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番外(二)人与兽 ...
-
人与兽
一
算命先生曾预言我终将出家。人都说真乃笑谈。我想也如是。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但心弦不静者,万难抛撇红尘。这是个人生的矛盾,该如何解决呢?而后,抗战爆发了。
这是1937年的寒冬。侵略者的铁蹄在大半个中国疯狂践踏,无辜的生命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死亡。
积雪的山尖悬着一轮白日,耀着我兴奋又茫然的眼睛。
在不久前的血色酷暑,经历了极惨烈的抗争,上海终落敌手。银行家父亲仓皇收拾起细软,携家人逃至美租界,做了寓公。
战事来了。孤岛日益弥漫着绝望与堕落。这里仍充斥大大小小灯红酒绿的交际场,浮华圈子里的人忘不了继续享受种种上流社会高雅时髦的玩乐。漂亮活络者依然是明星,我却想抽身而去。
我是庶出的。生母地位不高,又极懦弱,很早便亡故了。我又不幸生来残疾,左眼畸形。因而我简直是被父亲的嫡长子,即我的异母兄长打骂着长大的。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东西,是一些人在青少年时代甚至永生的发泄渠道。
为着生存,我被人欺负,也欺负过别人。从小到大,我不停地做同一个梦:在一个冬日清晨,我随一群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去郊游。路漫漫,却从无人与我搭话。而他们总是选择不该休息的时候休息,又突然间奔赴下一处目的地。我始终得不到发言权,更永难跟上变化,当他们说笑着拔脚而去时,也从无人来招呼我。最终我被撇于一处荒原,四望茫茫,吓出一身冷汗,在深黑的夜里惆怅着醒来,肝胆俱裂。
我就这样子长大了,战争爆发的前一年刚考进一所教会大学,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只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不过给女孩子做嫁妆倒也不算坏。当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刚读完一半,就因战事辍了学。
自然,哥哥也早成了人。他跟从父亲学做银行生意,成长为风度翩翩的小开。但战争一来,银行倒闭,一切都乱了套。
命运真残酷,即使在好人队伍里,即便在亲人之间。
这个家庭从来处处弥散着隐蔽的凶狠,随时都会爆发激烈的争执,吵到人人都痛感冰冷绝望。而往往在这样富足的大家族,成员间的关系其实形同路人,全如被麻醉了,罥在网中不得动弹。生意场就更似战场了。银行家父亲永远紧张,永远道貌岸然,甚至不会说一句笑话。现在生意完了,父亲、大娘与哥哥,连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契诃夫说过:“长久在心头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着口哨的”。教养禁止我吹口哨,我甚至早已学会不哭。但我的心,确是常常只吹着口哨。
而离开舒适安全的家,穿越纷飞的战火,到那北方全凭勇气与想象构建的乌托邦去,对像我这样的人,似乎也是只凭一股傻劲才能做得到的。再没有比集中营里的囚犯怀抱更大希望的了。我寻找希望,一个破灭了,再接上一个。
当我最终摆脱山一样重的惰性与留恋,下决心投奔炮火连绵的天边外,那是晨光熹微的深秋。父亲自然有能力阻拦,却躺在二楼床上,靠着窗口,默许我的离壳。一众仆佣也无影无踪。
我有种古怪脾气,故意把门拉得吱钮作响。是的。我有些残忍。生活的弃儿怎能不残忍呢。可如果,如果他真的跑出来拉住我哭天喊地,也许我的心就又会软下来,继续龟缩于这冰冷华丽的监牢,以惰性为微弱的能量打发那一成不变的余生。毕竟——我并未形成坚定的信仰。
我既非基督徒(虽然是在教会学校念的书),亦非□□。我有种本能,几乎对一切都不抱完全的信任,这是生活实实在在的教训。
可他终于放掉了我,这倒让跨出雕花铁门的我即刻便犹疑彷徨起来,鼻孔也发了酸。我木然注视身后徐徐合拢的铁门,那如一张每隔千年方开阖片时的巨兽的嘴。我头一次细致地研究上面雕刻的花纹。纹路虽精致剔透,却已见破败之气。林荫路两旁,茂盛的栗子树枝叶在初秋的晨曦里盛开一团团灰色的丝光。透过晨雾,我仿佛隐约看到那一脸稚气、兴高采烈的少年,是怎样赤手空拳、血雨腥风地一路闯入这险恶莫测的花花世界中来的。而一切兴兴头头的努力,终于战火中化为泡沫,竟连一抹渣滓也没能留下。对不敌时代覆雨翻云手的,克勤克俭又俗气精明的父亲,我心生痛惜。
走出铁门,我心存悔愧。既不能像扬帆留学的大妹给父亲脸上贴金,反为他带来几无穷尽的隐性屈辱;又暗怨多年前青春的他忽视着幼小的我,使我变为今日之模样。但那日清晨父亲忍辱负重撕肝断肠的默许与合谋使我顿悟,今后,在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这样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人了。
最终,靠了□□同学的帮助,命运安排我随一位王大姐来到陌生的北方山区。
在我们这一切皆以尊卑等级为基础的世界,身为所谓“智识阶级”,即令从前在自己阶层懦弱如我者,对农民也存在误解与轻慢。甚至我还一度设想,原始落后未被城市文明污染的山村才是可以栖身的桃花源。
后来我才认识到,这想法的基础就缘自不平等。
二
过了一段时日,我又逐渐了解到,这片在地图上狭如梨核的崇山峻岭原属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刚组建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和游击支队皆无暇顾及此穷乡僻壤;国民党败兵则把每个犄角旮旯都好好地糟蹋过一遍;据说还有一支由当地赖鬼和部分败兵组成的二流子队伍常来骚扰。而日本人呢,这时期还多在攻打洗掠大城市,也未及染指。
环境这般鱼龙混杂,我们的力量又如此单薄,像赵余心这样磨磨唧唧的大小姐,到底能做些什么呢!每看到我王大姐都暗自摇头,目光流露烦躁。直觉惶乱地告诉我,她——后悔了。
像多数人一样,从情感上,王大姐可真不喜欢我。我太乏味,无能。又不坚定。百无一用。王大姐肯定是这样想的。
但在大姐的漠然里,又带着明显的怜悯。毕竟,她也是女人。
大姐常坐于炕头运筹帷幄,不时焦躁地向窗外了望。她一定看到了无所事事的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把手缩进袖筒,悠悠然地走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吧。就是这种常态的悠闲,生在我身上也不免莫名其妙地惹人厌。井栏边,这户人家的二小子在汲水。那是个被亲友甚至父母无奈地唾骂着的轻微弱智的小小子。在他们眼里,他几乎不算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而且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特色。我不愿再深想下去。
身为局外人,我倒不讨厌他,况且他面目立体英俊。北方人民血统复杂,此地高鼻深目的男子很多,相对而言,具有这种外貌特征的女孩子倒不多见。这时生痴笑的少年,那极富层次感的脸,和童年因缺医少药被烧坏的脑子,形成如此令人唏嘘的命运对比。
