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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聊赠一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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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您为什么喜欢梅花啊?”5岁的桑云寄摇着梅若初的胳膊,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因为好看啊!”梅若初轻笑,一把搂过小孙女儿,“就像咱们小云寄一样好看!”
祖孙俩咯咯地笑个不停。
……
“奶奶,您为什么喜欢梅花啊?”15岁的桑云寄问道,“这次可不许在用好看来搪塞孙女了。”
“因为梅花遥寄心上人的相思之意啊。”彼时梅若初头发已斑白,可脸庞上依然浮现出独属于少女的娇红——
她叫梅若初,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之意。
最初,她不解其中深意。
只是后来,她多么希望,一切能够从头来过,回到她和顾奚初见的时候……
那时的他们,尚不知前路的曲折与艰难……
*
梅若初还是小女孩儿时,就与顾奚相识。
那年,她六岁。
春天,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梅若初粉粉嫩嫩的小手牵着纸鸢一路小跑到庭院里。倏然,她停住了脚步。
梅若初看见了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眉目清亮如水。好好看的男孩子,她想。
“你是何人?为何在梅府?”她年纪不大,却厉声喝道,声音奶声奶气的。
“大小姐,这位是顾知府家中的公子?”丫鬟小翠毕恭毕敬地说道。
小翠自幼便跟着梅夫人——也就是梅府的当家主母,梅若初的娘亲。如今也有十四岁的年纪了。
“你叫什么?”小姑娘狡黠一笑。
“顾奚。”那男孩声音平淡如水,好似看穿了梅若初接下来要询问的问题,“跟随父亲来梅府。”
“顾知府是梅老爷的故友。”小翠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
“既然你此时无事,那便陪我玩吧!”梅若初此话一出,顾奚微怔,心想:外头传言梅府大小姐虽年幼,但性子却刁蛮任性,娇纵跋扈,看来也不尽然。
顾奚微微点头。
于是,等到梅老爷和顾知府行至院内时,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女孩儿肆意地在花园内奔跑者,手中紧紧地攥着纸鸢线,而纸鸢飞得高高的。男孩儿在不远处看着梅若初,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弧度。
而这抹弧度被顾知府捕捉到了,“哈哈哈哈。”知府爽朗大笑,笑着笑着,眼中已泛起泪光,“自从我夫人病逝后,奚儿再也没笑过,今天可是头一回。”
梅老爷看着自己的女儿,颇为欣慰——
“元青啊,以后没事就让奚儿来我府上吧,和小女做个伴,我会请先生来教两个孩子习字学画,你意下如何?”
“那就麻烦梅老爷了。”顾元青听懂了好友的话外之意,对于梅若初这个姑娘,他是极为满意的。关键得是奚儿自己喜欢。
顾元青轻叹了一口气。
往后的日子里,两个孩子就这样相互陪伴着,一起念书,一起写字。
后又因顾元青公务繁忙,顾奚干脆就直接住进了梅府。
梅府是书香世家,因此府里有一座书阁,揽尽天下好书。随着顾奚和梅若初年龄的增长,他们在书阁待的时间也愈发久了。
“奚哥哥,奚哥哥,若初想看那本书,可是我够不着,帮我拿一下嘛?”梅若初眨着她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顾奚,指着那本《纳兰容若词选》,可怜巴巴地说道。
“真拿你没办法。”顾奚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准备将那本书拿下来,可是他也有些够不着。原先这书阁里还有一架木梯,眼下又被下人搬走,说是新年快要到了,需要将梅府好好装饰一番。
梅若初看出了他的顾虑,笑得明媚:“那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地让你把我抱起来咯!””
