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杉禾

77、活着

　　末捱的七窍流出鲜血，皮肉干枯，转瞬间成为一具白骨，一道幽森的鬼面从他身体里蹿出，惊惶道：“你想死，可别想拉着我！”可她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这具失了血肉的骷髅，最终只能在惨叫中化为尘埃。
　　玉镜叹息一声，像末捱这般手染鲜血，犯下滔天大罪，又魂魄微弱，想必是无□□回了。
　　向澜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他自己约莫也并不想轮回了。”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玉镜长舒一口气，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才发觉自己浑身湿透了，竟是连气都喘不匀，身上无处不疲累，这身体像是刚拼装好的，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不得劲。
　　齐萧也跌坐在地大口喘气，但他心中更记挂常远，忙手脚并用的扑过去，此时常远明显出气多、进气少，唐风语在旁边呜呜哭着，他虽然受伤不轻，却是体力消耗最少的，可他这会已经用不出半点法力了。
　　向澜是唯一站得住的，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常远的伤，冲唐风语压了压手，待唐风语哭声止住了些，他低声道：“只要想活，总是能有办法的。”说完这句，他也跌坐在地上，望着天际重新亮起的一线，忽觉心中畅快至极，竟大笑了起来，不过他到底也损耗过多，说是大笑，也不过是哑声低笑了那么几声。
　　齐翠儿也跌坐回了地上，她手上仍死死攥着那根木棍，无声抽噎。
　　这一晚上，所有人仿若都死了一遭，又仿若重新活了过来，除了末捱和司幽，也除了阿萤。
　　众人就这般都坐着，直到东方既白，旭日东升，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闪着走近，当看清齐萧这几个之后，赶紧欣喜着跑了过来：“我看你们许久没有出去，但这万宅的结界解了，里面令人不舒服的气息也没了才赶紧进来看看，怎么样没事吧？此处只有你们几个，并无邪祟，应是无碍了吧？”接着他看到躺在唐风语怀里的常远，吓了一大跳，“常兄你怎么了，还……还能喘气吗？”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唐风语咬牙切齿，“他还活的好好的！”
　　王安君赶忙闭了嘴，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看不知道，除了常远以外的几个，也都看起来凄惨无比，向澜身上密密麻麻细小的口子，双臂都是血，唐风语一条狐尾血肉模糊，齐萧和玉镜衣衫湿透，仿佛能淌出水来，哪怕是齐翠儿，也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疯魔了一般，却不见那位阿萤姑娘，但王安君这回学乖了，将疑惑藏在心里，准备找个时间偷偷问问玉镜。
　　众人又休息了一会，大概跟王安君讲了讲末捱的事，估摸着能走动了，便准备打道回府，齐翠儿沉默到底，王安君背着常远，也不晓得该从何问起，倒是齐萧最先开口：“你果真上过天宫？”
　　王安君心中一惊，他看出齐萧是同玉镜讲的，更是好奇，伸长了脖子等着玉镜的回话，只听玉镜道：“我记得我很早就说过这个了。”
　　齐萧知道她指的是在桓府的时候，说到底是他们不信任玉镜的缘故，可玉镜又讲过几句真话？
　　齐萧兀自沉默，王安君却是按耐不住，忙不迭问道：“所以天宫是什么样子，你何时去的，怎么去的，仙人们又是什么模样？还有还有……”他正问的兴起，却见玉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停下来问，“你怎么是这个表情？”
　　玉镜指了指齐萧：“那你再看看他的表情，可见我早前说过的故事并不好听。”
　　齐萧表情确实不好，王安君却坚持道：“但我还是想听。”
　　玉镜想了想，神神秘秘道：“其实我先前是骗他们的，天宫就跟话本里的那些形容一样，雕梁画栋、琼宇明霞，美不胜收。”
　　王安君不吃这一套：“我才不信呢，若真这么好，你为何不在天上待着了？”
　　玉镜挑眉道：“它是很好，可你忘了，我可是个顶坏的妖啊！”
　　王安君知道玉镜这番言辞前后矛盾，若她真是个顶坏的妖，如何上得去这般好的天宫？可若不是，天宫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可王安君没再追问，他听出来玉镜并不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那他无论怎么问，答案想必都不会是真的了，不过他一定会翻阅更多的典籍，问更多的人，好好探索这个问题。
　　他们一路上终于遇上了几个活人，大约都是死里逃生捡回性命，路人对他们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样子没觉得惧怕，还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助，大家摆手称谢，待众人好不容易回到了王家门口，齐萧手指动了动，玉镜一愣，在门口停了下来，其他人虽是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只余下齐萧和玉镜站在门口。
