们遭遇危险、全军覆没你也只会袖手旁观？”善贤突然又问，那张平庸的脸像石头一样板得死死的。
“如果无法获得胜利，那只能说明你们无能，关我什么事？”毗陀云摩利冷酷地说。
双方之间的空气冷了下来。
米娜克湿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好。”她说，“如果这是地界之主的意愿，那就如此吧。我们奋勇作战，履行刹帝利的正法，我想提迭之主们也有自己的正法，或许你们在战场上光靠袖手旁观也能获得德果、收获大武士的声誉，不是吗？”
毗陀云摩利竖起了双眉，有一瞬间这个脾气暴躁的阿修罗王子看起来就要爆发了，他向前踏了一步，米娜克湿身后的人狮子不动声色按住了腰刀。可下一秒钟，毗陀云摩利脸上的怒气奇迹般烟消云散，他只是无所谓地抬了抬手。
“随便你怎么说呗，盟约总是那样写的。”他说。
他们离开神庙，朝米娜克湿等待着的军队走去。
“好了，伟大的武神公主，告诉我你们打算如何取下文底耶山呢？”毗陀云摩利在半路上说。
“我以为这些在使者送往地界的信件中都已经说清了。”米娜克湿说，“包括详尽的细节和地图。”
“哦，我喜欢听你亲自给我说一遍。”毗陀云摩利说，脸上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阴沉笑意。
米娜克湿看了他一眼，她决定不要在开战前就让彼此的关系变得如此恶劣。“我们的大军从马杜赖出发，砍倒边境的檬果树，做出要去攻打注辇人都城丹柔里的样子，当注辇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边境上时，我带着军队绕道遮罗，直接攻打文底耶山。”
“所以你就带了这么点人马？”毗陀云摩利用马鞭指着小丘下人数不到千人的军队说。
“他们都是英勇的武士，信守誓言，擅长战斗，精通箭术和一切武艺，”米娜克湿说，“从七年前他们就一直追随我。一只狮子胜过七头豺狗，何况注辇人没有防备。”
“也许你们可以战胜注辇人，”毗陀云摩利咧嘴微笑，“但你对为摩西沙看守着文底耶山影子的阿修罗一无所知。我直说吧！——她可远不是你们这点儿人马可以对付的。”
丰盈坐在神庙一角，呆呆地看着壁画上飘飘欲仙的群神们。老婆罗门此时正好提着装满白石灰泥的桶从神庙外走了进来，丰盈急忙站起来朝他行礼。老婆罗门也急忙放下桶，脸上堆出笑脸来朝她还礼，随即便有些吃力地提起桶，迈步朝神庙深处的胎室走去了。嘉里迦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她为丰盈带来了用叶子包好的烤饼和清水，还有一些野果和根茎。“抱歉，这里只有这些吃食，”她对丰盈说。
丰盈感激涕零地接过了食物，因为她的确饿得要死。“这是师尊吗？”她嚼着饼，指着画面上含糊不清地说。
壁画的角落画着一座被森林包围的神庙，俨然就是丰盈目前所在的这萨克提座圣地。神庙前站着四个婆罗门，两个年老的，两个年轻的。其中一个年轻人手臂上有红莲的记号。他背着行囊，正朝其他三人鞠躬行礼，像是要告别。而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支莲花，看起来十分悲伤。
紧接着这幅景象，还是同样的神庙，神庙里放着那支莲花，但竟然在流血；神庙外有一个火葬堆，一老一少正注视着火焰吞噬老人的躯体。
再下一幅景象，剩下的那个年轻的婆罗门也背上了行囊，向老人行礼道别。于是，神庙里只剩下一个老人了，他手里拿着颜料和白石灰泥，孤零零地走进了神庙里。
与那些身体魁伟、姿容俊美、巨人一般的神像相比，这个角落里发生的故事显得黯淡平凡；没有装饰，没有花纹，人物也小小的，只能依稀看出脸型，五官都看不清。
“过去这里有很多僧侣，”嘉里迦说，“后来大地变得贫瘠，饥荒在世上流行，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了他们四个，另外一位师尊的儿子为了恢复圣地的荣耀去了南方，他的父亲后来也病死了。师尊的儿子也去往王舍城和南方寻找朋友的踪迹，这圣地就剩下师尊一人啦，他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已经为这神庙里作了一辈子壁画了。”
“那……那一幅，”丰盈有点儿犹豫地指着胎室里，“也是他画的吗？”
“不是，”嘉里迦看了那边一眼，垂下了头，“黛薇原先就在这里的。师尊看到它，为它所感动，便决心以壁画作为供奉。好啦，”她说着，歪了歪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遭遇了什么吗？你是从南方来的吧？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啊？”
