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杨浅寂

2、一

　　一
　　C城是一个多云的城市，一年四季难得看见阳光。天总是铅灰色的，厚厚的一层云雾，让天看起来很低，很压抑。偶尔有太阳，经过云层的遮蔽，也是苍白的，像一个幽怨女子苍白的脸，没有一丝温度。在这样的天气下，人很容易抑郁，也很容易懒散。为了排遣这样的情绪，搓麻将、喝茶之类磨时间的活动一直是C城人的最爱。C城人有一句俚语，“在飞机上听到麻将声时，就是C城到了”，可见前者市场之广。走在杨柳夹道的街上，不时会碰到装饰得古色古香的茶楼，麻将声从中活色生香地传出来，总让你记起你在C城。
　　C城的历史很久，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古街。在摩登大厦与飞檐翘角中穿梭，时间久了，你便会适应这种时光的错觉。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现代与古典融合地丝丝入扣，不露声色。所以当那些穿着衬出玲珑曲线的旗袍的女子进出于灯火通明的旋转门、感应门时，你会依然记得这是二十一世纪初期。
　　一环路某个路口有一个临街小店，店名叫“桃夭”，摘自《诗经》里的美丽的句子。招牌的装饰很雅致，深灰色的底，“桃夭”两字是富丽的隶书字体，在偏左的一隅，珍珠灰。两个字最后一笔都拖的很长，跨越了从左到右的空间，像两条互相缠绕的藤蔓，越来越淡，最后晕散在深灰中，如一个缠绵而不忍割舍的梦。招牌稍下处，有几个淡粉的楷体字“订做旗袍”，这是一间旗袍订做店。在接近正午的时分，卷闸门才慢悠悠地卷起来，露出玻璃橱窗。与众不同的是，进门处垂着一个门帘，精致的缎面，金灰底，满布水印莲花图案，一排暗金色流苏几乎垂到地上。仅仅这门帘，便显出了主人不俗的品味，慵懒的高雅。

