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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五章 赌局 ...

  •   蛇窟是京郊一个赌场。

      赌场近旁的那个山头名叫蛇岭,于是这赌场索性也就建得这边一条回廊,那边一道假山,七拐八绕,纵横盘错,建成后虽然悬挂出一个牌子:蛇岭庄。

      不过赌客一般都习惯称之为“蛇窟”。

      蛇窟地处隐蔽,花样又比京城中的赌场多,向来是各路玩家喜爱聚集的地方,这还不到戌时,华灯初放,被游廊假山隔开的各个赌院已经到了乘兴而来的赌客,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凌苍苍摇着折扇走进蛇窟那个故意修葺成蛇口模样的庄门,早有接客的庄丁热情迎了上来:“任公子今天又有雅兴了?可还是推天字的牌九么?”

      蛇窟的各处赌院中,赌色子的地方就只赌色子,赌牌九的地方就只赌牌九,而牌九还分天地玄黄四种,所谓天字的牌九,那就是赌得最大的牌九,常常一晚输赢在万两银子以上,也丝毫不显奇怪。

      凌苍苍一笑,摇折扇:“那是当然,可有其他老板比我先到?这一月未动手指,都有些痒了。”

      那庄丁赔笑道:“还是任公子豪爽,今日天字院已经到了两个老板,任公子如果去了,再只差一个,这就能开赌了。”

      边说边当先引路。

      天字院设在庄园深处,一路跟着那庄丁穿过重重院落,直到花木渐密,人声远去,才算到了地方。

      因为赌得太大,所以天字院每晚的客人不多,牌九一般是四人来玩,今晚连凌苍苍在内就只到了三个人,还要再等一人才可开赌。

      越过池塘,走进熏了麝香的内厅里,赌桌旁已经等了两个人。

      一个算是天字院的老熟人,吴记商行的当家吴子荣,见凌苍苍进来,微胖的脸上立刻挤出些笑容,起身寒暄。

      另一人一身不太起眼的黑锦袍,面色隐隐发红,有些面生。

      凌苍苍边笑着跟吴子荣客气,边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个人。

      本以为要等一会儿那第四个人,没想到她前脚刚到,庄丁就又从外面引过来一个人,转过了荷塘上的浮桥,向这边走来。

      吴子荣远远看到有人要来,即刻喜不自禁:“今日运气真好,人这就要齐了。”

      这老赌鬼赌瘾还真是大,凌苍苍总共没来几次,次次都见他在天字院里坐着等人来赌,他们吴记的家产还真是败不光。

      门帘掀起,庄丁殷勤万分:“白先生您请这边走,小心脚下。”

      凌苍苍一愣,看着萧焕一身青衣,穿着十分简便,缓缓走了进来。

      凤来阁产业广大,资金雄厚,作为当年一手创建出如此局面的人,白迟帆这三个字不光在武林中好用,在商道上也十分好用。

      吴子荣听到这三个字,已先有了兴致,忙招呼道:“白先生好!今日竟能见到白先生,这运气不止是好,简直是太好!”

      萧焕已走了进来,凌苍苍赶紧打开扇子摇了一摇,遮住脸。

      萧焕的目光淡淡扫到她身上,仍旧是没什么神情,对着吴子荣热情的招呼,也只是点头淡道:“吴老板。”

      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别人受到如此冷遇,怕就要怫然不悦了。

      吴子荣那张微胖的脸上却堆满笑意,连声道:“没想到白先生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不管怎么说,就脸皮厚度来说,这胖赌鬼绝对不是个普通角色。

      人到齐了当然就要上赌桌开赌,那边早有庄丁将备好的茶点赌具端上。

      天字院的赌具自然与普通赌场不同,庄丁摆上的那副骨牌,玲珑小巧,每个都是以和田墨玉雕成,玉色如墨,乌沉似铁,灯光下却又有和田玉的细腻纹理,温润华贵。

      自从骨牌端上来,内庭里绰约地走出来一个身穿薄纱的女子。

      这女子姿色并不是上佳,一双手却是极美,腕上环佩叮当,捧着放了筛子的白玉色骨盘,水葱般的手指竟和白瓷同色。

      那女子先向在座的人道福,之后捧了瓷盘过来,向坐在上首的凌苍苍笑道:“任公子,请先开利市。”