顾奚双手覆上梅若初的腰,愣了愣:若初的腰好细啊,摸上去软软的。来不及细想。他轻轻地托起梅若初。
“别晃啊,我就快要拿到了!”怀里的人儿突然出声。顾奚只觉窘迫,却不知耳根已变得通红,在梅若初拿到书的那一刻,顾奚重心不稳,连带着梅若初重重地倒在地上。
少女浑然不觉疼痛,可身下的少年却传开一声闷哼。
“奚哥哥你没事吧?伤着了吗?”梅若初顿时有些慌乱,焦急地问道。
“没事。”顾奚摸了摸耳朵,只觉滚烫。
那时的时光缓缓流淌,多么美好。
民国13年,时局动荡,流民到处可见。
顾奚对她说:“阿初,明天我就要动身去广州了,投黄埔军校。”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说是与她商量,却有不可回头之意。
京城里有明文公告,若有人投黄埔军校,一经发现,一律投进大牢里。
顾奚此番去广州要冒极大的风险,还得瞒天过海。
梅若初为他担心,但也为他骄傲。
她温言软语地说:“你尽管去,我在京城等你。你回来后,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笑了:“好,我便等着了。”
此去广州,他一待便是两年。
民国十五年的春天,顾奚托人送回一枝梅花,那时梅若初不解其中用意何在。
她呆呆地望着那枝梅花,在他们曾经去过的书阁呆坐,这一坐,便是一整天。
“大小姐,大小姐,顾公子来信了!”丫鬟小翠急匆匆地跑来,手里攥着一封信。
梅若初喜出望外,她慌忙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见字如晤:
阿初,这封信是我在火车窗前,借着月光写给你的。
等到夏天时,我就可以回来了。两年前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可以准备拿出来了。
我一切安好,我也想念你而已,祝好勿念。
奚,民国十五年三月七日字
看完信,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要回来了吗?
真好。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很快就到了……
梅若初走到绣房,取下那件嫁衣。嫁衣像火一样红,那红里还闪着金光。她把嫁衣抖开,嫁衣竟然绣好了。
“这件嫁衣,从你去广州时我就开始绣了。你看,好看吗?”她独自喃喃道。
她边抚衣服边说:“顾奚,京城有个风俗,女孩有心上人,就可以开始为自己缝制嫁衣了。可对于出自名门待字闺中的小姐来说,又无需亲手缝制嫁衣,可我的嫁衣,我想要自己缝制。这两年里,我一梭子一梭子地织布、染布、描花绣凤,小时候看到年纪大的姐姐能给自己缝嫁衣,我就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啊……现在,我的嫁衣已经绣好了。顾奚,你何时娶我啊?”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顾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了然,原来小姑娘说要给他看的东西是嫁衣啊。
在她转身的刹那,顾奚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手搂在她的腰间:“阿初,我回来了。明年夏天,我娶你。早再去黄埔军校前,我就同我父亲讲过了,我要娶你。”
少女脸庞一红,看着许久未见的心上人。
他好像瘦了……少年一身白衣素巾,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挺拔的身体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傲然风骨,两只闪亮的貌似远远望来,带着坚毅和自信,眉宇间原有冷峻和孤傲之色,又夹杂着些许温柔。
“这次回来我不能待太久,你放心,等平城一战大捷后,我定上门向梅叔父提亲,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进顾家。”顾奚轻抚她的发梢。
慢慢地,他俯身,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温热的触感还未褪去,他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的气息。
他待在梅府的这段日子,时间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在书阁看书,在溪畔散布,在花园嬉戏打闹。
“阿初,你可知我为何要托人送一枝梅花给你?”顾奚看着心爱的女孩,嘴角笑意泛滥。
“不知道。”梅若初的声音依旧奶声奶气的,这会子听起来却有几分娇嗔的意味。
“那时正逢春季,我到了江南,那边的梅花很好看,我便折了一枝梅花。将我所经过的春天,送一枝给你。南北朝的陆凯有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顾奚看着花园一片绿荫,说道,“待我们成婚后,我便带你去江南看梅花可好?”
梅若初点了点头,心里细数着,这是他对自己的第二个承诺:“那就说好了,说话要算话。骗人是小狗!拉勾!”
“好。”顾奚眉眼温柔。
于是,两人的手指交绕在一起。
此时,他们眼中只有自己。
可是,离别总是来得那样快。在夏天结束时,顾奚踏上了去往平城的路。
也是在那时,梅若初才知道,顾奚是将军。
“这次一走,你什么时候回京城?”梅若初揪着他的衣袖,说道。
“多则两年。”顾奚先是沉吟不语,而后吐出四个字。
“少则呢?”梅若初心里一紧。
“平城一战的时间不会少。”顾奚皱了皱眉。他万分不想与他的阿初再分别。即使有万般不舍,”家国有难,他也决不能不管不顾。
他低头吻了吻女孩的额头:“等我回来。”
他大步跨上马,头也不回,便离开了梅府。
“大小姐可知为何将军不回头?”说话的人是顾奚留给她的侍卫,“将军曾说,不回头,心中就了无挂念。没有牵挂,才会在战场上拼死厮杀,即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
顾奚已到平城半年。这半年来,京城人皆津津乐道,说平城的那位少年将军如何如何骁勇善战。
可梅若初知道,那位众人称赞的将军,不仅仅是将军,是她的顾奚啊。
是那个许诺平城一战大捷后迎娶她的顾奚啊。
重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民国16年的那个春天,顾奚回来了……
梅若初万分欣喜,她的少年郎终于回来了。她好想见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在外头,吃得饱,穿得暖吗?
