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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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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田都荒了?”
骑在巨大狮子背上飞越过夜色笼罩下的大地时,米娜克湿突然问了一句。
富军抓着狮子的鬃毛,紧闭着眼睛,不敢乱动,也不敢朝后靠去,因为他觉得坐在他身后的米娜克湿就像是一柄打磨光亮的利刃,如果他碰到她,说不定会被割成两半。由于紧张,他浑身上下都快僵硬了。听见米娜克湿的问话,他低头看了一眼下方荒芜的田,又赶紧重新闭上。“是荒了啊,”他说。“这些年不知出了啥事,出产都变少了,啥东西都种不出来。牲畜也养不活。我之前的东家死了二十几头牛,我没活干了,只好到城里来了。”
“哦。”米娜克湿说,“那种田的人呢?”
“都……都去帮你打仗了啊。”富军说,“还有点儿力气的都去做了士兵,我认识的就有好些个人。因为当兵有薪饷,只要打赢了注辇人,就能分到田和粮食。”
“这我知道,这些年新兵很多。我明天还要去打仗,这样大家才有田可分。”米娜克湿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跟着我走呢?跟我一起把注辇人赶到大海里去,这样也许你早就是将军了。”
富军猛烈地摇头。“我不行。我……我没胆子杀人。我害怕看见死人。”
他还记得,七年前当刹帝利和士兵们离开村庄后,村民们将死者的尸骨放到火堆上焚烧,乌鸦与食腐鸟在村子上空整整盘旋了十多天,死人油脂深深渗入地面,无法清理,腻滑乌黑,令人作呕。死亡的气息如此腥臭和阴惨,他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为米娜克湿所杀的阿修罗武士们无人收殓,剩余的村民将他们的尸体扔到了村子背后的山林里、食尸鬼们和豺狼出没的地方,只希望它们能喜欢这些恶魔的血肉。
狮子跳过树尖,一跃越过山丘和河流,不久就来到了废弃的村庄。在杂草丛生的废墟前,富军和米娜克湿下了狮背。狮子转头一头钻进了米娜克湿的影子里。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它。”米娜克湿说。
富军点点头,但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为啥?虽然……虽然它有点吓人,不过很威风啊。”
“俊主说不好。”米娜克湿说,“因为这过于不像人类了。”
“可人人都叫你火中诞生的女神,你一个人就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啊。”
米娜克湿笑了一笑。“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大武士都能做到。俊主说……天神不像人类,可也不能太不像。因为人敬畏出类拔萃异于自己的人物,却会恐惧和厌恶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喜欢听我从火焰里诞生的传说,但要真是看到狮子从我影子里跳出来,却又会吓得魂不附体。”
富军想了想,“我觉得这挺对。”
“用不着介意,俊主总是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好了,你不是说有人想见我吗?他人呢?”
“……呃,在那边。”
他们向村后走去。富军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米娜克湿轻捷的脚步声。
他莫名其妙地面红耳赤起来。
“米娜克湿,……”他说。
“嗯?”
“我是说……谢谢你愿意跟我来。呃,原先我以为,你已经成了公主,名气那么大,都已经忘记我了。”
“怎么会呢,忘不了的。”米娜克湿说。
没错,忘不了的。
“……杀了他们全部。”俊主在王宫里对她说,神情严峻。“那些幸存的村民中现在正有人把你的事情四处传播。也许有人在四处打探,想要探听到你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真的危害到你之前,听我的话,斩草除根,别留活口。”
米娜克湿认为俊主这么紧张是大惊小怪。把那些村民找出来杀掉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就算他们四处胡说八道,又能对她怎么样呢?