阳光下,他一边费力地摇动辘轳,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我望。
“都够烦人的。”透过贴了喜鹊梅枝图的窗纸,我发现大姐嘴唇蠕动。见我在注意她,大姐立刻扭过头,甩下一个虎虎的背影。其实我已清晰地读出了,或说感觉出了那几个字。
这就是无奈的人生。可我仍舍不得放弃。
一晃,快过年了。大姐忽令我赴李个庄“指导工作”。这是个藏在山凹里的小庄子,因村长李三羊“倾向进步”,故其政治环境在整个拉锯着的地区都最属理想。
一见三羊,我就周身血脉松爽。这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模样忠厚朴实,又颇有种担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气。对我,他可极客气疏远。“你这识文断字的大知识分子,咋能干俺庄户人的粗活。”他说。
世界充满了不公平。不平等存于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物质上的,另一种则来自精神领域,却更隐蔽,譬如我的处境。是的,凭什么我们就能享受舒适有保障的生活?我也反对不公平。眼前这精明的汉子,如果他能像我一样受教育,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人生。我在心底哀叹。也许我们的命运是该换个个儿的,这样我倒会觉得舒服些。我想这也是许多人一致的看法。
“干什么都行啊,李大哥。”我热切要求。其时我有强烈的渴望,要抓住一根稻草,向王大姐,更向大姐身后那些看不见的“自己人”证明:赵余心也是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只是她的能力未被发掘罢了。我竟毫无退路。
“这样吧。”老实人的倔强往往是要命的。最终,三羊为难地说,“跟俺来。”
我暗生兴奋,随他左转右绕,最后来到一间山峦上的破瓦屋前。他大步而进,对灶前烧火的女人说:“快给人家倒碗水哩。”
“不用了,嫂子。”我忙拦阻,虽然很想喝点热的。
那女人向我笑笑,起身舀了一飘水,犹豫一下,又舀了两瓢,看着丈夫说:“给他们也烧点吧。”
三羊点头,然后招呼我跟他往后院去。
女人望他一眼,又默看着我。
随三羊跨过堂屋门槛,眼前是荒凉的后院。
后院显然已荒废些时日了,院角的枣树枯死了,还留下大半个树墩。西边猪圈也鸦没雀静,听不到拱栏抢食的哧哧声。
“李大哥,你咋没养猪?”我没话搭话。
“日本人就要来了,养了也是喂日本人。”三羊似乎随意地一指山墙,“那儿还有个洞,也没顾上填。逃难时或许还用得上。”
他却依旧领着我往猪圈去。骤然间我发出下意识的惊叫,忙用手背捂住嘴。手背还多少干净些。
猪圈显然刚经过草率清理,可还是脏,在阳光下臭气像团揉皱的抹布缓缓飘散。最不可思议的是栏杆上尖刺满布,圈里竟倚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合盖一条肮脏的破棉被,年龄大些的脸色特别蜡黄,显是衰弱已极;年轻些的把被子都堆在同伴身上,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肩膀。
听到惊怖的喊声,他们同时抬头,默默望向我。如两只羔羊。年纪轻的那个,眼光似乎有点凶,但很快就柔缓下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纪大的,则显得很钝。
“你的任务就是白天看守他们。”三羊似存不忍,但还是这样对我说。
心底好一阵本能的委屈、恶心,更交加无比的寒凉。呆立的我投出探询的目光,却正与两个男人沉思、迷茫,却又几乎同等柔和的视线相碰撞。我忙垂首,心砰然乱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犯下了何等十恶不赦的重罪?
李三羊凭着栏杆与两个被关起来的人低语,神气倒极平常。我隐隐听见他在问他们吃得饱不饱,要不要再加条被。难道从早到晚,这二人就一直住在这冰冷肮脏的破猪圈里么?数九寒天的,是要冻死人的啊!他们简直没有被当成人……说不出此际胸间充斥着的究竟是何种心情,我的双眼竟涌出暗潮。
幸而此时提着水壶的三羊妻也出来了。她向我和气却也漫不经心地笑笑,便直向猪圈而去。我呆望那二人哆嗦地拿起两个碗,接着壶嘴喷射的水。李三嫂根本不看他们,只凝视那细微的,发出奇异光亮的水线。她似乎倒得很经心,水一滴也没有漏在碗外。
盯住热水的两双眼睛闪出渴求的光。接着,他们就捧起滚烫的开水,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竟像是一下子就把水整个倒进喉咙里去了。
喉间突然迸出的一声哽咽,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三羊夫妇同时回头看我。那两具寒风中的躯壳也默默地盯住我。
我越发不自在起来。幸好这时三羊领我回堂屋去了。
在跨过后院与堂屋间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不知怎的,我又回头悄望了一眼。
我看见那两个男人,他们仍凝视着我,或柔和,或深思。一个似乎带着狡黠的安慰的微笑,另一个呢,早已麻木,失落了无数情感。我莫名地颤栗,同时还偷偷察觉到三嫂悄望这二人的眼光。那眼光如此复杂,厌恶,却带了愧疚。
三
回到温暖的堂屋,八仙桌上一碗热水袅袅地冒出热气。“李大哥,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猪圈里?难道他们,是麻风病?”那委屈的下一句最终被硬生生憋回心里:难道——我也是麻风病?
眼珠深黑的三羊清着嗓子,将卷烟在掌心揉成碎末。最后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告诉我:那年纪轻一些,头发推到耳朵上,前额覆发齐眉,后边看去像戴了个黑瓦盆的男人,和我一样,也是个孤零零的外乡人。几个月前,他走乡串户贩卖胭脂水粉,辗转来到李个庄。几天后,在那脸上皱摺层迭,看上去像半老头的村民家借住下了。半老头也姓李,这庄子的居民都姓李。半老头有肺病,是废人,靠农忙时给人打零工和远房亲戚的少许接济凑合活着,快四十了还说不上个媳妇。
入冬后这一带陆续成立起自发或半自发性质的锄奸队。负责李个庄的名唤汪主理,是被日本兵打散后流落至这一带的旧军人,手下一群抽料面的赖鬼。那日晚晌,他突然带着几个家伙跑到庄里,在村公所吃过酒饭后,便提出要蓖梳子,将庄里人丁捋上一遭。据他的说法,凡是来路不明、行事下作的,都在清理之列,以防日本人扫荡时这些家伙充当汉奸,为害四方。也不知这汪主理听说了什么风声,在有未出嫁大闺女的人家转了一遭后,便直奔了半老头家。
村里人陆续聚在半老头破破烂烂的土屋前,既担心,又好奇。一番鸡飞狗跳、厮打辱骂后,便见汪主理推着两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出来,强踢他们在凛冽的寒风里跪下。众人面面相觑。
汪主理解下皮带,狠抽二人的头脸。人群不安地骚动。李三羊喊道:“汪队长,你太那个了!他们好歹也不是坏人,那个,还是俺庄的本家。”
汪主理冷笑着一甩铜头皮带,差点抽到三羊脸上:“不是坏人?那你知这货郎是干啥的,打哪来?这两个下三滥的大男人,丢尽祖宗脸面。要是日本人来了,那抢着当汉奸的不就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么!”
