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月城弥见

1、Robinson

　　暴雨。

　　从公司里走出来，土井怜二颓唐的望着黑灰色混沌的天空，那里正狂暴的向地面倾倒着大量的冰冷水滴。雨滴以极大的力量砸向地面，在繁复的不断反弹中，灰色的地面上隆起一阵水雾。

　　今天早上的气象预报似乎的确播报了下午可能会有雷阵雨的消息，但匆匆吃了早餐就离开家的土井，直到下午真的下起雨来之后，他才无力的想起自己忘记了带伞。

　　无助的在公司的一层来回走着，土井心不在焉的望着丝毫没有把雨停下来趋势的天空，从早上就笼罩在心里的不机嫌感，再一次犹如一层肮脏的纱布一样蒙上了他的心头。

　　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和凌子平安的完成了离婚。

　　连理由也没有，因为公司应酬、好几天都持续着半夜才回家的土井，对待妻子冷静的质问和抗议，依然冷静的、也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就离婚吧。”

　　连这句话的语气都表现出了极其的厌烦和疲惫。奇怪的是听见这句话的凌子完全没有表现出吃惊、悲伤，总之是任何一种情绪。她也只是垂下了眼皮，把背影留给了土井怜二。

　　“那就这么办吧。”说完留下了兀自发呆的土井，自己回到卧室去睡觉了。

　　之后凌子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土井还小小吃了一惊，他以为凌子和自己一样都把那晚的对话当成了玩笑。

　　土井完全没有挽留凌子的意思，他不想把这份心情归为羞耻或者是下不来台，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倦怠期的错。

　　总而言之，要是把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就离婚的事情告诉别人的话，毫无疑问会遭到耻笑。

　　两人生活在一起与否都无所谓，土井没想到自己已经冷淡到这种程度。而今天上午，那个无所谓的前妻凌子，为自己做了最后一顿早餐之后离开了那个家。

　　目送着凌子离开，土井匆匆的吃着带有习以为常滋味的早餐，一边看着时钟。一般这种时候不都是该感慨感慨的吗。土井发现自己连苦笑都无法展现，他显得忙乱的把吃空的盘子放进水槽，匆忙的关上门前往公司。

　　只是在电车上，土井稍微想起了，凌子一定也会觉得这样很荒唐吧，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没说岂不是更加荒唐吗？其实只要自己稍稍放下姿态，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土井不由得皱着眉头。我没后悔，这样也不错。

　　土井看着持续着暴雨的天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走进了雨幕里。

　　慢慢的在豪雨里走着，土井完全没有想跑起来的意思，没过几分钟，他就感到雨水的气味和凉意已经深深的渗透进了皮肤，裤脚和膝盖的部分也已经湿透，皮鞋在地上啪嗒啪嗒的踩着，引得几个路人的侧目。

　　真是难看啊。

　　土井感觉视线沉重的睁不开，稍稍张开眼皮雨水就会蹦进去，因为衣服越来越湿，连走路都开始困难起来。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愚蠢，一个没伞的上班族悲惨的在雨中走着，头发全都乱糟糟的黏在脸上，还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真是糟糕透顶。

　　这时土井又想起了放在衣袋里的手机。“啊！惨了……”

　　想到用手去口袋掏，但想到也差不多也湿透了，土井作罢了。

　　真是太悲惨了。土井在大雨里笑了起来。

　　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土井把已经浇透的外衣脱了下来，渗透的衣服和皮肤密着在一起，非常难过。步行到电车站要经过一个小型便道公园，中央有一个喷水池，绕过那个喷水池下到地下道，再上去就是车站了。虽然早就没用了，土井还是把脱下来的外套遮在头上，挡着已经没必要再挡的雨快步走着。

　　而当他走到喷水池前的时候，不禁停下了脚步。

　　原以为这种天气不会启动的喷水池，这时却源源不断的在往池子里喷着水柱，已经完全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喷水池的水柱，乱七八糟的水滴在水池边溅成一团。