不过富军可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的。
在马杜赖城里,她偶尔也会回想起来富军和孙陀利当初背着自己的那些窃窃私语,原先她不懂的,后来她慢慢就懂了。
戏班子。卖掉她。好价钱。来年可以多买几头羊。去北方的路费。她平淡地回想起那些事情,心里烧着一股细小的、冰冷的无名怒火。
富军还在一边埋头朝前走,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么脆弱,毫无防备。她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脖子。杀死他就像杀死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牲畜,一点儿都不麻烦。
她看着富军的背影,把手放在了自己的佩刀上。
“……我是想说对不起。”
米娜克湿愣了愣。
“什么?”她说。
“要是我当初对你再好一点就好了。”富军低声嘀咕,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米娜克湿呆了片刻。
她突然又想起来,在命运改变的那个黄昏,她和富军蹲在羊圈外,替瘸了腿的小母羊用湿泥敷伤,少年很认真地对她说,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让人欺负你啊。
米娜克湿轻轻地把手从刀上放了下来。
毕竟是富军收留了她,给她遮体的衣物,给她食物和睡觉的地方。
也许割掉他舌头就行了。
“嗯。你找到你老婆了吗?”她说。“就是那个你说长得有点儿像我的……”
富军的背影顿了顿。
“我没去找丰盈……”他低声说着。
就在这时,他们一脚踏入了一片沉闷湿热的寂静。
就像被什么一刀给切断了一样,周围的虫鸣和风声突然停止了。
万物一旦沉默,顿时变得毫无生机,呆板虚假如剪影。
富军的耳朵和汗毛一起支楞起来,他抬起了头。
莎弥树的影子高过山丘,高过悬崖,无声摇曳。那个夺走他影子的白色男人就在前面。
他黑如深渊的盲目之眼无声无息地盯着他们,头顶上的新月为废墟和森林盖上一层尸骸般苍白的色泽;它并不是照亮万物的光辉,而是笼罩了四野的银白色的黑暗。
富军瞬间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他战抖着回过头,米娜克湿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白色的男人,她的表情充满惊愕和恐惧,同样令他胆寒。
“就……就是他想见你。”他从喉咙里挤出来不成形状的句子。
盲目的男人看了富军一眼。
“这里没你的事了。”他宣布。
成千上万的影子猛然涌过来,像河流卷走树枝一样卷走了还来不及喊叫的富军。
就好象整个大地从他脚底被抽开,又像有人提着他的蒙犊猛拉了一把,周围一切仿佛都在疯狂地旋转,沉重的山崖之影在他脚底发出沉闷的声响。富军像掉进水里的人那样本能地胡乱扑腾着四肢想要恢复平衡,手一把抓进了泥土里。
什么东西尖锐地刺痛了掌心。
痛楚让富军清醒过来。他晕乎乎地抬头看,周围都是参天大树和灌木,那男人和米娜克湿毫无踪影。这不是村子尽头的空地,他不知自己被扔到了哪里。
富军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低头看掌心,刚才抓到的竟然是个指环一样的东西,被泥土糊住的表面隐约有黄金的色泽。富军一下子忘了恐惧。他急忙擦了几下,指环上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太阳图案,刺痛他的就是上面带锐角的装饰。图案雕刻得很精细,还镶嵌着细小的各色宝石作为装饰。富军眼睛都看直了,慌忙朝四周看了一眼,这么值钱的玩意儿为什么会在这地方呢?
他打了一个寒战。
照亮指环本来面目的是泥土间隐约腾起的磷火。泥土里有金属的光芒,有形状可疑的、散落四处的物体。那些东西是什么?为何那样像人的肋骨?