锄奸队来头不小,又有枪。村里人苦求不止。连老人都说了软话。最后,凑上一只羊,两只鸡,汪主理好歹应允按下暂不处置,但须由李三羊负责将坏分子关押起来,以防其狗急跳墙,投敌做贼。就关在三羊家后院那废弃的猪圈里吧,将栏杆上钉满尖刺,同时也有示众羞辱之意。白天概由李村负责看守,晚上他派队员住在堂屋。若犯人在白天逃了,便拿三羊是问。
“他们原是拿自己讨罪受呵。”一声悲切的叹息,三羊结束了讲述。
我直听得目瞪口呆。无论精神,亦或□□,我都纯而又纯。二十岁的我,根本没机会了解男人,遑论体验男女情爱。但宗教教育使我多少清楚,这样违背上帝意志的两个男人会受到怎样严酷的惩处。虽然,此地乡人模棱两可的宽容精神其实更令我惊奇,甚至有点感动。
男人好脏。我想。但无论如何,也不致沦入这样毫无尊严的境地。伏尔泰说过,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发言的权利。当然,在这里谈伏尔泰是可笑的。甚至连想,都是可笑的。
可我同样不知,在伏尔泰的时代,就在他自己的宗教国家,这种行为是否也同样会遭受可怕的制裁。当时我只是为自己而慌乱,又有些难过,更带了莫名其妙的屈辱情绪。况且我可不愿卷入任何麻烦事里去。但三羊恳求的,饱含非我不可意义的庄严凝视又令得我心头一阵阵软弱地发热。嗫嚅良久,我终于表示很怕尴尬局面,三羊马上拍着胸脯保证,知识分子,这二人怎敢搭腔捣鬼。你只须白天坐到猪圈边守守,就算执行了“重要任务”。——只不过是“意思意思”嘛。
我无比惊讶地听出这农民口气里明显的哄骗,却明白那多少出自善心和一种深切的无奈。我竟无能断然拒绝。这样信任的眼睛已多年未遇了。——终于,我点了头。
于是三羊微笑,却将视线投往别处。我则笑得不知所措。李三嫂走进,也向我和蔼地微笑,眉宇间冲出些说不出的意味。
这家人对我都很好。我极轻易地便心生感激。
四
便在开始执行这无比怪异的任务后,一条脏透了的瘦小癞皮狗忽然出现在猪圈边。大概就是从院墙的小洞钻进的。
天气着实严冷。它在后院怯生生地打着转,污糟糟的毛在寒风里抖颤不止。瞧!这家伙竟从头到尾布满烂疮,目光呆笨又急不可耐。——人类其实是不喜欢热情急切的动物的。
我本是偏爱狗的,虽然知道它们可爱的外表下的种种不可爱。兴许前世我就是一只狗,所以理解。这辈子我吸引不了人,却时常被狗殷切的目光粘着,我的个性也越来越像狗了。
墙角粘着一点冻干的屎。癞皮狗狂热地扑过去,吃得那叫个香。这只瘦小的,无节制的,不知进退的,丑陋的狗,此时它在我心里激起了一阵铺天盖地的厌恶。奇怪的是这种感情反让我心头那时时的重压缓解了许多。但我实在不想再看那直着脖子硬往下吞咽的东西惶急的样儿,我扭过头去。
见我只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冻云般阴郁冷淡,眼光中虽搜不出丝毫怜爱却也不存戏弄,更无兽性;它壮起胆子,一瘸一拐,慢慢凑过来。
“快把这给它。它饿了。”圈里人忽然开口,声音很柔和。我着实吓了一大跳,随即眼前出现一条抛物线。那发齐眉和半老头已同时欠身,盯住小狗。
小狗立刻疯了样扑过去,狠命撕咬着硬邦邦的窝头。
我禁不住看一眼那阴暗的所在。二人目不转睛盯着小狗,偶尔微笑着对看一下,悄悄交谈两句。
突然间半老头爆发剧烈的咳喘,发齐眉忙焦恐地为同伴捶打后背。终于半老头缓过气来,向地上吐了口浓痰。
我哆嗦着转过脸,不想看。这肮脏的痰,肮脏的地,冰冷的空气……我的心整个地被粘得无能喘息。那边,癞皮小狗却停了狼吞虎咽,呆滞地望向半老头。最后一口窝头还噎在它细瘦的嗓子里,鼓起个尖硕的包,看上去活像丑陋的梨核。小丑,赖东西,全无吃相!一股汹涌的无名火蓦然间游离我的胸臆,直冲得我躁恼不堪,恨然自语。
就是这个宁静的时刻。后来我把这一刻视为生命的里程碑。我想当时我定也疯了。一股奇异却熟悉的力量似利箭般直戳沮丧冰冷的心底,最终插入某个久藏深海的小包——真如冷不防被毒蚊子狠叮了一口。
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魔鬼正蹲在那儿替我痛快地搔着这个包,一溃千里,我则尽情享受那畸形的快感。高高在上的我虽不致动脚,却一幕幕生动想象着在几下狼狈的连滚带爬后,这目光急切,钻头觅缝的丑物将怎样慌急地跌翻出洞,一骨碌滚下坡去的全过程。啊!我吐了口气。
解痒了?那个下一次又在何时、何地?
这番描画清晰细致竟至不乏趣味。真是极惊怖的一瞬。天地顿呈苍黑。理智无力地退了位,出让给正急剧蔓延的暴力胚芽。心海最深处的角落里,它忽长成参天魔鬼,虽还无能钻出海面,却化为菟丝僵冷地缠住我的心,最终几乎与这颗心融为一体。索性,无能为力的我便远远绕开了事。
人的心灵世界本就够宽广复杂了,却万料不到原来下面还藏有漆黑的深海,海底积压着许多隐形的碎片。有时,海面掀起狂暴的巨浪,海底却平静如故;或者与此相反,当上边是一片止水,黑不见底的深处却正在掀起隐秘的波澜。
那正强烈涌动着的,是莫名的反感狂潮,比一般不爱狗的人还强烈得多。记得王大姐曾告诉我列宁的金言:“俄罗斯化的俄罗斯人(在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上)总要比真正的俄罗斯人更过火。”而我,一向自诩是爱狗的。
我叹了口气。它惊异地转向我,咽着唾沫。他们也惊异地转向我,目光惶惧。
它到底得罪谁了?他们到底得罪谁了?我——又到底得罪谁了?
