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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落关山何处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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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说过:“长久在心头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着口哨的”。赵余心的嘴并不会吹出口哨,但她的心,确是常常只吹着口哨。
当她终于摆脱山一样重的惰性与留恋,决定从孤岛出走,投奔炮火连绵的天边外时,那是晨光熹微的深秋。父母当然有能力阻挡,母亲更会哭天喊地,但在她徐徐拉开笨重铁门时,他们却都躺在二楼床上,靠着窗口,共同默许着她的离壳而去。一众仆佣也无影无踪。
她有种古怪脾气,故意把门拉得吱钮作响。她有些残忍,生活的弃儿怎会不残忍呢。她一定要让他们知晓她的决心和行动。如果,他们真的跑出来阻挡,哭天喊地恳求她,也许她的心又会软下来,继续靠惰性打发一成不变的剩下的光阴。毕竟——她没有坚定的信仰。
她既非基督徒(虽然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也不是gmz。她有种本能,对一切都不抱信任。是生活赋予她的生存之道。
“雷娅(赵余心的英文名),来武汉吧,这儿聚着你真正的朋友。”几天前,她忽然收到一封沾染硝烟痕迹的信。一看信封上的字,她的心就跳动得厉害。终于有人想到自己了。
上海沦陷后,春江很快也落入敌手。赵余心的父亲带家人逃到上海美租界,做了寓公。春江的邓氏银行已经关闭,但留了几个心腹打理后续事宜。这封信就是由他们转到上海的。
孤岛为一种绝望和堕落的气氛所笼罩。租界蜗居着各色人等,像邓家这样的失势生意人也不少。
已习惯于象只蜗牛般缩在壳中的赵余心,逃避是唯一的出路,好像披着一层黑色的头纱。在人们心中的天平上,她太轻了,太小了;谁都对她的前途奈莫能助。
离开舒适安全的家,穿过纷飞的战火,到一个全凭勇气和想象构建的,几乎是自欺欺人的乌托邦去,也只是全凭一股傻劲才做得到的。她知道,他们其实也知道,如果真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已不断爆发的对立与叛逆会越来越深,最后沦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们终于放掉了她,这倒让跨出雕花铁门门槛的她立刻犹疑彷徨起来。鼻孔也发了酸。她看着身后徐徐合拢的铁门,研究那上面的花纹,虽然精致剔透,却已有破败之气。林荫路两旁的栗子树,在晨光里闪着灰色的丝光。命运的残酷令父亲与女儿最终沦为路人。她既悔愧,不能像扬帆留学的大表哥和与哈佛毕业生结婚的表妹那样,给父亲脸上贴金,反倒为他带来几无穷尽的隐性屈辱,又暗恨多年前年轻的他没能照顾好自己。但那天早晨他这忍辱负重撕肝断肠的默许与合谋又使她顿悟,在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这样无条件地爱自己了。不管处于何等无告的绝望中,身后也有个父亲。虽然他想不到,日后女儿竟然会身处危险肮脏的地方,比他们的老家还肮脏落后的地方。
所以,软弱的赵余心是拒绝长大的,在种种希望一个接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灭后,她的稻草竟然只剩下他人随机的怜悯并将这怜悯过滤为不可靠的友谊。她需要宋灵漪和王大姐,就像残疾人需要一根拐棍。虽然,多年的孤独与自我封闭,早把她塑成了一个只有憧憬,疏于行动的怯懦、自卑的人;然而,她毕竟还是一个青年,当清风一次次吹入她封闭的心之荒漠时,那并非寸草不生的沙田难道不会荡起轻微的皱漪吗?
也许在武汉,我还会做出什么事业来,让我的姐妹们刮目相看!她又一回不切实际地激动了。
她还记得,曾经有一个春天,大舅全家上门做客。下午,表兄弟姐妹们在花园打网球,她默默站在浓荫里,扶着秋千索,呆看那球忽高忽低的路线。有人攥住了她纤细的手。她惊恐抬头,却看见即将赴美深造的大表哥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正心醉神迷、如获至宝地抚揉自己那葱白似的手指和粉红的小指甲。她几乎窒息,惶惑看着这青年男子如面对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样迷醉的神气,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忽然表哥抬起头,像要重新鉴定什么似的望了她一眼,可只一眼,那迷醉就统统飞到了九重天外,赵余心又一次看到了司空见惯的,鄙厌惊恐的眼光。只不过,在跌宕起伏间,大表哥那其实十分单纯的眉宇里,还是添加了一丝令她感激终生的痛心。
她望着大表哥疾行而去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灿烂的春日阳光尽头,衬着反而一望无际的浓绿草坪。
她对大表哥的感情,和对其他那些根本没注意到她也有心的年轻男子,还是有着细微的两样的,只因为他几乎是湿润的黑眼睛中,那一丝叹息似的心痛。
拿着宋灵漪的那封信,单纯而明晰的她,毅然决然踏上了开往武汉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