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片帆沙岸

6、环法

　　那之后好几日，每晚零点前一刻钟，唐翘楚都会准时上线——
　　对她来说这实在难得，因为她很久没有熬夜的习惯。

　　有多沉迷讲不上，只是独角兽让她觉得轻松。台风肆虐这段时间，她需要一个地方逃避。

　　一边登录边境，一边打开音乐。在乐声中，唐翘楚点开未读消息，发现其中一条来自独角兽：
　　昨晚她下线后，他还就某个主题回复过她。

　　处理完独角兽的留言，意犹未尽，又跑去偷窥对方的消息记录：

　　主题：没看过特吕弗的《四百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混影版。
　　独角兽：没看过《红白蓝》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色盲。

　　主题：大家喜欢聪明人还是笨人？
　　独角兽：当然聪明人啊。聪明人可以装笨，笨人可装不了聪明。

　　主题：发完这贴我就去影院门口卖爆米花，从此退出江湖。
　　独角兽：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

　　唐翘楚看得饶有兴味。此刻耳机里正播的粤语歌是陈百强的《梦里人》。
　　“这梦人说心中不要等”，歌里唱。

　　歌词叫她不要等，三五香烟头像下的绿灯却亮了——

　　上线后，独角兽很快就回复了一贴。

　　“看完《电子情书》，好想来场网恋！”
　　“搞不太懂。”独角兽在下面回复。

　　“你有什么搞不懂的？”楼主问他。
　　“网恋啊，”独角兽答，“作为一个人类，对着一串ID和一张头像图心动，不诡异吗？”

　　这说法她倒是很赞成。

　　唐翘楚的初恋在小学四年级就发生——

　　小学生过家家，手都没牵就结束。但那也算是第一次跟某人建立了关系。
　　从那时起，恋爱吸引唐翘楚的就不是心动，而是可以建立一种关系，稳定的、沉重的关系，足以消缺所有孤独与不安。

　　她男朋友不少，感情观却是最老式那一种：
　　她想要稳定沉重的关系，想要找到白马王子，跟他一生一世。

　　自小余宛兰跟她讲灰姑娘的故事，教导她长大了一定要嫁给富可敌国的王子，这样生活才不至于艰辛，关系也会长久。
　　虽然，在现实世界里，时至今日，还从未有过哪个跟王子同性别的人带给过她命中红心的感受。

　　虽然如此，唐翘楚仍没打算放弃寻找。因为教义里说一定会有的。她只是还没遇到，毕竟真正的王子很稀缺。
　　既然稀缺，自然要不停地搜寻、不停地确认。

　　但是搜寻也讲基本法——
　　像网络这种虚幻缥缈、人鬼不分的地方，第一个不考虑。

　　发过这阵呆，唐翘楚看回版面，惊然发现刚才走神，竟然鬼使神差，给这楼里所有独角兽的回复都点了赞。
　　亡羊补牢地赶紧取消点赞，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把自己刚进过的主题全检查一遍——

　　完了。都给那家伙点了。

　　唐翘楚最擅长的就是做好人前风光，这种失手导致高冷形象全面崩塌的情况真是久违。
　　刚不知该如何挽回，右上角的消息灯亮起来——

　　有人在她的《简单记录》里留了言。

　　是独角兽。

　　不是影版其他什么贴子，就是她的楼。
　　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者的目的性相当明确。

　　唐翘楚点开提醒，发现对方留下的竟然是句英语：

　　‘How old are you？’

　　*

　　How old are you？
　　……什么鬼？

　　为什么问年龄？他不知道年龄对女人来说是秘密？
　　而且，真要对她年龄感兴趣，自己去个人页面看啊。她又不像某人扮神秘，基础资料可都填得很清楚。

　　平时天天抖机灵，搭讪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年龄，还飚英语？
　　痴线。

　　所以，这人或许不是不爱和人打交道，而是这方面真的很笨？
　　印象分大减，还是把回复发了出去——

　　“19，怎么了？”

　　然后就收到独角兽的回复。
　　“很高兴知道您的芳龄……但我想说的是，怎么老是你？”

　　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这中式英语的翻译梗也太烂了！

　　梗是烂梗，她却还是中了招。

　　“最近我好像经常遇见你。”刚这么想，烂梗王又给她发信息。

　　唐翘楚对着电脑屏幕冷哼一声。“所以呢？”

　　“所以，你是不是跟踪我？”

　　收皮啦你。
　　一边骂，一边却忍不住莞尔。

　　*

　　初中开始玩论坛，加过不少网友。其中一个天天缠她发照片，她没想太多就发了。然后那边竟来了视频邀请。

　　慌忙中点错，一个满脸横肉、脱了上衣的男人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下一秒，猥琐的男声从她耳机里传出来——
　　“小美女，哥哥好寂寞哟。来裸*聊吗？”
　　……

　　独角兽说得对，对着一串ID和一张头像图心动确实很诡异，毕竟藏在后面的可能不是人——
　　而是鬼。

　　至于独角兽是人是鬼，她还不确定。但她确实觉得他跟别的男人不同。起码不会三言两语就开始各种激将，非要你发照片给他看看。
　　对她，他至少是尊重的。

　　自从开始到她楼里聊天以来，他们虽熟识了几分，但对她这个人本身，他依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也跟她闲扯，但从不过界，也不会开烦人的玩笑，更不会涉及现实。
　　这个人在划着一条清晰的界线，让她感觉安全。

　　零点过去没多久，让唐翘楚感觉安全的家伙又准时上线，跑来她的《简单记录》留言，说感谢她之前推荐的电影。

　　“真的是海外党？看你总是深夜出现。”