豺狼在远处嚎叫,他还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吞咽口水,树叶后闪现出一双双荧光的眼睛。
富军大喊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他想起来了,这一定是村里人当年抛扔阿修罗武士的食尸鬼出没的森林。
也就是当初他捡到米娜克湿的地方。
空气中的漩涡不见了,喧嚣沉淀下来。
白色的男人静默地看着米娜克湿,而她头晕目眩。
七年的时间里,在战场上,在宫殿里,梦着醒着,她本来已经完全忘了他,他肌肤冰冷的触感,和他手里那东西的滋味。他就像个短暂的梦魇,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浮出水面。
可他竟然还在那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他柔和地说。声音和米娜克湿记忆中一样温和,充满了感情。
而她却后退了一步。
她听得见空气在她胸脯里嘶声鸣响,她的呼吸变得如此紧张和粗重。完全没有来由地,她就像一头面对敌人的猫鼬,浑身竖起了毛,露出了牙。
她竟然发起抖来了。
“等着我?为什么。”她嘶声说。
男人微笑着抬起手来。手中是那种星屑凝成的石头碎片。
“你忘了吗?这是你的食物。”他说,“来,吃吧。”
翻江倒海的饥饿感猛然翻卷上来了。不是来自胃中,而来自于她的每一寸血肉和每一寸肌肤,像无数个洞穴侵蚀堤坝一样侵蚀她。唾沫从她口中涌出来。她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银灰色的碎片,想猛扑上去,连他的手都一并吞掉。
米娜克湿后退了一步。
“不。”她嘶哑地说。“我不要!”
男人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你已经快饿死了啊!”
饿……
是的,她很饿。
她的本能在狂呼乱叫,拼命想要接近那碎片的滋味,甜腻得发苦,带着干涩的腥味。
可是她回忆起了其他东西的滋味。
新鲜的尸体,不怎么新鲜的尸体。大腿和腹部腐烂的肌肉。脂肪和坚韧的肌肤。敲断骨头,里面发灰的骨髓。
她捂住嘴巴,作起呕来。
“来吧,”男人说,笑得如此温柔,态度几近讨好,“吃掉它,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她抬头看着他。月色下,他也和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干枯冰冷,就像是她的另一个人生,那个作为食尸鬼的前世,一个紧随身后不肯离开的混沌的过去。
她发自心底地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和厌恶。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我是谁,”她说,紧紧握住有波陀耶太阳标志的腰刀。
“我是米娜克湿!”她继而大声吼道,声音饱含怒火,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我是山旗王之女,马杜赖公主,神庙之城和波陀耶王朝的守护者!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男人震惊地看着她,露出受伤的表情。在他身周和脚底盘旋的影子一块块地碎裂了。风和声音传了进来。
米娜克湿盯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狮子猛然从她影子中跃出,她翻身骑上,雄狮怒吼一声,返身带着米娜克湿冲出了那片银白色的黑暗和寂静笼罩之地。夜风再度吹拂在米娜克湿脸上。她咬着牙。
饥火平息下去了。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三番四次地被绊倒和撞到,富军好不容易冲出了森林。然而就在看到空旷废弃的田地的同时,他的影子却突然停了下来,拽住了他的脚。
富军一头栽倒在地。他晕头晕脑地抬起头来,随即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白色男人站在莎弥树下,影子们在他脚下呜咽着。米娜克湿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男人在自言自语,似乎非常伤心和困惑。
“为什么?”富军愕然又恐惧地反问。
“她不肯吃了,”男人露出难过又愤怒的样子。“她不听我的……因为这世界上声音太多,色彩太多,人太多?”