咳嗽声越发响亮了。从冥想中清醒过来,我犹豫片时,到底提起那水壶——这是三嫂刚给我送来的——想那走投无路的小狗,也是直等到三嫂回了屋,才敢钻进洞,在三个生人处一碰运气的吧?故意不去看吃完窝头后,讨好地围绕我脚后跟转圈的狗,我逡巡着来至栏边。半老头惊得连咳嗽都止了,从低垂的黄眼皮下试探又畏惧地望向我。那眼光瞬间就逼得我的心震颤不息。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那样子的。这次他触及的是我心底那个柔软的天使。
我素性软弱,自小就见不得目光温和迷茫的人和动物,就更见不得他们在世间遭受不公平对待。我一向坚定认为,世上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小人与生性残忍之徒。而在很多时候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
八岁时那个除夕夜,我们是在远房伯伯家吃的年饭。后院拴着一头老黄牛。堂哥说,它已老得拉不动犁了,此时宰了,正好过个肥年。
大年三十那日,村庄远近的鞭炮声从早到晚震耳欲聋,几乎每条生命都显得喜气洋洋。前院,堂哥请来的杀牛人在磨刀霍霍,边上围了一堆笼着手嬉笑的看客;后院却静谧如水,只余临刑前的老牛与我默然相对。年三十的昼与夜总呈大起大落之分,白日的喜庆下竟蕴涵了无限爆发前的静寂。空洞的霍霍声一阵比一阵更清晰,饱经世事的老牛必定格外明了其中含义,它实在已见证过太多同伴的末路。我只看着那双大眼睛,那双大眼睛柔和空明,凝视着孤单的我。
不得不承认,牛的目光与其他许多动物的目光是完全两样的。绝望的表白间不存丝毫对施予的妄求,却依旧温和体贴忠厚清明。到底,还是有一滴硕大、浑浊、滚烫的泪从那充满血丝的眸中缓缓滴落了,打在栏上,粉碎无形……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路号哭直奔前院,抱住磨刀人手臂尽全力喊道:“它想活!”“哇,这孩子好痴!”乡亲们善意地哄堂大笑。
当晚,牛肉理所当然地成为餐桌的主菜,令平日缺少脂肪和蛋白质的族人们心满意足。
从此我再不吃牛肉。但还是吃着猪肉、鱼肉。我曾发愿要吃斋念佛,但周围根本没有形成这样的风气,加之旁人的劝说,便也无能坚持,还是遂了口腹之欲。父亲倒是不同于嘲笑我的人,他常注视着我含泪的眼睛深深叹息:“你这孩子,善良的孩子!你怎么这样善良啊……”我却深知,自己其实并不多么善良,只是比一般人要心软些罢了。
甚至我还设想过,索性就投入上帝怀抱吧。虽然他常阴错阳差,玩忽职守——毕竟大学是教会办的——以求佑护,余生平安。但这种不圆满的小伎俩卑微的小心计想必那万能的主定体察得一清二楚。何况,若上帝真的会大发慈悲,又何忍视万物为刍狗?这些两难的问题多年来搅得我的心不得安宁。说不定连上帝也竟难免生出残忍的念头。我又想。
如此说来那相对强大的一方就真有权主宰弱者的归宿了?!这枪弹横飞,人欺压人,人掠夺人,人剥夺人生命,人蔑视人尊严的世界不就是被魔鬼的果实四下里充斥着么?这后院竟再找不出比我更强大的生命来了,早已习惯于遵从他人意志的我只得愤怒地质问自己,似乎正代表教会学校的嬷嬷庄严地站在祭坛上审判良知的底线。只须问上一问,就能感到有些乱糟糟的东西被铺展开来,几乎抹平了。
长年以来我的脸上都自觉地罩着个冷漠的面具,以自身的僵冷来抵抗外界的冰魄。此时那线条陡如融化的雪山。我忙压住倾泻而至的痉挛,低声道:“请喝点水吧。”低头提壶。
发齐眉手忙脚乱地举起碗。怎么他的神色倒似藏了些狡黠呢。我心中一寒,慌乱中便也不再看他,只谨慎地倒水。对方扒住碗边的污黑指甲在风里微微颤抖。我又有点恶心。
五
小狗登时也松了口气!它焦灼得呼哧带喘,惶乱与匆遽溢了一脸,显然生怕被好事落了单,忙不迭地拐起后腿一路抢攘奔至栏边,扬起头,转着圈,向我们三人轻声欢叫。它还真富有眼色,既能充分表达内心的快活,又很当心不让堂屋听见。
这下,圈里圈外的三个人都应景地笑出声来!似乎这只慌急的畜生分外好笑。人类含义不明的笑使从未体尝过甜蜜滋味的它轻易就被自身蓬勃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得意的烂尾巴左摆右摇!可怜这浑身癞疮的丑物,还不知再怎么耍花招也是徒劳的呢。它的命已板上钉钉了,表现得老实点兴许还能少招些厌恶。偏其又有那么个不甘寂寞的根柢。我冷冷地想。这只狗的蠢蠢欲动,又一次逼迫我心底的理智与情感进行剧烈的交锋。
我也曾路遇若干野狗。看起来它们早就放弃了希望,再不会向人类投来哪怕是浅淡的一瞥,现在想来必是已伤透了心。怪的是这般神态倒颇能招致路人无意义的关注。“瞧哪,这家伙还挺有骨气!”他们指点议论,与狗擦身而过。有人还故意多看它几眼,对它会作何反应很感兴趣。可是眼前的这一只呵,很明显,它是永远入世的,对人类的疼爱竟如此孜孜以求,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当然喽,它更想活。殊不知这些都与其丑陋凄惶的外表形成天地悬殊的对比。
于是二人一狗都从眼皮下盯牢了我。我这才知晓,当你偷看他人之时,那被注视者也是很不舒服的。被仰望得真不习惯,我只得继续窘迫地笑将下去,笑到根本不是在笑。
接下来小狗紧扒圈栏,拼命扭动身子,急欲钻入却屡屡徒劳无功。那两个几乎冻僵的罪人也只蜷于被中,远远地看着它,亦无挪将过来,从栏中探出手抚摸它一下的意思。心急如焚的小东西只得重新转向我。我暗自心惊!那双迅速转动着的小眼珠已变得深黑。显然它正在急剧思考:眼前这表情冷漠的自由人会不会如其他“人”那样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自己?想不到这家伙竟如此精于窥察揣摩,比人类更一针见血。渐渐的它似乎对我做了结论,便放下心,立时哼哼叽叽地撒开娇来!那讨好之态呵,简直从每个细胞里都井喷着对温情的万般渴求!正值我瞠目结舌之际,它竟又滴溜溜直立后腿,热火朝天地高举前爪,强扮起人立状来!是在模仿那些备受恩宠的同类吧,可我想它比谁都更着实明了这份热切下汹涌的悲凉。
我的眼神定是威慑的。这家伙不敢贸然将爪子扒在我腿上以获取支撑,偏它又是瘸的,故只得一遍遍在原地笨拙地转着圈以维持平衡。别傻忙了!不耽寂寞的东西,这又有什么用?你要明白自己注定将沉沦于冷漠的海。你的胆怯会招致欺负,而你的讨好又将引来戏弄……我赶快收回思绪,心底好一阵荆棘微扎般的刺痛。我可真不喜欢这样爱来劲的动物。
而它依然在强迫我做出抉择!我故意低垂眼帘,咬住嘴唇。直抗到末了,这一大片渴望的目光终于使我屈服。我不无夸张地鼓足勇气,俯下身,一把把捋顺它那乱糟糟的背毛。