　　而白色的水池边上坐着一个表情呆滞，正抬头望着天空的少年，穿着橘黄色的休闲装，头发也是染成橘黄色的扎成一束，全身已经浸透了雨水。

　　他似乎眼睛无法感觉疼痛一般的直直的看着天空，表情像是凝固似的维持着一个样子，那些大颗的雨滴也毫不留情的冲进他打开的眼中。路过的行人都如同无视一般和他擦身而过，偶尔有人张望一下，但也很快经过了那个少年。

　　“喂。”

　　在不知不觉间，土井已经下意识的走到了少年的面前。他几乎是呼着冷气的从喉咙底发出声音，就如同那声音是擅自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不受他大脑控制一般。

　　已经做好了对方不理会自己的心理准备，土井却看见少年慢慢的低下了头，然后又慢慢的把头转了过来，随即在那张已经快要冻僵的脸上，展现出一个空白的笑容。

　　“大叔愿意接我回家吗？”

　　声音就像料想中的带着稚嫩的少年腔，土井发现少年的脸虽然苍白，却有着好看的五官。

　　卖春少年。

　　土井的心中突然闪现出这个词汇。喷水池里射出的水滴溅到了土井的手背上，比雨水还要冷的水花直接溅落在少年的背上，土井把手按在少年的背上，那里冰冷一片。

　　“我才二十九岁别叫我大叔。”

　　顺着土井的手势，少年从水池上跳下来，看着土井面无表情的脸，轻轻的抓住了他的胳膊，那种
　　轻巧粘腻的触碰方法让土井在心里抽着凉气，“那不是也差不多吗。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不想惹上麻烦。土井在脑子里那么说着，但出口时已经再次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说出口，土井已经十足的后悔。果然少年开心的笑了起来，问名字就代表默认了他的话，少年已经在心里形成了这种思维定势。

　　“我叫佑司、成山佑司，大叔不要忘记哦！”

　　“那你起码也好好的叫别人的名字，在要求别人这么做之前。”

　　“大叔叫什么？”

　　莫名其妙的犹如熟识人之间的对话，土井在心中越发觉得荒唐，他不仅回忆起了凌子以及更早的事情。

　　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是这么荒唐。

　　“我叫土井，好好的给我记着。”

　　“是、土井先生~”

　　少年像开玩笑一样的开朗的叫着他的名字，仿佛刚才那种沉静的望着天空的表情，就想谎言一样。

　　土井毫无实感的看着和他并肩走着的少年，进入了地下道。

　　+++

　　“诶~~不是去爱情旅馆吗、”

　　已经洗完澡穿上干净衣服的成山佑司，在土井清洗早上留下来的盘子的空当，把他的家转了个遍。

　　“嘛，我哪里都可以。”

　　把餐具都擦干，土井放下衬衫的袖子，从客厅里看着坐在他床上的佑司。“我把你带回来，不是为了干那种事情的。”

　　成山佑司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讶异，但马上就被笑容掩盖起来，他就像发现新生事物一样的看着土井，“真新鲜啊，像土井先生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一般……”土井寻找着什么措辞比较好，慢慢的开口，“一般想我那样的搭讪，不管是谁你都会跟着他走吗？”

　　“嗯，因为是生意嘛。”

　　成山佑司果断的发言，令土井的心难过起来。虽然心里想应该就是那一码事了，但听到本人的肯定，土井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他感觉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高一高二男生，会和卖春这种事情搭上边。

　　“我在想啊，土井先生还是第一次和我这种人搭讪吧？”

　　不是说第一次，我连这种兴趣也没有。土井在心里说着，只是面对着少年点了点头。如果对着他说我只是不由自主的和你说了话，他都可以想象对面的这个少年会用一种怎样可笑的表情面对他。

　　“所以说呢，土井先生可以慢慢来哦，等适应了就会有那个意思了。”

　　成山佑司曲解了土井沉默的原因，他伸长手想去抓土井的手，土井想起了在雨中佑司握住自己手臂的触感，立刻后退了一步，

　　“我说过了不是把你带到家里来做这种事的。”

　　成山佑司终于放下了商业笑容，土井又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那个他凝望天空时才出现的表情。

　　空洞的看着，只是单纯的在看，没有感情流露。

　　“那么土井先生为什么把我带回来？明知道我是做这一行的，好奇吗？”