老婆罗门完成了两根石柱间的绘画工作。他后退一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然后低身拿起石头来，准备开始打磨画面。抬头时他看到两个姑娘还坐在神庙一角，丰盈正在说着什么，表情很激动，一边讲一边哭；而嘉里迦睁大眼睛听着，捂着心口。他眨眨眼，回头继续做他的工作。
丰盈一开始有些磕巴，后来就越说越快，再后来又磕巴了，因为她哭起来了，眼泪一直掉在饼子和杯子里，她一边说，一边哭，然后又险些噎住，因为她哭得觉得又饿起来了，就还是忍不住去抓饼子和根茎；她嘴巴里塞满了东西，眼泪也糊了满脸，可是她还是想说话。如果嘴巴不够用，就用眼睛，如果眼睛不够用，就用双眼和身体。
最后她终于说完了，浑身颤抖，觉得精疲力竭。但她已经不再哭了。空气沉寂下来，她听见老僧人正在用石头打磨壁画的刮擦声。
嘉里迦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明亮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她。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说话，丰盈很感激。她想假如嘉里迦说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字，她可能就没用勇气全都说出来了。
“你说……黑色军队从暮色中涌出，践踏强盗们的营地，那些人……他们的旗帜是什么样子？”最后嘉里迦轻声问，只是一个显得无关紧要的问题。
“像火焰一样。”丰盈说。
嘉里迦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向北方。风从那个方向吹过来，黛青色的高大山影沉默不语。
“阿修罗，”她轻声说，“阿修罗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什么？”丰盈问。
嘉里迦低下头来，又沉默了一会。“你将来要怎么办呢？”她柔和地问，轻轻握住了丰盈的手。
“你……你能不能求师尊？”丰盈低声说，“求他让我留下来。你说他需要人照顾。我什么活都会干。我也会做饭。我会做很好的牛奶粥……”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她想自己一辈子也不煮牛奶粥了。
嘉里迦眨眨大眼睛，“师傅心很好，他会愿意收留你。可是……”她犹豫了一下，“你在南方就没有家人和亲友了吗？”
丰盈不说话了。她睁大了眼睛，低头紧紧抓住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她说不出自己有多想回故乡，有多想念那里浓烈明亮的天空和软和香甜的稻米；可她想起了富军，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嫁给富军。
这真奇怪，眼睛里刚刚明明还充盈着眼泪，此刻却仿佛流进沙漠里的溪流被蒸发殆尽，一滴水都没有了。
“如果你还想回南方的话，”嘉里迦看她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因为我也要去在南方参拜圣地，有一个圣地就在你家乡附近。”
丰盈抬起干涩的眼睛看着她。
“南方也有这样的圣地？”她说。
“嗯。”黝黑的少女垂下了眼帘。“至少过去……曾经有许多。”
“过去？”
“有些被人遗忘了。就像这里一样。”嘉里迦说，“还有的……”
她不再说了，把视线转向神庙外，微微皱起了眉，那表情突然让丰盈有点儿吃惊。嘉里迦的眼睛因为充盈着情感而闪闪发亮，可是却又如同弓箭手一样沉着，仿佛心里存着火焰一样的可怕誓愿。无忧无虑的少女和无欲无求的苦行者都不会有那样的神情。
丰盈顺着嘉里迦的视线看去，看到神庙入口有一尊神像，放在一个独立的神龛里，正与黛薇的胎室相对。那是尊外表可怕的神像，打扮如同全身赤裸的托钵行乞的苦行者，面目狰狞凶猛，獠牙从嘴角突出来，发如火焰，装饰着骷髅和新月，他有八只手，持着三叉戟、狼牙棒、套索和其他武器。最下边的那只手好像没有拿任何东西，而是掌心向外，仿佛捧着什么。
“那是什么？”丰盈问。
嘉里迦回过神来。她又看了一眼那个狰狞的神像，随即又低下了头。
“那是世尊湿婆的恐怖相。”她说，“它是这个圣地的保卫者。它和黛薇的画像都是……都是原来就在这里的，是这圣地的核心。它就是……世尊的一部分，是他本身。”
“本身？”
“没错，”嘉里迦轻声说，“原本在所有的圣地都是如此。世尊一直以他最恐怖的面貌，保卫着他心爱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