啊,小畜生竟感激到不敢挪移分毫,烂眼角依稀可见泪光闪烁。我自己却被指根间一阵钻心的腻痒直激得毛发倒竖。不用说,自然是跳蚤了,怕也有虱子!为何怯懦到竟最终屈就于这畜生的意志?我蓦地抽回手,急恼不堪惊怖满面,将掌心在裤子上搓来擦去。顷刻间,三副刚见和缓的神态重又凄惶得不知所措了!三双眸子同时从眼皮下向我偷望——犹如三个铸下大错的奴隶,正绝望地等待主人的鞭子临头。
幸而——我还没有那样卑劣。
我只是补偿性地瞪了那无辜的畜生一眼,直到把它瞪得垂头丧气为止。
这丑陋的生命,饱含热泪。
倘若脏希希的它此时再扑上来粘我,少不得会被呵斥一番,赶到角落去了。但是,心软的我恐怕终究还是下不去脚的。况且它索要的并不多,至少是现在。
只因我厌恶一切施暴者,我指的是广义的施暴——虽然他们也许竟构成社会的多数。更因为我懂得,比谁都懂得:一路跑来,它定遭过无数苦难。狗有的本能它都有,却没生一副好皮囊,更无实际功用。同类追逐撕咬它,人类驱赶打骂它。即便如我,从情感上也不见得多待见它。——谁不喜欢美丽而富有尊严的生命呢?它却依旧要顽强地活下去。可就连这个念头,也会招致厌恶。
“这种东西还赖在世上干啥?”小狗是始终挣扎于生与死之间的。想必它挨过无数回石子,也无数次听到这质疑。在它面前,几乎任何生命都是强大的,皆可指手划脚为所欲为。只不过有的自律性强一些,悲悯心重一些罢了。故而它的命运永远是随机的,只看那站在上面的对它是何种态度。这态度决定它能存活多久,活得是否能有点尊严。
而它就是再精于揣摩也不可能将人类所有心理活动都看得通透——或许它终是蠢的,又或者竟早洞察清明了也不一定。——我,也不全是那般仁慈的。可若它竟更得寸进尺些,索性便苦缠上不休,我也依然是不会踢开它的。——我怕被咬上一口。——很可能是会的。它虽没什么本事,对付我还有些底子。况且弱者于绝境中的反击是不羼丝毫水分的。只不过它到底还是老实家伙,并不清楚反抗到底能产生多大力量,又因虚幻地嗅到了些幸福的指望,便一心只求被人接纳罢了。
六
……中国人是讲究在过年时大吃大喝的。那一夜除夕盛宴过后,就连伯伯家的猫儿狗儿都撑得卧在八仙桌下动不了窝,桌上仍剩了许多喷香的牛骨。堂屋后门外,则早有一只肚子干瘪,□□下垂的母野狗,带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幼崽,被热腾腾的香味吸引着大胆地徘徊不去。我因素是喜欢狗的,便趁看家狗尚卧于前门打嗝发呆的当儿,随手捡了几根骨头,远远扔在后门边的泥地上。在一片热火朝天的鞭炮声中母狗忙窜进门槛去叼那骨头,却不巧为堂哥察觉。堂哥是个有名的干净人,实在见不得野狗脏了自家的地。“滚!”他怒吼着奔上去,一脚踢在它后腿上,把它们全赶跑了。
偏我那时还未学会识趣二字,忍不住嗫嚅道:“就给它点骨头又怎样呢?”“它是野狗呀!”“野狗又怎样呢?”堂哥不便多说。大娘立时怒喝道:“怎么就你讨厌!”彼时尚在人世的生母忙拉过我,命令我千万不要再开口了……
……我所就读的教会大学亦为一只四处流浪着的老哈巴狗提供过栖身之地。它脏,臭,难看,萎靡;稀稀拉拉的长毛掩映出四顾茫然的眼睛。这只狗显得异常虚弱,似乎明日就将死去。一日我正捧着书无精打采地行走,无意间在人行道边与之相遇。想必绝大多数人在路遇无家可归者时的表情都极为空洞极漠然——若那生命漂亮名贵,还值得关注一下——所以我饱含关切的目光如沙漠中的一滴甘泉,立即引起流浪者最高度的注意。那可怜的家伙竟兴奋得直喘粗气,状如离弦之箭,欢天喜地迎奔而来!我可着实吓得不轻,想它身上不定藏有多少跳蚤呢,忙折向另一条道路,殊不料身后仍断续传来轻微的咻咻声。我惊异地回身张望,天,原来它竟又一鼓作气追随而至了!心底翻涌的反感与恐惧驱使我提起旗袍下摆飞奔而去。跑了一段,才又站住了。
狗显然已明白了些什么。它早就不追了,只僵卧于原地,投来一个无比失落的遥望,潮乎乎粘搭搭的。我顿感歉然,很明白是它与生俱来的习性使它多么希冀和人呆在一起,住在人的家里,为人服务,同时得到些爱宠。其实正是人类为着自身需要硬生生地培养出这样一种遗传万年的本能。但我无法给它一个家,我还是学生呢。即便有了家,怕也难有此等勇气与爱心。它是那么脏,而且显然在此地混得太久了,曾企求地凝望过每一张面庞——弄到最后,有勇气收留它的反成了笑话。它是被套住了的。
我更感难过的是口袋里未装任何零食。我便暗暗企求能有慈悲勇敢者出头,为这可怜的生灵做点什么。正如我自己在生活里感到无路可走时,常暗自祈祷上帝能大发慈悲。
日后一定要记得在口袋里装些吃食才好,这样若再碰到它时——在内心深处,我却并不希望,觉得那很尴尬——至少可保障它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挨饿了——可就是这点善举,我也总是轻易地忘记。
并且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再没有遇见过它。我常难受地想,它怕是已死了。我眼前不止一次闪过那虚弱不堪、垂头丧气的形貌,想着自己本是有能力挽救一条生命的,却只因惰性就轻易地让它撒手而去。是的,在狗眼里,人不正是它至高无上的主么?——即便在人类世界无助如我之赵余心——而自己这弱小的上帝却如此不尽职责。却不料它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一个北风初起的午后,无所事事的我去图书馆打发时光,途中见一妇人正牵着只纯白哈巴狗在散步。妇人想是某□□的太太,哈巴狗则正值壮年,毛色洁净,肌肤亮泽,双目有神,傲气磊然——有主的狗多是矜持的。万不料那长年流浪着的老哈巴狗亦尾随其后!它万分机械地迈动四肢,神态凄惶惊恐,依旧是那副虚弱已极,似乎明天就会死掉的模样。
我既感惊异,又觉欣慰,想定是那妇人大发善心将它收养了,却发觉青年哈巴狗从不搭理身后又老又脏的同类,只遵照脖子上绳索力度传达的细微指令,或匆促或雍容地行进。好奇心便驱引我远随这一人二哈巴狗,直望着那妇人牵领爱犬进了所花木扶疏的院落。流浪者却停了脚步,耷拉下脏兮兮的小尖耳朵,恹恹卧于篱外,可那失魂落魄的眼光有如一片蛛网,粘而紧地笼住他们的背影。它带着苦难者惯有的麻木的深沉,它像是什么都经历过的样子。
漂亮的青年哈巴狗高昂起头,紧随主人脚后跟冲上台阶,似在夸张地发泄它使不完的精力。过了一会,那妇人单独走出,眉目间不施任何表情,只抬抬胳膊将一小碗剩饭撒于院外地上,便系牢篱门,转身回屋。接下去又阖紧了屋门,就连窗上纱帘也被她夸张地拉得严丝合缝。老哈巴狗便亦无了表情,连那潮乎乎粘搭搭的遥望也斩截了,只伸出微黄的长舌,将汤汤水水速度惊人地舔舐净尽,即起身缓缓离去。
我重压的良心得到舒缓。终于有人替自己解决了这条生命的生计问题。
日后我竟又撞见过几次类似场景。在人类中想这妇人算得上相当仁慈了。只不知她——自然还有那青年哈巴狗,若哪日终萌了厌弃之心,可怜的流浪者,其命运又将转向何方?