      刚开始赌放不开手脚,先赌的是小牌九,赌注都是一千两银子。

      他们落座后先翻了牌,凌苍苍是庄家,萧焕正坐在她对面,是天门,吴子荣坐地门,那红脸人是出门。

      凌苍苍捻了骰子笑:“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她将那两粒骰子抛入盘中,精致的骰子停在四,正是那红脸人的位置。

      站在吴子荣身后的庄丁就娴熟码放出牌,用裴翠小棍将两张骨牌推到那红脸人面前,依次分牌。

      凌苍苍运气不差,翻开牌来,一个红四点,一个白六点,是一个红头。

      再看那边,除了萧焕是白十红十的梅花之外,吴子荣和那红脸人各是铜锤和杂八,这一把她赔一赚二。

      吴子荣输了就连连跺脚,大叹手气不好,那红脸人却连神色都不曾变过,就把一千两银票推了出来。

      凌苍苍脸上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去捡了吴子荣和红脸人的银票,又赔给萧焕一千两。

      她赢了,下一把她就还是庄家,一旁那女子极有眼色,巧笑着端了玉盘给她:“任公子请。”

      如是这般赌了几把,那红脸人突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微带闽浙口音:“小牌九没什么趣味,不如换了赌大牌九。”

      从放才开始,凌苍苍就一直在暗暗打量这个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灰色锦袍,除了脸颊上异于常人的红色之外,再没有其他引人瞩目之处。

      吴子荣脸上有些不快,像他这种老赌徒,相比大牌九的复杂算法,更喜欢小牌九的快来快去。

      萧焕却淡淡应了:“不知屠先生喜欢什么规矩?”

      原来这个红脸人姓屠,纵横闽浙一带的大海商,正是姓屠,单名一个啸字。

      萧焕又开口,淡问:“近来屠先生海上的生意如何了?”

      “谢白先生挂心。”那红脸人应道,他应了这个称呼,本人就是屠啸无疑,“总之就是那样罢了。”

      这两句全然是废话,不知道是不是萧焕看出凌苍苍还有疑惑,才故意来问。

      凌苍苍趁发牌的间隙,抬头看向萧焕的方向。

      他正低着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开墨色骨牌,脸色隐在淡淡阴影中,看不清楚。

      大牌九一把下来远不如小牌九那样快,几把下来,不觉夜色已深。

      赌了许久,不由有点疲惫,吴子荣输得最多,微胖的脸上滑出豆大的汗滴,把一条汗巾都擦得湿透。

      又是一把结束,萧焕起身,神色依旧淡然:“烦请诸位稍待。”

      他说着,就离座走到厅外。

      凌苍苍把扇子一打,呵呵笑道:“没想到夜里还更热了,在下也出去透下气。”

      也边说边跟了出去。

      她转出门就看见那个青色的身影还在曲折回廊上慢慢走着,忙加快步伐追上去。

      追上了他,她想也不想,拉住他的衣袖,萧焕脚步微顿,却突然咳了声,微弯下腰。

      她忙来到他身前,扶住他的手臂。

      四周安静,凌苍苍轻抬起头,凑过去吻住近在咫尺的那张薄唇,触感是微凉的,有些淡淡的清苦味道。

      她吻过后移开脸,见他没有动,就凑过去,再吻一次。

      就像干渴很久后尝到了第一滴甘露,她根本停不下来,还想第三次贴上去,去吻他的唇角。

      带着凉意的手挡过来,盖在她的唇上。

      萧焕把她推开,声音仍旧极淡:“任公子,你又逾越了。”