　　刚发出去就后悔了。因为独角兽一定不会回答这种涉及个人信息的问题。

　　却在几分钟后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海外那个是乱填的……最近熬夜比较厉害，把生物钟过倒了而已。”

　　“什么事这么拼？”连生物钟都能倒。“难道你真的是神兽，一到午夜就准时变身，要去跟恶势力展开大战保卫地球？”

　　独角兽发过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脑洞这么大吗……”

　　等了一会儿，仍无下文。
　　也是。唐翘楚想。问不到答案才比较正常。

　　然而再次出乎她意料的，独角兽的回复又来了——
　　“保卫地球我倒是很乐意，然而事实是我没法变身，只不过是个无聊至极的人，午夜起来蹲蹲环法。”

　　看见“事实”这两个字从独角兽手底打出来，真是很新鲜。就是“环法”这个词长在了唐翘楚的知识盲区。
　　打开搜索，才知道独角兽说的是“环法国自行车比赛”——

　　“自1903年开始以来，每年于夏季举行……完整赛程每年不一，但大都环绕法国一周……比赛结束前总是会穿越巴黎市中心的香榭丽舍大道，并且经过埃菲尔铁塔……”

　　也许是被这样的介绍打动，也许是到了午夜，也许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那么吸引独角兽，让他每天准时等在零点之后……
　　被感性驱使，唐翘楚点下三五香烟头像旁的“私聊”。

　　“喂！”

　　边境的私聊系统会自动在对方界面跳出对话框。不知独角兽这时正在做什么，会不会被她吓一跳。
　　果然，对方回复了一连串冒汗的表情。

　　“这是……？”
　　“私聊功能~”
　　“……好吧，长见识了。”

　　这么看来，在此之前，这人应该从没用过这个功能。所以也应该没有跟其他版友私聊过？
　　觉得心情不错，便发出下一条信息——

　　“独角兽，如果今晚加多一个无聊人跟你一起看环法，你会不会介意？”

　　*

　　体育台每年夏天的环法大多安排在零点后，连广告词都是“睡不着的夏夜，看不够的环法”。
　　对竞技体育完全不感冒，连正在进行中的伦敦奥运都不关注的唐翘楚，居然为了一个网络彼端的陌生人打开电视、看起了环法。

　　频道找对，夏季满目葱郁的比利牛斯山脉出现在眼前。镜头拉近，便能看到山地自行车手们帅气地穿梭在干净蜿蜒的公路上。

　　“速度，汗水，坐在自行车上看到的天空、大地和飞逝的风景……以及这一切带来的自由的感觉。”
　　让独角兽简单介绍下环法有什么好看，他这么答。

　　这介绍令唐翘楚升起了期待，然而看节目不到5分钟，她就开始分神。
　　但还是打算再努一把力，然而撑了没多久，就要抵不住困意。
　　唐翘楚起身，去厨房帮自己煮一杯咖啡。

　　“还在看？”等咖啡的时候，看到独角兽问她。
　　“没，我来杯咖啡再继续。”
　　“不喜欢看竞技节目？”

　　唐翘楚发一个点头的表情。
　　“我也是。”
　　“那你怎么会看起环法的？”

　　对面竟然认认真真跟她解释起来：
　　“小时候我爸妈爱看。那时发生的很多事我都不太记得，却记得夏天的时候他们总会看环法。当时我又还小，必须很早上床睡觉。所以我总想着等我长大了，也要熬夜看这个……”

　　唐翘楚一笑。
　　“所以现在你长大了，还一个人住，对吗？”

　　这一问，独角兽没有答。
　　一旦涉及现实便不会回复。她怎么忘了游戏规则。

　　可是，还是必须弄清一件私事——
　　“我说你，该不会有女朋友？”

　　有没有恋人这问题，平时男人最爱问她，也最招她反感。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反问别人。
　　但是，还是需要问清楚——
　　她可不想跟有女朋友的人在这个容易惹人误会的时段一起看环法。

　　“我怎么可能有女朋友啊……”答案很快传来。

　　嘴角上扬。但是又想，天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人。
　　人心尚且隔肚皮，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虚幻缥缈、无边无际的网络。

　　帮自己调好咖啡，唐翘楚回客厅。喝了一阵却依然困倦，干脆找出耳机。
　　想听首歌提神，循环到的竟然又是陈百强那首《梦里人》。

　　每次听这首歌，唐翘楚的脑海里都会出现一个陌生的、美丽的女人。听到“她只爱独个看夜灯”，又会想，那是多么寂寞的事。

　　刚迷迷糊糊地想着梦中那个独看夜灯的女人，手机又震动。
　　“其实，我有一个梦想。”独角兽在这时说。

　　梦想？
　　梦想之于她，是无法坦然说出口的秘密，因为她自知天赋有限，早早抛弃了它。

　　然而网络那头虚幻缥缈的陌生人却在这样的午夜，跟她谈起梦想。

　　“什么梦想？”
　　“不是都说今年最后一天是世界末日吗？在2012的末日来临前，我想去海边骑骑自行车。”

　　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唐翘楚惊讶：“完了？”
　　“完了。”

　　世界末日前的梦想，就是去海边骑自行车？
　　不要说马丁·路德·金，就是跟像她这样不足挂齿的小人物相比，他的“梦想”也未免太小气。

　　“为什么要骑自行车，去海边散步不好？”
　　“因为我喜欢看环法啊，”独角兽答，“当然，在海边散步也很好。可以在朝阳中骑车，在月光中散步。”

　　为什么散步要在月光中？

　　这题还没问，唐翘楚就想到月夜和晨早确实是不同的。有月光的夜很幽暗，又很隐秘，好像确实更适合两个人散步——

　　尤其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