她在心中默念:春天到了,顾奚也回来了……
她看着那枝已枯萎的梅花。突然,一直追随顾奚的仆从交给梅若初一封信。
她心中咯噔一下,他不是已经回京城了吗?有什么事不能来梅府同她讲,非得写信?
顿时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梅若初拆开信封,取出里面一张薄薄的纸。
展开。
没有很规矩的写信格式,纸上依旧是熟悉的字迹,略显潦草,但只有寥寥数字——
我顾奚这一生,不负天下,唯负阿初。
阿初,我走了,对不起,把我忘了吧,好好活着。
阿初,家母早逝,独留家父一人活于人世。我走后,看在顾梅两家往日的交情上,替我照看一下我父亲。
梅若初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梅若初在顾家灵堂看见了顾奚的尸身。
“将军是在战场上负了重伤,不治身亡。上头已论功行赏,封了将军一等功呢!”一个小喽啰说道。
“闭嘴!”梅若初冷冷地说道。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人的尸体。
梅若初走到顾奚身边,双手微颤,合上他睁着却无神的双眼。
“你睡吧。”她说。
话毕,她已泣不成声。
梅若初扑到梅夫人怀中。
“母亲,顾奚说过平城一战大捷后要娶我的啊,他还说过要带我去江南的啊!可是他都还没履行他的承诺……”梅夫人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背,似乎这样能让她停止哭泣。
这天,京城众人皆扼腕长叹,叹那位将军英年早逝,叹又一位英才的离世……或许是天妒英才………
人们皆叹顾奚,可无人知晓她梅若初的悲……
春天花会开,可顾奚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个月后,梅府。
“爹爹已经作主,下月你便和桑巡抚家的小公子桑枫忆成婚。”梅老爷脸色冷峻。
“爹爹,女儿不嫁!”梅若初声音里带有一丝哭腔。
“这桩婚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梅老爷摔门而去。
“女儿不嫁!女儿不嫁!女儿不嫁!……”梅若初哭得昏天暗地,声音里唯余绝望。
“母亲,女儿不想嫁桑枫忆,女儿只想嫁给顾奚。”她苦苦哀求。
梅夫人又岂不知晓女儿的心思:“若初啊,奚儿他已经走了。该向前走了。”
自从顾奚死后,梅若初就将自己困在了那段腐朽枯烂的过往里,靠着回忆过活。
“若初,你希望奚儿他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吗?”
你希望他看到吗?
她怔住了,她知晓,若顾奚还在世,定是不希望自己这样苟活于世的。
“你这样,不觉得辜负了他吗?”“他死前叫你好好活着啊……”
梅夫人一遍一遍地发问终于换来了她的妥协——
“好,我嫁。”
一月后,她穿上了自己精心缝制的红嫁衣,但嫁的不是心上人。
新婚第一夜,桑枫忆掀了她的盖头,她看着自己以前从未谋面的丈夫,讽笑。
“你把我休了吧。”她卸下一枝又一枝的珠钗。
桑枫忆摇摇头:“既已成婚,又何来休妻之说。”
“你知道我爱的另有他人,又何必纠缠,不如就此放手,你另觅良人,我过我的清净日子。”她无声地笑。
“不休妻我也能给你清净日子。”桑枫忆坚定地说。
“那好,你也可以娶几房小妾,我不会干涉。”她直视着他。
“我桑枫忆一生只娶一妻。”他很坚定。
“何必呢?”梅若初轻笑,“我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你,但我的心除外,它只属于顾奚。从他走的那一刻,我的心脏也就停止跳动了。”
“若初,我们生于乱世,世间行路难,不如两个人结伴一起走,你若不嫌弃,就和我相濡以沫吧。”桑枫忆牵住她的手,她有些不自然,“当然我不强求得到你的心,因为我本是无心之人,早在几年前,我的心就被人带走了。”
闻此话,她怔怔地看着他,笑了,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儿。
两人之间没什么爱,更多的是对彼此的尊重,如此反倒比其他夫妻的感情更加稳固,他们从不吵架,惹得旁人艳羡。
第二年春天,梅若初生了个儿子,名唤西西。桑枫忆没过问她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后来时间一直走着,他们的日子依旧过着,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听完奶奶气若游丝地讲完从前的事情,桑云寄并未多言,只觉遗憾。
梅若初终是等不到那个对她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少年郎的。
她已垂垂老矣,而他永远是24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