      水阁内昏黄灯光照过来,他的身子隐在大片暗影中,看不分明。

      凌苍苍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往前踏了一步,和他站得更近。

      他微皱了皱眉,扶着廊柱,用手掩了口轻轻咳嗽。

      凌苍苍又上前一步,他蹙了眉,身子微动,在他行动之前,伸出手臂抱住他腰。

      她怀中的身躯冰冷,他还在咳嗽,沉闷的声音透过他的身体传来。

      知道他不喜欢她这低沉声音,她还是紧紧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口,开口说:“我忍不住了,我才刚看见你几次,之前自己发的那些誓就快全忘了……萧大哥,我真的想你。”

      萧焕低低咳着,没有说话,而她也只是紧紧地抱着他,让他怀里熟悉的瑞脑清香包围住整个身体。

      他没再把她推开,只是咳得一声比一声沉闷,掩着嘴微侧过头。

      觉察出他的不对,凌苍苍忙扶他在回廊旁的栏杆上坐下:“萧大哥,你哪里不好?”

      合了眼眸,他轻摇摇头,脊背轻靠在一旁的廊柱上,眉宇间的倦色再也遮掩不住,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泻出来。

      她真是太笨,他白天应该还在黛郁的行宫里处理政事,晚上却就赶到了这里应付赌局。

      就算是他在赌桌上表现得再泰然自若,她也该想到以他这些天来的身子,这一晚他绝对是在强撑。

      她拉开他一直掩着口的手,苍白的手心赫然就是一团刚咳出的血迹,刺目的鲜红。

      凌苍苍的眼睛在一瞬间开始酸涩,她真是输了,像个最不称职的赌徒,还没有赌完就已经开始后悔。

      她笑了笑,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会无比难看:“萧大哥,如果我做错了,该怎么办?如果我这样,不但没有救回你,还让我们平白分离这么久,我该怎么办?”

      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她问出这半年来,在心里问过无数遍的问题:“时间已经不多了,萧大哥,是吗?你说的那个十年,是在骗我。”

      他也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瞳中波光流溢,眼底的神色逐渐难以看懂,似悲似忧,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寂然,他轻轻点了点头:“对,我在骗你。”

      即使是早就猜到,亲口听他把话说出来,耳中依然是一阵轰鸣。

      他早就知道他的各种异样,从天山回来后,他体内的寒毒已经化解,八年来都没有发作。

      但自去年秋天起,他却几次病了,杨泰坚持说只是积劳成疾,他自己也只用凶猛的药性提神,从来不给自己开调理的药方。

      他毫无预兆地昏倒在她面前,醒来以后身体也迟迟不见好转,甚至稍有松懈就会无缘无故地病倒。

      她听了他的话,以为他还是十年时间,也相信杨泰不会作假。

      却没想到,他自己就是神医,他若想隐瞒自己的病情,那杨泰也会无法察觉。

      他从来不曾在神色和话语中流露出一丝端倪,从来拿出来的都是完美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好,仿佛岁月安稳。

      然而,却在不动声色中安排好一切。修整官制和兵制,毫不手软地收服鞑靼,坚定地与女真结盟,安排千清监国,让小炼临朝历练……她其实早该想到,选择这样的离去,一直都是萧焕的风格。

      半年前的那一天,她收到的,是郦铭觞通过凤来阁递给她的消息。

      去年秋天,在他亲征之后,她始终是放不下心,暗中让慕颜在滇北一带寻找郦铭觞的踪迹,让他尽快回京。

      那天早上,正是苏倩让人把郦铭觞带回来的消息,送到她手上的时候。

      郦铭觞那封信上只有一行字,笔迹潦草:焕儿甚危,你速离开,找碧琉璃。

      碧琉璃,据说最有效的灵丹妙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大部分人只知道碧琉璃出自海上,但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个东西。

      碧琉璃的存在,所能依凭的只有口口相传下来的传说。

      郦铭觞让她去找碧琉璃,证明他或许已无计可施,也或许这东西真的存在。

      至于“你速离开”,应是……郦铭觞怕一旦再无挂碍,萧焕会去得更快,所以才让她离开。

      蹲下身,握住萧焕的手,她仰头看着他:“萧大哥,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怕,我怕我哪天一觉醒来,就会看到满街素缟,国之大丧。可是我更怕……怕我如果继续留在你身边,会不会更……”