　　“不知齐公子留我下来，是有何事？”
　　齐萧盯了玉镜半晌，忽然笑道：“镜儿还记得我先前问过你的问题吗，问你我可曾见过？”
　　玉镜神色不变：“自然记得，怎么，齐公子仍对此心存疑惑？”
　　“不。”齐萧摇头道，“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答案，已不必再问。我今日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也是安君方才问的问题——你为何不做仙了？”
　　玉镜现在已能平静的回想起从前那些事情了，是以没着急着扯谎，反问道：“齐公子好像从初见开始就一直对我很感兴趣，为什么呢？”
　　齐萧大方承认道：“是啊，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就好像……我早就与你熟识了，虽然你一直告诉我没有，可我却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还总想问你一件事，我先前一直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直到王安君问起来……”他极认真的看着玉镜，“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玉镜未曾想到齐萧会如此说，可她见齐萧的表情真诚，也渐渐熄了扯谎的心思，她这妖其实很认死理，所有帮过她的、救过她的，她都一直记得，至于北宸，她也已经释怀：“我先前其实也想不明白，可方才见了末捱，我却懂了。我曾经很不喜欢自己，没什么本事总拖后腿，长得也不算好看，后来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万物可爱，我便生出了期翼，为了这份期翼，我走了很远的路，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却不是他所认可的样子，可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玉镜眨眨眼睛：“我在云霓玄都过得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欢那里，远比天宫更喜欢。其实我一直欠你一份谢谢，无论是你给我的帮助，还是你对我的惦念，谢谢你，只是一切都已过去，我会好好向前走，我希望你也一样。”
　　齐萧很想问问那些过去，可他知道不该再追问，她已决意向前走去，他便不该再将她扯回过去，神色温柔道：“我知道了，其实是我该谢谢你的，这两次若非你同向兄帮忙，我们必定无法全身而退。”
　　“也不是为了帮你们。”玉镜摆摆手，“末捱同我们的仇怨纠葛由来已久了。”
　　“好。”齐萧嘴上认同，神色却是不以为然。
　　玉镜也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已经够了，他们之间，到这里已经够了。
　　玉镜和向澜在王家躲着休养了好几天，总算缓过劲来，得知齐萧刚回来那日下午就开始忙的脚不沾地，不由对于人类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并准备继续多躺两天。
　　向澜恢复了些之后，就开始忙着给常远看伤，玉镜也帮忙治疗了一番，只是这伤太重，他俩又对那通鬼神的术法没有半分了解，便也只能拖着，向澜同她一合计，决定带常远去灵岩寺碰碰运气，正好，玉镜也有事情要好好问问那些秃驴。
　　玉镜走前一日，又去了趟张芊家里：“昨日闻香阁的那些姑娘们已经出城了，这还得多谢夫人。”
　　张芊费尽钱财，帮闻香阁活着的姑娘们恢复了良籍，昨日夜里，那些姑娘已经悄悄离开了这个地方，毕竟出了甄蓁这档子事，她们怕是也很难再在扬州城里立足了。
　　张芊摇摇头：“其实并不全是我的功劳，官家里必有贵人相助，否则那么多的姑娘，那么多的手续，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花了那么点银子就办成了的。”
　　玉镜大约能想到是常远出了力，只是他人在床上躺着，伤重的爬不起不来，也不知是如何叫大难之后缺人手精力的官府这般勤快。
　　“那也多亏了夫人劳心劳力。”
　　张芊道：“我这也是同你们学的。”她见玉镜不解，解释道，“之前封城之初，京都发了话，派人来接扬州城内的太子殿下，殿下坚持不允，说要与扬州城民共生死，才令众人安了心，而白司马在封城期间四散家财，开放粮库给百姓吃食，才让扬州城内没有乱了套。”
　　这些事情玉镜并没有专门去了解，但她晓得齐萧他们在此次事件中做了许多努力，是以扬州城中虽死了许多人，可活下来的城民们伤感着亲人们的离去，却仍对齐萧心怀感激。
　　张芊又继续道：“还有你，玉镜姑娘，我那时本想死了算了，大多人也都觉得是我杀了刘升，可你却继续查了下去。”
　　玉镜不大认同：“我以为这事儿交给我办，我总得尽些责任的，况且也因此得到了在扬州城内下毒之人的线索，并没有什么可称赞的。”
　　“是啊，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情，可你有你的算法，我也有我的。”张芊微笑道，“而我也想做一些，我能做、且我认为对的事情。世人待女子本就不公，闻香阁中的是女子，而这府中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