不知为何,富军突然觉得他那表情就像是给被惯坏的孩子。
“你能把影子还给我了吗?”他战栗着问。“我……我按照约定带她来了。”
男人深不见底的盲目朝富军转过来。
“不。”他干巴巴地、毫无感情色彩地回答。“她还没有把这个吃下去。”
“可我们都说好了……”富军绝望地说。
“你去喂她吃。”男人突然专横地说了一句。
灰色的碎片从他掌心里飞出来,朝富军飞去。富军不想去接,可是他的影子却伸直了双手,把他的胳膊和手指也给拽直了。富军疼得大叫。碎片落在了他的手中。它没有温度,没有分量,既不冰冷,也不火热,不轻不重,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灰洞。
“你让她吃下去。”男人说,“那个时候我再把影子还给你。”
“这不公平!”富军又气又急,“我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的,而且你还说过要把丰盈带给我的!”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男人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是脸上的一道伤痕,那么可怕。
“啊,没错。你的丰盈。”他轻声说,“我记得。我会去找她,把她放在手里。就像这神食在你手里。记好了。如果你没办到的话……”
影子们发出可怕的呼啸。
富军悲痛欲绝,跪倒在地,捂着脑袋呐喊起来。
风从他头上刮过。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男人和影子们都已经消失无踪。群星安静地在无月的夜空中闪烁,头顶的树木沙沙作响,夜虫在废墟周围鸣叫。
富军呆然地坐在原地。
直到天色开始泛白,他才慢慢地爬起来,迈动着已经麻掉的双腿,拖着那个沉重可憎的影子,朝马杜赖走去。
直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正中,他已经又累又饿、精疲力竭的时候,才走到了马杜赖。
城中的喧嚣和热闹吓了富军一跳,仿佛正在庆祝什么盛大节日,连城门口都挤满了人。鼓乐声在城中回荡,犹如夏日雨云中回荡的雷鸣,所有居民都从家中涌出,跑到街道上,所有人都很兴奋,男人和女人穿着最好的衣服,在道路上歌唱跳舞,婆罗门们双手合十大声念诵祷祝,小孩们像猴子一样爬在大树上嚷嚷。富军随着人流被挤向前方,四周全是一张张因为激动而发红的面孔。王宫彩旗飘扬,几十头威武的战象全身披戴镶嵌黄金的皮甲,从塔门昂首阔步走出,战车和骑兵紧随其后,士兵们高执着旗帜,吹响了螺号和号角,列队立在王宫前的方场上。来观礼的民众挤在方场上,女人们尖声叫喊着,拍着涂红的手掌,把花环和花瓣拼命撒向士兵,仿佛渴望用莲花眼波将他们淹没。
富军想起来了。
今天是米娜克湿出征的日子。
塔门前高台上临时搭建起来了一个祭台。在人民热切的注视下,王室祭司正往祭火中倾倒酥油,大声念诵咒语,祈祷胜利,诅咒敌人。
米娜克湿坐在祭台一侧,全副武装,盯着升腾的祭火。火光和烟让人眼睛发痛,但她希望火光最好能烧掉残留在她眼底的白色男人的映像,烧掉昨夜残留的可憎味道。
祭火的另外一侧,山旗王戴着王冠和花环,被侍从和大臣环绕,坐在宝座上,波陀耶的大弓新上了金漆,放在他的身侧。王后的哥哥、宰相婆罗如吉也在场。他是个个头矮小的中年人,头发稀疏,说话柔和,行为礼貌,米娜克湿也从不觉得他给自己造成过任何麻烦,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人,她不怎么理解为什么俊主要如此提防他。
人狮子走到了米娜克湿身边。米娜克湿望了他一眼,年青将军眼圈有点儿发黑。“昨晚没睡好?”她揶揄他,“听说每次出征你都放手下的士兵一夜自由,去找心仪的女郎告别。你也放自己一晚上假,去找妙眼姑娘告别了吗?”
人狮子苦笑了一下,“别取笑我,公主。我没什么女郎可告别的。我去处理那个叫破敌的婆罗门的事情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还说要把他听到的事情继续宣扬。我们只好今早当着所有居民的面把他从大街上毕恭毕敬送出了城。”
“然后呢?