      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萧焕仍是轻咳,推开她的手,他合了合眼,扶着廊柱就要站起,却身子一动,就倾身吐出一口血,淋漓洒在廊下的汉白玉砖上。

      凌苍苍吓得手脚都冰凉了,慌乱抱住他。

      唇角还留着一点红痕,他没再看她,只是闭着眼,轻声咳嗽。

      凌苍苍再迟钝,也知道他在生气,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柔忍让,即使是当初在凤来阁那段日子,他也只是若即若离,眉间的意味也还是暖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他根本不再看她,淡漠到冰冷。

      “萧大哥……”轻轻叫着他,她眼前早就氤氲一片,仰头吻住他。

      他的唇是冰冷的,她撬开他的牙齿,不断深入,带着铁锈味道的咸苦在口中弥散开来,她知道,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执拗地把早已模糊的视线对准他的眼睛:“萧大哥,我后悔了,怎么办?”

      静静看着她,萧焕垂下眼睫,似乎是轻叹了一声,开口,却不是向她,而是向着她的身后:“吴老板、屠先生,见笑了。”

      凌苍苍回过头去,看到自己身后果然站了几个人,不但有吴子荣和屠啸,还有那个洗牌的庄丁和捧骰子的小婉。

      他们应是觉得他们两人出来了太久,干脆就出来寻他们了。

      撞见了他们热吻,尤其凌苍苍还是男子样貌,站在他们身后的那四个人,除了屠啸还是一脸木然之外,其余三人的脸色都颇为好看。

      凌苍苍眼睛就只看着萧焕一人:“迟帆,我错了,你让我怎么赔罪都行,只是不要不理我,我会受不了。”

      她边说,边回头对吴子荣和屠啸道:“两位老板对不住,迟帆身子不大舒服,我们想先回去,留在赌桌上的那些银票,都是两位的了。”

      吴子荣愣愣看着她和萧焕抱在一起,还没回过神来,听到这句话,立刻有了精神,连声道:“任公子客气了,这怎么使得?”

      说着怎么使得,一张微胖的脸上却冒出明显地喜意。

      他今晚输了不少,再赌下去只怕会输得更多,一下子捡了个大便宜,当然只有高兴,没有怨懑。

      屠啸还是一贯的沉稳,听后点了头,没再开口。

      凌苍苍轻手轻脚扶起萧焕,全是百般呵护的样子:“迟帆,我送你回去,还累吗?我抱你出去?”

      撑着她的手站起来,萧焕没有给她留一点面子,淡淡地:“你抱不动,我还能自己走。”

      身旁传来“哧”得一声笑,凌苍苍恼羞成怒抬头循声看去,偷笑的居然是一直呆呆傻傻的吴子荣。

      凌苍苍没工夫跟他计较,一路小心扶着萧焕上车,幸亏萧焕来的时候,马车是过了庄门开到庄里来的,就停在这座小院门口,走过去并没有几步路。

      赶车的正是一身劲装的李宏青,看到萧焕和凌苍苍一起走出来,他脸上还没露出喜色,就又看到了萧焕领口上的血迹,脸色一变,忙抛了马鞭迎上来。

      萧焕向他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凌苍苍扶着他上车。

      大约是来得匆忙,车内的陈设比较简单,只有一张软榻,一张小几,凌苍苍扶萧焕躺下,又让他半靠在她的怀里。

      他似乎是真的没力气了,合着眼任她摆弄,只是偶尔低声轻咳。

      到了马车里,灯光明亮了些,她才看清他的脸颊几乎苍白到毫无颜色,低垂的眼睫下两团青色的暗影,倦意深沉。

      低头吻了吻他的长眉,她几乎又要落泪:她真是傻子,居然能让他就这么等了她半年。

      马车并没有去黛郁,而是回了更近的京师。

      一路上萧焕都不再说话,只是合着眼休息,偶尔有低咳从口中逸出。

      凌苍苍轻抱着他的身子,低着头看他,目光不离开半分。

      李宏青进城后把车赶到城南的竹巷深处,掀开门帘探头进来:“到了,陛下好些没有?”