又过了些时日,天高风紧,冬意渐深。妇人每日牵爱犬遛弯依旧——那宠物还穿上了花花绿绿的小衣服,身后却再不见其形影相吊的同类。想必,这次它是真正地,永远地消失了。
在生活的道路上,当你即将落入万丈深崖,绝望无助之时,若有人能伸出援手拉你一把,哪怕只是一小把,那也将何等珍贵!自始至终,我都有机会去拯救那虽不讨喜却无辜的小生命,但始终没有。无数人也没有。所以那妇人便是高贵的了。
所有这一切沉睡已久的画面,此时都浓缩于一只方格里。模糊一团,可怕又可悲。
就在我迢迢回想的当儿,小癞皮狗已不再忘形。它只呆卧于我脚下,万分小心地再不招惹任何反感。显然这样更好一点。——它可怜,便定也敏感。自然这敏感在全无心肝的俗世毫无用场。
强大的我却故意避得更远些!要这样一个家伙来崇拜自己,有何意义!它那般亲热地卧于我脚下,正强烈地从反面进一步烛照出我境遇的难堪。真还不如不要。
我冷冷地俯视了它一会,它卧着,一动也不动。大概是终于感到沮丧了吧。——
在隐约间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只是不甘承认而已:即便猪圈里遭世人百般唾弃的那两个男子,都远比我有一颗仁心。
我,既常生悲悯,又实属残忍之徒。——若存在适合的土壤,定也会指手划脚为所欲为。可怕。能意识到自己的可怕,或还会这样傻傻地认真地想上一把,兴许还算有救?——真可怜。虽然在现实中绝大多数人有意无意造出的恶都远超越了我这弱者的思维,但相对是不能为绝对洗脱罪名的。
既然弱者们都在苦唤上帝,那上帝呀,你究竟又在何方?难道就连你也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自然,我们所处的是万事皆讲求等级的社会,无论其性质为封建还是现代化。我所遭遇的不公到底仅来自精神层面,而眼前的生命呢?则肩负了双重重闸——极端的对比状态中上帝确已死了。
况且唯物论者是从不信奉上帝的。王大姐他们常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况且国人自古至今也没有真正信奉过哪个宗教。中国哲学说,上帝原非外物。上帝即我——是本心、良知。那么,能清理掉海底那些施暴的胚芽,就已接近上帝境界了吧。
在这一刻,我心里那血淋淋的巨桶,似乎已有一块底子哗啦脱掉了。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检讨起自己的错处来,像所有其实是不具备人生经验的,忠厚软弱的人们。在这一刻,我痛感既对不起父亲,甚至也对不起这曾被我抚摩却难以博得我一丝笑意的狗。那时不时不得不披上的,自私冷漠甚至偶尔会搬弄是非的保护性外衣在冬日的薄阳下冰消雪融。说不清的柔情,类似母性的光辉在心田涌动。这时我甚至愿意拥抱一切本质不坏的人,虽然这种出自良善的激情往往一瞬即逝。
这时的我,更清晰地显示出一种朝令夕改的脆弱气质。
七
自打我接受“任务”后,李三羊就再未来过后院。送水送饭者,皆为李三嫂。她伫留的时间也很短暂。一次我偶然和圈里人说话,被她撞了个正着。我不免发窘,她却若无其事,自此待我的态度反更见好了。
不知不觉,大山落了厚雪。可不,已近年关了,在这样的年景,再不见热闹的集市,更无唱戏踩跷之盛况。山村一片银海,烟火都消。山峦内外静若太古。
从小到大,每个孤寂之夜,我纷繁的潜意识都会编排出诸多千奇百怪的梦境。梦幻里那些于实际中极疏远我的人频频上场,对我嘘寒问暖气象太和,而真正关爱着我的,却几乎从未亮过相。我竟势利至此。推想在清冷无边的星光下,我的虚幻微笑亦曾夜夜飘入小癞狗那与风雪苦苦搏击着的黑甜乡中吧。
那一晚锄奸队来后院巡视时,把丑陋的小东西当成了皮球取乐,踢得它惨叫着翻来滚去;他们还商量着要把它杀了炖肉吃,就是不够填牙缝,倒要沾一手癞。那小狗竟也听得懂,撒丫子拼命逃了。自此一近黄昏它就赶紧钻出山墙,踪影皆无。小家伙到底是在何处挨过那一个个漫漫寒夜的?说实话我不大关心。我自己还寄人篱下呢。我只知每日清晨来后院不久,它也就探头探脑,左顾右盼地钻进来了。随后,它便在这片自由天地中撒开了欢。不但围着猪圈活蹦乱跳、轻声叫唤,更竭力表演各类笨拙把戏,力图逗引观众发笑。往往此时,发齐眉就会把省下的小半个窝头扔给它。在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它或是小心翼翼地围着我脚后跟打转,或是自己与自己玩闹。这样它享受着一个个宛如天堂的白日,竟然很快长胖了。
只有三嫂来送水送饭的工夫是这小东西最感紧张的时刻。一开始它总是企求地围绕我转,可我也没办法把它藏起来呀;末了还是这家伙自己有主意,一听到门响就赶快躲到那半个树墩后面去了,甚至连大气也不出一口。它暗淡破败的毛色与那坏死的树皮倒果真融得天衣无缝,故此这把戏也就屡试不爽。这样的时刻,发齐眉往往也在凝视我,满脸恳求。我便半自然半被迫地和三嫂扯上几句闲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以免其发现那藏身之地。
一日待三嫂回屋后,小狗先探探头,才蹑手蹑脚地从墩子后钻出来。它乐坏了,扒住猪栏,支起后腿,扭过脸,得意洋洋地向我咧开嘴。“众所周知,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甜。”我立时记起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里对爱犬的生动描述。可那是英武高贵的猎犬啊——当然这念头本身就真够势利的。更令我不爽的是这条狗的目光陡然充满了黑黝黝的挑衅。微小的胜利便足以使其忘形。这时候它是用不着我的。
对这样的目光,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去理它。
当然它略感失落,可马上又兴高采烈起来,转向猪圈。这点子打击才不值一提哩。它已一步从地狱迈入天堂——因而在白天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这样子乐不可支的。
按理说它的快乐丝毫没有触及我的利益,我却又感到心头那小包在微微发痒了。我赶快把那感觉生生压下去。
“要是哪日他们把这树墩子也锯了,可咋办?”发齐眉也看看我,却问半老头。
“想恁多干啥?到时俺们在哪里还不知哩。”半老头萎靡地打个呵欠。
发齐眉又看看我。“你可真能操心。”我也想。那狗却仍自顾自地直立后腿,最后竟转着圈一瘸一拐地跳起舞来,边跳还边向我偷望,希望能赢取我的注意。
我赶紧把脸扭开了。
午后是更静寂的。四望皎然,阳光稀弱。我们仨都颇感困倦。就连小狗也蜷在我脚边打着盹。它故意不抬眼,似乎是无意为之的样子,渐渐大胆地将头靠紧我的棉裤脚管,因为那里比较暖和。我真不喜欢自己能轻易地看透它几乎每一点隐藏的心理。
“俺来给你们念点圣人文字,好歹解些烦闷吧。”困坐良久,发齐眉忽偷瞥我一眼,似揣摩很久了的样子,随即向草堆中摸出个薄薄的油迹班驳的本子来。先珍惜地拍掉封皮的草沫,再蘸蘸唾液,才随手翻开折角的一页,却又投来一瞥。我烦这神色,虽然那竟是后院生命共有的。
他竟会读。有些磕巴。那声调与其面庞线条一样毫无锋芒。烈烈悲风于呼啸旋转间便将其轻易吞噬,抛入漠漠山野。半老头极本分地蜷在被里,依旧眯瞪着两眼似在打瞌睡,每条皱纹都流露出心底无上的敬惜。
“怎么你还识字?”
发齐眉立即停了嘴,红着脸,乱眨眼。他赶紧挪至栏边,探出手,把书递过来。竟是半本石印的《古文观止》!