“我们的人在离城半个由旬的没人的森林等着他。”
“然后你们把他抓起来,塞进布袋子里,直送王宫的地牢了。”米娜克湿半心半意地说,“这是俊主的主意吧。”她看了一眼祭火对面的俊主。奴婢子正束手立在山旗身后,低垂着眼帘。
人狮子似乎稍微踌躇了一下。“俊主让您处理村民的事情。您……”
“我不想动手。既然是他的主意,那就让他替我处理。”米娜克湿打断了他的话。想到富军,她感到些许烦躁起来,“喂,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
头发蓬乱的年青将军笑了笑。
“没什么。”他说。
冗长的祝祷终于结束了。围在祭火边的人们合十祈祷,侍从们吹响螺号。山旗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拿起了波陀耶的大弓。米娜克湿走过去,跪在国王面前,山旗缓缓地把弓放在她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中。使女们朝他们抛洒鲜花,聚集在方场上的人们发出欢呼,因为这象征着女神支持马杜赖的王座。
年迈的国王微笑着,举起右手为米娜克湿祝福。米娜克湿站起来,两人一起转向塔门下欢呼着的民众。方场上挤了几十头战象,几千个人,马匹在嘶鸣,人们在叫喊,人潮跳动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头脑晕眩。
米娜克湿突然觉得国王的肩膀靠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微微一惊,转过头去看。正午的毒辣阳光直射在山旗身上,老国王的眼睛微微突了出来,充血充得可怕,太阳穴下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面孔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可是国王依旧在微笑着,目不斜视地看着方场上的民众,显得镇定又威严。
“米娜克湿,撑着我。我头很疼。”她听见他从牙缝中漏出一句话来。
站在一边的俊主也察觉到山旗的不对了,他猛然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去扶住山旗。可是山旗没理会他伸出的手。他还是站立着,举着手朝着民众微笑,只是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米娜克湿身上了。
米娜克湿心里发慌,在国王身后扶住了他。“陛下,回宫去吧。”她细声说。
“现在不行。”国王依旧看着台下朝着他们欢呼的民众,“现在不行!”
米娜克湿看着山旗布满皱纹的脸,他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她抬起头,看见俊主还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脸色发白。她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如果父亲倒下,一切都完了。
喧嚣变得漫长起来。
祭司又开始大声喊了什么,穿着黄袍的婆罗门们列成一行,开始大声唱颂。负责布施的大臣走上前去,给予他们米、布匹和黄金。
“扶我回去,”米娜克湿又听见山旗低低说了一句。他把一只手看似轻描淡写地放在了米娜克湿肩头上。痛苦沉重的力量透过铠甲,压进了米娜克湿的肌肉里,但她并没有在意。国王转过身,朝塔门内走去。他走得那么缓慢、威严和庄重;他每一步都踏得那么坚实沉着,如同传说中的象王,迈动步伐能令大地震动。他的脊背挺得就像松树一样笔直。看到自己的国王姿态犹如天帝,民众再度为此欢呼。
山旗的汗已经浸透了衣裳,米娜克湿明显地觉得他在发抖。只有忍受着难以言述的痛苦、背负着被流放的漫长岁月、每一步都踏在火焰和刀尖上,人才可能迈出这样仿佛移动山脉般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步伐来。
为了回到宝座上,为了能站到今天这个地方,他受了长时间的痛苦,所以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她匆忙地给人狮子使了一个眼色。人狮子会意,命令士兵们举起旗帜,再度吹响螺号,象伕挥动驱象棒,聚集在门前的战象发出吼声,迈动步伐,开始朝城门走去。人们为了躲避大象的脚步,纷纷闪开,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
他们走进了塔门。山旗王站定了。米娜克湿一手紧紧握着弓,支撑着国王和自己的重量,她知道他再也迈不动一步路了。士兵们开始关上大门。但包着青铜的门很沉重,仿佛需要一个世纪才能合上。山旗王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看向周围。宫墙里齐人高的地方留着一圈钉子。先王死前双眼已盲,痛苦之极,在宫中疯狂奔走,嚎叫呼喊,用脑袋去撞墙。人们只好沿着墙壁钉上软垫和枕头,免得疯狂的国王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即便在他死后,人们也传说他的幽灵夜夜出没,痛苦不堪地撞着王宫的墙壁。
“好多年前,”米娜克湿听见他用含混得几乎已经听不清的声音说,“我被哥哥赶走时,他从城门上把这把弓扔给了我。他得意洋洋地嘲弄我,说在真正的君主眼中,这把弓就和虫子一样没有区别。多年后,他也死在一条虫子上……因此我原本以为世上的确有因果报应的。”
大门在吱呀响着,慢慢合上。
“……可为什么,现在我的头也疼得这样厉害?”他抬眼向天。“大哥啊……你头颅里那条虫子,也爬到我脑袋里去了吗?这又是怎样的因果报应呢?”
大门终于轰然关上,米娜克湿肩膀上的重量突然一轻。
高大的山旗王仰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