      凌苍苍刚想扶萧焕起来,他就已经撑着身边的矮几坐了起来,也不看她,向李宏青点了点头:“无妨。”

      萧焕扶着宏青的胳膊慢慢下车,站稳后就放开宏青,一个人当前走进小院。

      凌苍苍在后面犹豫了一下,默默跟在他身后。

      开门迎接的还是小红,看到萧焕脸色就一喜:“先生您可回来了。”

      她接着看到站在后面的凌苍苍,目光中微显嗔怪:“夫人啊,您怎么又换回男装啦。”

      凌苍苍只能尴尬笑笑。不是她自夸,自从她穿了男装后,十个小姑娘有九个看到她都要先红了脸,偏偏这个小红就是不买她的帐,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怪只能怪她看惯了萧焕和萧千清那样的。

      萧焕淡应了一声,就向院内走去,知道他一定还是身子不适,不愿开口多说,凌苍苍也不敢稍稍远离他,忙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穿过荷塘和小院,刚进到房里,迎面就跑出来一个小身影,语声清脆,有遮不住的雀跃:“爹爹,您回来了!”

      凌苍苍本以为自己会比较平静,没想到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强烈的酸楚就涌上了眼睛。

      叫过爹爹之后,那双和萧焕一样的纯黑深瞳就落在她身上,略滞了一刻,他眼眶和鼻尖飞快变红。

      凌苍苍忍着心疼,冲那边笑笑:“炼儿,娘亲回来了。”

      飞扑过来牢牢抓住她的衣袖,抬头仔细地端详她,小炼轻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娘亲,炼儿想您。”

      他一双小手却还是紧紧抓着凌苍苍,仿佛怕一松手她又会不见。

      半年不见,小炼长高了一些,脸颊却略瘦了下去,眉间的稚气也褪去不少,换上了不合年纪的沉稳。

      凌苍苍看得更加心疼,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脸:“炼儿乖,娘亲也想你。”

      她以往就常在外面跑着,这半年来每日思虑,也顾不上考虑太多别的,今天见了小炼才知道,原来她对这些小家伙的牵挂和思念,竟然一点都不比对萧焕的少。

      凌苍苍脸上一阵温暖,是小炼把手伸出来,轻擦她脸上的泪水。

      那张跟萧焕肖似的小脸上满是痛惜,明亮的深瞳里浮着水汽:“娘亲,你别哭了,炼儿也没哭。”

      凌苍苍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放柔了声音:“好,娘亲不哭了。”

      乖乖点了点头,小炼却还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凌苍苍这才想起她还用任棠那副沙哑声音,忙跟他解释:“娘亲嗓子没坏,这是为了易容才吃的药,不吃就不哑了。”

      小炼的神情这才松懈了下来,放开紧抓着她的手,却还是不肯站得离她太远,就挨在她身旁。

      凌苍苍这才看到他手上还抓着一只墨迹未干的狼毫笔,应是正在做功课,听到有人回来,来不及放下笔匆忙跑了出来。

      萧焕对小炼轻声开口,语气不重,话里却是责备的意思:“行止有度,下次不要再这么慌张。”

      听了他的口气,小炼刚放松下来的神色又紧张起来,站直了一脸端肃:“谨记父皇教诲。”

      凌苍苍原来从没见萧焕要求炼儿叫过他“父皇”,她生性随意,萧焕又十分宠溺孩子,虽身在内廷,他们也都只是亲昵地叫萧焕“爹爹”,叫她“娘亲”,从来没在私下里叫过“父皇”和“母后”。

      看今天小炼的样子,怕是被特地嘱咐纠正过,才会一听到萧焕口气不对,马上就变了称呼。

      听了小炼的回答,萧焕略点了头,接着又问:“今日的三篇策论写好了么?”