“俺本家叔伯有粗通文墨的……俺总读不大明白。他就更不懂了,可他常说这既是圣人所作,听俺读读也是种受用,能听得心里怪通畅的,像吃了个脆皮大萝卜。”发齐眉咧嘴一笑,露出不整齐的虎牙,显得很幸福的样子。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究竟为何离开家乡的热炕头,于风霜雨雪中漂泊异乡?在故乡,他是否还有惦记的亲人?……
我胡乱想着,把这些疑问都深埋心底。
“这到底讲的是啥意思?” 忽然发齐眉喃喃自语,显然这是那种没多少机会受到教育,却又酷爱读书者所特有的对字纸及知识人特有的景仰。我却不免悚然。
甚至连半老头也睁开那毫无指望的双眼,向我懵懂苦笑,苦得都发了酵,最后酿成一种东西叫滑稽。
他们居然还关心这个?他都被世人踩进泥里了。可我不得不承认那一瞬的笑是真的,而且很暖。也许当你沦入泥土时,就能学会为己而笑了。可我还是看得出笑容下仍有一层既警惕又狡黠的内容做底。我泄气乃至羞恼地想,他必定早就看出了,虽然我能轻易置其于死地,但我的往昔却绝对不堪回首。
舌头早就僵了。在人世间我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人要听我说。寒风中我胡乱翻着《伯夷列传》这自幼熟读却从无心得的文章,突然越读越觉得泪直从心底涌上来。窘态突如其来,我无从防备,只得下意识地慌张站起,却险些将凳子打翻。
八
甜睡中的小癞皮狗登时惊醒了。它一声尖叫,微弓上身,龇起尖利的白牙。在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它兽性的一面。接着它一个躲闪,猛退到猪圈角上。我又一次意识到,它虽一直试图亲近我,却也惧怕我。见我的行为原非是针对它的,它才放了心,又心急火燎地凑过来,大胆地将头向我裤腿下送。的确,它是太需要温暖了。
既然能给这弱小的生命带来点滴温暖,于己又无什么损害,为何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呢?是的,我不必强迫自己去喜欢它,但无权以任何形式的暴力来对待一条手无寸铁的生命。
于是我便尽量忘了它无形的顽强纠缠,只面对这两个人解说着我心中写《伯夷列传》时的司马迁。这两个人默不做声地对着我。我预先离心掉伤感,将半边脸红着,笑笑。笑得很是机械。世上无数人都会笑,当然更会哭;而我早就忘记真正的笑,更不会哪怕是假装的哭了。在大山外无尽的浮华世界,如我这样的人渐连哭的资格都自动蠲了。谁要看我的眼泪呢?对悲哀太深者,当众流泪,怕也是种奢侈品吧?我笑着想。
他们却根本没笑,更未出声,甚至没变换任何表情。
我赶快抹把眼睛,像怕生冻疮似的。经历埋得太深,早生了锈。我竟起不出自己的悲伤。从前,在不得不向他人倾诉苦难时(比如为争取□□同学的同情),我可都是轻描淡写,甚至笑着说的。而在这个时刻,我再不想做戏。
可人生经验告诉我无论何时将自身套进去终是尴尬的,也带着莫名的风险。只是绕来绕去,这颗心在此时却终是摆不脱的。说假话、套话,即令于己亦是活生生的摧残。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上帝每时都能送与我的。
在这一刻,我心里的那个巨桶,又有一块底子悄然脱落了。
明月升上了天空,照耀着积雪。
在文化荒原能看到印刷文字,真是舒服极了。况且还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轻轻诵读,读了一遍又一遍,越读越纯熟。这半本书充满名篇佳作,我们却只爱这一篇。
这二人,他们在情感上虽是密不可分,却也生怕我感到被冷落了。大概他们也是常常被大多数人冷落着的吧,所以很懂得。
虽然我依旧无能理解,他们,尤其是自身条件并不太坏的发齐眉,为何自愿选择这被千万人踩于脚下的屈辱生涯?理应有泯然于人群的选择吧,尤其是发齐眉。他甚至还粗通文墨哪。可就是这粗通文墨最终害了他吧?我继而想。但我总算已懂得以宽容来对待暂时理解不了的人与事。从前我是不懂得的,所以就必然会参与反对行列,甚至也是不无粗暴地干涉着的。
草木萧瑟,北风声悲。霜雪遍野,群鸦狂舞。阴霾的天境逼迫着,让你点滴丧失掉一切最基本的人生兴趣。
饿着肚子的山村人成日价窝在炕头上扯闲篇,将脚蜷入冰冷如铁的破被。
就连小癞皮狗,好像也已找到栖身之所,再不出来逡巡觅食了。这真让我松了口气,终于不会再看到那副丑而热切的嘴脸了,却也略有几分古怪的遗憾。“那狗是咋的了?俺还给它留了小半块窝头呢!”发齐眉道。“你吃了吧,吃了吧。”半老头催促。
天地间只余一片茫茫。
九
乱云低压着薄暮。在猪圈窝了这些时日,冻饿交加,发齐眉与半老头,这两个男子,似乎都已达生理心理的极限,半老头更是连眼都极少一睁了。
锄奸队突然来了!这消息有如一股厉风,把他们吹得有些警醒了。
我决定悄悄去做些打探。这样下去,终不是个事啊!
跨过门槛时,不知怎的,又回头长长地看了一眼。
两张肮脏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却更漾起奇怪的兴奋。“早该了结了。”半老头突然嘶哑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开口。
我躲在后门边张望,见堂屋中央虎虎站着几个带枪的人。为首的大块头穿着单薄,却满面酒醉样的红,眼角向窄仄的额头斜劈,放□□光。颧骨上一道大疤,更令人触目心惊。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自封的锄奸队长汪主理?
李三羊也站在一旁。突然看见我,他眼里有光芒一闪,迅即又暗淡了。
李三嫂慌张地倒了几碗水,又提起壶向后门走。
“大妹子,干啥去?”汪主理上下打量她,笑着。
“俺,给那两人送点开水。”
“用不着了!” 汪主理不以为然地挥手,向一个队员吩咐:“把他们看起来,莫让丫跑了。”
李三嫂不安地看一眼丈夫,坐下来。
“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大妹子你可听说啦?”汪主理坐下,问。
我着实一惊,自己竟已完全遗忘了!战争,是的,战争!
“俺们正在,正收拾……”三嫂答。
汪主理漫不经心。
“那,对坏分子又该咋办?”一队员问。
“当然不能都带走!”汪主理立刻答。
“也不能全留下!”又马上补充。
我茫然地听,费力琢磨这语言游戏。既不能都带走,又不能全留下,那这两项处置的交集是什么?
三羊和妻子沉默地对望,似乎意味深长却又更绝望地望了一眼我的方向。
一瞬间乱云四起!原来这看似淳朴的信任,竟也藏匿深谋。我始终摆脱不掉书生习气,天真到认定李三羊把我这“大知识分子”看成人物,而他骗我竟骗得如此容易。他一定是煞费苦心要为这两个不该出世者创造最后的逃生机会!——当然也是要由我来担承责任,因为我到底有些背景——那么我又将自己当成了何等角色呢?竟从未想到过离开“岗位”半步——在我心底,这对卑微的异类又是什么?即令就在如今。
当那条小狗出现后(很可能那便是冥冥中上帝的启示),我自认为全明白了,也涅槃了;现在想来几分钟前的那个自己真真可悲极了。离彻底通明我还遥遥无期哪。无心、无求,或许尚可勉强达到,却远难至无畏,遑论真正意义上的平等。而那所谓的大彻大悟,到底仅拯救了我一个。我仍只是自身的上帝,或仅为不关痛痒时刻其他生命虚无的上帝——我,还远比他们更看重“活”。哪怕——只是“活”。在站台上与亲人愉悦地告别,是知道还会有重逢的一天,“死”则是一去不复返的悲凉与恐慌。
到底须经多少业报,我才能真正涅槃?
……
汪主理一行来至后院。乌鸦依旧盘桓。
他慢腾腾地走到猪圈边,指使人打开圈门。
“啥玩意?”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他发现了那半本被风吹动的书。
“这是,是俺念来玩的。”发齐眉到底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彪悍暴怒的汪主理。
汪主理立时将那半本划得密密麻麻的书扯得粉碎,向空中一挥,碎纸片如雪花漫天飞舞。枯树上的群鸦被惊得聒噪四散。汪主理暴怒的枪向上一指,吧嗒一声,一只乌鸦便挣扎着应声落地。
发齐眉满面通红,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一个队员踹得摔在地上。半老头赶快挪爬过去,呜咽着跪在他身边。
汪主理的歇斯底里已达极点:“呸!你也配识字!虱子不如的东西也配识字!妈的,老子要是识文断字,当年就不会给上面欺负,流落到这兔子都不拉屎的鬼窝窝来!”兽音一样高挑的哭喊比风雪的狂暴更令人胆寒:“他妈的,老子今日就是要杀掉所有识闻断字的!识字的个个都不是好东西,专哄骗人!”他趔趄两步,举起枪,神经质地指向每个在场者:“你识不识字?你呢,你识不识?!