　　一个夏日的午后，缎面门帘被挑起。流苏的摆动带动了系在上面的瓷铃铛，响起一串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孩子无忧的笑。来人是一个男子，三十许的年纪，个子高高的，有南方男子少见的宽阔的肩膀，能感觉到在熨烫得体的银灰色西服下肌肉的力量。男子挑开门帘时，将阳光也带进来了，他的微笑比清晨的阳光还要温熙，那双仿佛饱含深情的眼睛向店内看去。
　　“先生需要订做旗袍吗？”男子进来时，店主正坐在浅褐色柜台后的梅花杌上看书。听到瓷铃铛的声音，她放下书，走向来人。店的左边挂满了材质上乘的绸缎，右侧是制成品，为了防止灰尘，上面罩了一层黑布，露出的琳琅满目的旗袍下摆惹人遐思。
　　“想为妻子订做一套，参加晚宴用。”男子的声音襦糯，带着动人的磁性。他从挑开门帘时，便已将店主打量了一番。她着一袭白色暗纹旗袍，素雅清新，举止间透着古典韵味。当她站起来时，旗袍特有的含蓄优雅的美便从她周身散发开来。以他的经验，她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穿旗袍的绝佳身高，溜圆的肩膀，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部，凹凸有致的身段天生就该在旗袍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软，语调轻缓，温婉动听。只是她的眼睛深沉且柔软，仿佛看不到底。
　　店主详细地问清了他妻子的体态特征，指导男子选好了布料、款式，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便在柜台上开了收据。男子发现她的字很有风骨，字迹瘦且淡，可以看出她是个涵养极高的人。
　　“先生叫什么名字？”记下了需要的数据后，店主发现方才忘了问他的名字。
　　“南青阳，南方的南……”
　　“《青阳》的青阳。”南青阳知道店主指的是汉诗中的《青阳》篇，不禁对她刮目。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正碰上她抬头看他，眼中盛着温暖的亮光，微笑。当初在读这一篇时，她就觉得它应该是一个深情的男子的名字，所以当她听到这个名字时，满是狡黠的欣喜。
　　“请给我一张你的名片！你初来这里，是吗？”南青阳是C城的名人，他自以为，只要是C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的。显然，这个女子刚来这座城市，她所指的青阳，也一定是那个《青阳》，这样美丽的女子竟然还读那样古老的书，他对这女子的兴趣又增了几分。
　　“这是我的名片，先生请在下周三来取成品。”店主说着从檀木的名片盒中抽出一张制作精巧的木制名片递给南青阳，手掌大小的名片，边缘处有波形花纹，正中刻着“祁桃夭”三个漆黑的字。南青阳的目光越过祁桃夭白皙丰润的手，停在桌上摊开的书上，是一本张爱玲的散文集，翻开的那一页题为《我的天才梦》。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默契地没有说出下一句。南青阳进来时，祁桃夭正看到这句话，突然铃铛一响，她抬头，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便闯入她的视线。南青阳注意到，在名片的下角，印着这句话。
　　“你喜欢她？”南青阳问道。
　　“不。”祁桃夭简洁地回答，不想被追问原因，她合上书。封面上，张爱玲穿着蓝布旗袍，烫着精致的云波纹发式，插着腰，斜睨着看她的人，一脸冷傲。
　　“为什么？”南青阳还是问出了祁桃夭躲闪的问题。
　　“不喜欢她的处事方式。”祁桃夭含糊地回答，脸色有些苍白。
　　“为了胡兰成‘张娘才尽’？”南青阳的理解切中要害，为了一个男子将自己逼迫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正是祁桃夭所排斥的。
　　“她本可以不这样悲凉，始终苍凉的月光。”祁桃夭只是想寻找关于旗袍的灵感，才随手翻一翻张爱玲的书。想到这个女子苍凉的一生，她眼中有泪光闪烁，她恨这女子面对爱情的软弱，却又同情她的悲愁。她们都是冷漠又天真的人。
　　“胡兰成是真心爱着她的。”南青阳安慰道，后来，祁桃夭忆起这句话时，觉得这是一种辩解。
　　“先生慢走，我会在下周三之前按您提供的尺码做好。”南青阳在店中呆的时间超过了必要，祁桃夭下了逐客令。
　　“好，麻烦你，我下周过来。”南青阳第一次被女子驱逐，尴尬之后马上适应了。出门时，又响起一串银质的叮叮当当的铃声。他毕恭毕敬地将木制名片插入皮夹中，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是金色的。

　　这个路口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地。一星期前，他就注意到这个店，这种处在闹市的隐士般的古雅吸引了他，只是一直不曾看到店主。只有一天，他看到她的背影。一只流浪猫在她的店前过了一宿，开门时，她蹲下身子，将它抱入了店里。他的车经过小店时，正看到门帘垂下吞噬掉她的背影。在他想象中，店主应该是一个清瘦的莲花般的女子。今天，终于看到她，与想象中不同，那是一个高贵的百合般的女人——比想象中的更完美。
　　他不知道，在蹲下去抱起猫的时候，祁桃夭摸了摸它的头，轻声说：“你也是没有家的人。”

　　“这杯咖啡怎么样？咖啡豆产自巴西高原。”我将红瓷镶金边的咖啡杯放在她面前，俯身问道，深褐色的液体配上酒红色杯壁，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
　　“酸度极佳，气味芳醇。经过深度烘焙，浓烈度恰到好处。只是苦味仍是过淡。”她将咖啡含在口中，眯着眼说道，脸上带着梦一般的神情，我不知道她是沉浸在咖啡的味道中，还是迷醉于对往事的追忆中。
　　第一天的故事在这里结束，她的声音不甜美，却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像湿漉漉的青藤，从耳中蔓延到我的心里，又湿又软，带着草木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