      小炼忙回答:“回父皇,攘夷之计两篇写好了,还有农桑之计一篇正在写。”

      凌苍苍不知道萧焕幼年的学业是怎样的,但是小炼才刚九岁,就已经开始写策论这种艰涩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抱住小炼,柔声对他说:“炼儿乖,快去写完了,早点上床休息。”

      眨了眨长长的睫毛,炼儿看着她,却并不动。

      凌苍苍又对他笑笑:“娘亲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等你睡着了,娘亲去看你,乖。”

      小炼这才乖巧笑了,又不忘向萧焕请退:“父皇,儿臣告退。”

      在得到萧焕颔首示意之后,才走回厢房。

      等小炼的身影消失,萧焕看了一眼还是半蹲在地上的凌苍苍,脸上还是没有神情,抬步走进另一边的厢房。

      凌苍苍起身跟进去,看他在房内的软榻上坐下,以手支额轻揉着眉心。

      她默不作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身后坐下,轻轻环抱住他的腰:“萧大哥,我错了,你生气就骂我好不好?我怕你不骂出来反倒更伤身子……”

      说着不禁黯然,不管她做的是对还是错,事到如今仿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对又如何?错又如何?就算找到了碧琉璃,又能怎么样?什么能追回她和他分离的时光?

      静静依偎在他身边,她的眼泪又要下来,良久,萧焕终于叹了口气,夹在叹息里的声音,仿佛藏着无限疲倦:“你让我怎么骂你?”

      他肯开口说这句话,就是不再对她视而不见了。

      凌苍苍忙紧紧抱住了他:“你怎么骂都行,我绝不还嘴!”

      萧焕又是一声轻叹,这次却是问:“你今晚去蛇窟,是想结识屠啸吧?”

      凌苍苍见瞒不过他,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我安排下的眼线探出屠啸今日刚到京城,而屠啸酷爱赌牌九,我猜到他会去蛇窟,就赶去想通过赌局跟他攀上交情。”

      她说完忙把他搂得更紧:“萧大哥,我错了……你累不累?我们去休息好不好?”

      她边胡搅蛮缠地说着,边撒娇似地拉住他的手:“我怕你身子受不了,我们去睡了好么?”

      他早见惯她这种样子,神色间还是淡淡的,也没说话。

      她握住他的手,又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萧大哥,是我错了,我知道改了,你别再怪我好不好?”

      他纯黑的深瞳中还是没有什么情绪,凌苍苍忙再加一句:“怪我也没什么,你别气坏了身子……”

      他垂着眼睑,又过了良久,才带着轻叹道:“不准再吃落音丹。”

      不吃落音丹她怎么继续扮男人?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他说什么,先应下来再说。

      她忙点头:“好,不吃了。”

      听出了她的敷衍,他的神色无奈起来,最终却只叹了口气,笑一笑。

      见他脸上的冰雪消融,凌苍苍就已感激涕零,这时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她就这么抱着他,眼里又是一阵湿润,慢慢呼吸着他怀里淡淡的瑞脑清香,许久都不愿动一下。

      这一晚萧焕和凌苍苍在厢房里一同睡下。

      她许久都没有再和他同榻而眠,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

      他的黑发在枕上散了一片,合着的双眸下有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鼻息平和,睡得正好。

      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她舍不得眨眼睛。

      半年来有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她以为他就在身旁,最后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床发呆。

      他睡得一向轻浅,她看了一阵,那两排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缓缓张开。

      看他眼里还有些朦胧的睡意,凌苍苍刚想开口说让他再休息一会儿,手腕就被拉住。

      睡了一夜,他的手上终于有了些暖意,轻拉了她的手,深黑的眼瞳半张,他的声音还带些慵懒:“陪我再睡一会儿。”

      凌苍苍“哦”了一声,面对着他,靠在他身边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摸他的脸。

      被她弄得有些痒,他又睁开眼睛,带了淡笑:“苍苍……”

      凌苍苍清咳一声,十分认真:“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萧千清假扮的。”