李三羊抓住他的手腕:“俺们这穷山沟谁能念学堂?”
“我就不信!”黑洞洞的枪口忽然指向我,“她呢?这丑女人是打哪来的?”
我从头到脚僵直了。李三嫂忙插言:“她,她只是看管这两人的……”
“看管?眼睛看着,耳朵又没蒙起来!这家伙念那坏人心术的破烂文章时,她定也跟着听了!”
“听,也中了毒!”这无赖把脚一顿。我的腿立刻软了。
发齐眉突然开口道:“不,这姑娘和俺们连话都没扯过一句,俺咋可能念给她听呢?俺是,是趁她不在时,偷偷念给俺俩解些烦闷的。——只是俺两个罢了。”说着看一眼冻得发青的半老头,用肩膀轻轻靠靠他,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半老头便也点一下头,流泪的眼和蔼而悲苦地向我望一望。
“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耍流氓!”汪主理一脚把他们踢得分开,走到我跟前,带着猫玩耗子的表情,用枪顶顶帽子,嘴角一歪:“你说,他是念给你们三个听的呢,还是只念给那烂人听的?”
腿肚子不听话地急剧战抖着。我清晰地,几乎不可饶恕地听见自己低声答:“是,是,只是他们自己……”
忽然李三羊领着一位老人走来。三羊恳求:“队长,人命关天!请你看在俺老叔面上,千万饶他们一命吧。”
那位老人,鼻涕都流出来了。他也哀求着:“饶了吧,到底不是死罪啊。”
“不是死罪啊。”人们如和声般唏嘘一片。
“这时节倒想着来求情了?若无人告发,无缘故的我就会来抓他们?你们倒真富裕粮食啊,还想白养活这些东西?”
忽然发齐眉又开了口:“俺求你,只千万饶了……他吧。俺是外乡人,他,可是土生土长的……”
人们立刻沉静,看着他。
半老头扭动身子,涕泪俱下:“不,这样俺算个啥?还是人吗?一道上路吧,俺的命早已板上钉钉了!”
汪主理斜斜凝视他们,怔了会儿,突然爆发一阵淋漓尽致的大笑。笑得眼泪唾沫都淌在两腮:“天,天!没想到虱子样的人倒有个仁义在!真比县城那些婊子强过百倍哩!好,我今日就成全你们,送你们一道走,留个全尸!也别怪我,你们这样的,今日不死在我汪主理手里,来日也必会淹死在别人的唾沫海里。只求老天爷来生给两条好命,生在好人家,活在太平世吧。”
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几个拿枪的农民冻得缩起肩膀。
我不由自主地强烈颤栗着,躲在同样战栗不止的李三羊们身后。去而复来的乌鸦似乎收到血腥的预告,继续大胆兴奋地盘桓。透过人头的缝隙,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在最后相互照拂,也向我微笑、是的,他们原谅了我,从来就原谅了我。出自生命本能的善良与宽容。
我清晰地听见拉枪栓的声音。脆得震耳。
群鸦惊飞。
废弃的猪圈旁,一片肃静。
众人宛若雕像,一动不动。
“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响。
提着还冒热气的驳壳枪,汪主理拨开沉默的人群,走向李三羊。
“完事了。”他低声道。
我全不知人们究竟是何时散去的,模糊的视线只望见脚下两条鲜红的血带。它们汹涌地,蜿蜒地,无穷尽地从猪圈淌来,汇聚于门槛下。生命竟能流这么多的血。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了。凶猛的雪片将这天地间肃杀的一切遮了个严严实实。
微红了黑眼圈的李三羊领着几个村民过来抬尸首。他碰碰呆立如铁的我。
我便又一次懵懂地跨越那道血淋淋的门槛。
李三嫂楞坐灶前,我看见微弱的火光在她苍白的双颊跳跃。“咋回事呢?到底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哩……人啊,人,就能这么狠,这么坏!”
过了一会。死一般的山村再一次人声鼎沸,西北风间杂着鸡飞狗跳声及妇孺凄厉的哭喊。叫声转眼就被撕扯成条条碎片:“快逃啊,鬼子来了!……”
三嫂一把抄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拉上木立着的我跨越后门槛,想从山墙翻出去。我脚下踉跄,踩到一个软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已失踪几日的小癞皮狗。不知何时,遍体鳞伤的它已蜷在鲜血浸染的门槛边,咽了气。可经我一踩,那肿烂的双目竟猛地咧开两道极微弱的缝隙,直逼逼地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哀的狂喜!只见它尽力跌爬几下,极艰难地扒住血染的门槛,就势拽紧我的裤腿,几乎无声地呜咽起来。不顾三嫂的催促,我迷茫地蹲下。它立刻张开皮开肉绽的前爪,抠紧我的膝盖。难道它……是想让我抱一抱?
急红了眼的李三嫂突然一把拎起这血肉模糊的可怕躯体,随手便甩出一道长圆的抛物线:“也不瞧都啥时候了,还搭理这癞东西!快走!”
它被摔在山墙边,只轻微地滚了滚,便再不动弹,嘴角汩汩淌出鲜血。头却依旧朝向门槛,即我站立的地方。
狂奔乱涌的人群没命地向更高的山上猛跑,瞬间便将我们裹挟而去。
…………
十
现在我已老了。在我的藤椅边蜷着五六只非老即残的小动物,我喂养它们,直至它们安然而有尊严地远行。这是我力所能及的。
算命先生终是错了。我并未出家,我的世俗理想只余行善一途。于人,于物,也于己。
他们的影子,折磨了我几十载春秋。生命有多长,那拷问就有多长。但终将令我的魂灵不得超度的,必是它……有点狡猾,有点自私,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却饱尝屈辱……它耐心地等候在那里。
那几日它未曾露面,我真感如释重负,告诉自己它必已觅得安身之所。可试问在茫茫天地间,那般艰苦动荡的环境里,又有哪户人家愿为这么一条生命提供食宿?除却他们。
显然,它的失踪是因遭逢了灭顶之灾。或路遇某个残忍的顽童,被殴踢得遍体鳞伤;或招惹了某只凶猛的同类,被撕咬得七零八碎。而在随后几日,它竟始终挣扎着,犹自多情地向后院爬来——更确切地说,是蠕动。在它短暂而特别苦难的生命里,只有那儿是个阳光灿烂的伊甸园。它真渴盼他们怜惜的目光。正是这精神力量强撑着冻饿交加,奄奄一息的它,直至其拼上最后一口气翻进院墙,却只见猪圈空空,鲜血遍地。
它真想死在人的怀里。故而它还抱了最后的奢求。它深知我素来是不大喜欢它的,却不知我是如此不喜欢它。而它之所以这样想,是明白我虽不喜欢它,却也不会以暴力待它。所以它还抱了这么点念头。但它进不了门槛,那已是其活动区域的极限。它弥留不去,久久梦想着我终会走出门槛,大发慈悲来抱一抱它。哪怕只是一瞬,哪怕竟只是做做样子。这样它就终能修成一只功德圆满的狗——
终于它看到了我,更不如说是隐约感知到了我。我听到它呜咽,看见它流泪。但是我终未去抱它,我来不及。接着它就被李三嫂给摔死了。如若上天真的给我一点时间,我究竟会不会去抱它呢?上天没有给我时间。一切都是未知。逃不掉的,这终成为另一场逃不过的拷问,将攫紧我的灵魂共沉入那片永恒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