      他似是哭笑不得,微蹙眉看了她片刻,欲言又止:“你啊。”

      萧焕如今不能早起,但他给凌苍苍闹了一阵之后也睡不下去,扶着她起身后,就有些头晕,脸色也苍白。

      凌苍苍一边埋怨他起得太急,一边还是陪着他梳洗更衣。

      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笑,任她挑了一件暗绣滚边的白衣给他穿上。

      他们起床后,就去和已起床练过功的小炼一起用早膳。

      这里的厨师老张手艺十分不错,做出的饭菜虽然没有御厨花样那么多,却每一种都清淡可口。

      一起用膳时,小炼就很不对劲儿,虽表面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一双黑亮的眼睛却老不时得往萧焕脸上瞟。

      一直到用完了膳,小红把桌案上碗碟收走,换上清茶,小炼还是坐在椅子上,也不走,只是拿眼睛不住瞟着萧焕。

      凌苍苍看得奇怪,正准备问这孩子怎么了,萧焕就放下手中的茶碗,向小炼点了点头,温言开口:“策论写得不错,今天带你去。”

      小炼立刻一声欢呼,跳起来:“谢谢爹爹!”

      凌苍苍在一旁看得有点不知所以,问道:“炼儿,爹爹要带你去干什么?”

      “见识江湖!”小炼一脸兴奋,“爹爹说了如果昨天表现好,今天就带我一起出去!”

      凌苍苍还真不知道他们父子俩还有这种约定:“那好啊,炼儿要乖,有娘亲在,肯定不会让你受伤。”

      小炼不禁有些得意:“娘亲别怕,爹说以我现在的功力,自保也无不可了,说不准还可以保护娘亲。”

      他如此自信,还说要保护她,凌苍苍顿时笑了出来:“小炼这样能干,娘亲可真是太开心了。”

      萧焕招手叫小炼过去,细细又跟他交代了一些禁忌和要注意的事,又让他先去做会儿功课。

      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萧焕就靠在椅背上轻咳了几声,眉间添上一丝倦意。

      凌苍苍忙把桌上的清茶送到他唇边,抚着他的背让他舒服一些:“你这样,上午就别出去了,下午歇过午睡再说吧。”

      萧焕就着她的手喝茶镇咳,淡笑了笑:“只是清早这一会儿,没有关系。”

      上午小炼做功课,萧焕靠在榻上翻看折子,凌苍苍就陪在他们父子身旁。

      中午用了午膳,凌苍苍就开始对着镜子捣鼓。

      头发在头顶挽好,用玉冠束上,脸上贴好易容用的胶泥,她对着镜子细细查看一下,自觉这一张翩翩佳公子的脸天衣无缝。

      她正要把手伸向桌上那瓶落音丹,就瞟到一旁坐着正翻奏折的萧焕淡淡把目光投了过来……她只好清咳一声,把手收回来。

      凌苍苍再踩上那双垫了高底的淄靴,穿上长袍,这一套就齐了,玉扇一挥,又是风流倜傥的任棠任公子。

      摇了摇手中的玉扇,她装模作样清清嗓子:“迟帆,漕帮大会这就要开了,我们是不是即刻动身赶去?”

      萧焕这才放下手中的折子,抬头看了她似笑非笑:“但凭任公子做主。”

      她拿扇子遮了嘴:“迟帆既然这么说,那么咱们就出发吧。”

      等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就听到这句话,小炼兴奋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太好了,娘亲!”

      凌苍苍忙纠正他:“在外人面前可别叫我娘亲。”

      她想了一下,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就道:“你也叫娘亲爹爹吧。”

      “哦?”小炼眨眨眼睛,“那不是有两个爹爹?”

      他们正说着,小红走进来:“大先生、夫人,马车已到了,就在门外候着。”

      凌苍苍忙点头:“好,马上去就,烦劳赶车的师傅稍待片刻。”

      等他们到了门外,李宏青早就抱了剑,在车内等着。

      一行人上了车赶路,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运河之畔,漕帮大会的会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五章 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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