　　可能是好奇。土井在心中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但这的确又不像是好奇，更像是无意识的举动，不能排除的是，他一开始就是把成山佑司当成弱势来看待的。

　　说不定是为了填补心中那份空虚和郁闷，以及凌子所带给他的那份挫败感，把眼前那个淋的湿透的少年带回家，满足自己成年人的那份虚无的成就感，然后教育他，用干净的衣服温暖他，满足自己社会人的虚荣心。

　　一定是这样。

　　回答成山佑司的，只是土井沉默的摇摇头。

　　成山佑司的性格似乎很好。看上去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沉静和温柔。

　　和土井曾经看到的那些也是在街头巷尾做着卖春生意的人不同，佑司即便是染了颜色艳丽的头发，看上去却依然是个纯净单纯的小孩。大而圆的眼睛，深棕色的瞳孔以及干净白皙的皮肤，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没有人愿意承认他是做那种生意的人。

　　白净的过头的皮肤，甚至可以在佑司裸露的手臂内侧，看见青色的血管的衍伸。这种异质的美感，攫夺着土井的双眼。

　　两人在经过一阵沉默之后，成山佑司终于笑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噗通的倒在了土井的床上。

　　“唉……看来土井先生真的不是那种人啊……”佑司叹息似的捂着眼睛，“那也就是说我今天白跑一趟了。”

　　没钱赚的意思。

　　“我可以给你钱，但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成山表情奇怪的坐起来，呆然的看着土井，

　　“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因为喜欢男人又顺带有钱赚，觉得一举两得就做了。”

　　快到令人吃惊的回复，土井瞬间无言。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似乎觉得不多说些什么对不起土井许诺过要给自己的钱，成山催促着土井说话。

　　“……你有在上学吗？家住在哪里？”

　　听见这个问题佑司不禁摆出了很可笑的表情，“土井先生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在学校上课吗？头发染成这样早就被教育了吧？至于家……”

　　佑司巧笑着指着土井，“今天我的家就在这里。”

　　听明白了。土井终于沮丧起来。

　　成山佑司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飘荡日子，以卖春的钱过生活，每晚在不同的旅馆酒店里过夜，结识不同的人然后火速的再和他们分别。

　　过着随性的生活。

　　“如果我今天不去找你搭讪的话，你准备一直坐在那里吗？”

　　“土井先生真温柔啊，你要是不来找我搭讪的话，我肚子饿的时候会去熟悉的店里的，那里有常来的老客人。”

　　土井不由的悲哀起来。当然是出于同情，他认为那样的生活简直可以用悲惨来形容，但是他知道这对于佑司来说是很幸福的生活。

　　人不能用自己的视角和轨迹去评价和扭转他人的道路，反过来说也一样。

　　“有人把你找去什么也不做吗？”

　　“像今天这样？有哦，有人会特地找我过去聊天，当然也是熟悉的人。”

　　大概是喜欢这孩子的人。所以当土井提出问问题然后给钱的提议时，佑司才会那么高兴。

　　人和人的交往，都是建立在“理由”上的吧。

　　老师和学生，是因为“学校”这个理由，上司和下属，是因为“公司”和“工作”这个理由，亲人是为了“家族”这个理由，情人是为了“爱情”这个理由。

　　佑司，大概所有的交集，都是为了“钱”这个理由。

　　没有理由交往就会变得惶恐不安，就会变得疑虑重重，一旦点明了理由，一切才会回归正轨。

　　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情。

　　土井不由的又想起凌子来。

　　他和凌子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交集，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分开呢。

　　还是说正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缺乏理由，才会导致分离。

　　土井想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多少钱？”

　　“这么快就结束了？”佑司似乎很为难的看着土井的脸，半天才伸出了一支手指。

　　土井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递给成山佑司，佑司开心的接了过去，

　　“谢谢惠顾！~”

　　土井不由得心漏跳一拍。这种说法，要是忽略掉前面的场景光看这一幕，的确像是客人在付钱给卖春结束的少年一般。土井为了掩饰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接着放回钱包的姿势转过身去，

　　“你饿不饿，我正好现在想吃点东西，可以顺便去买你的份。”

　　“诶？可以吗？”佑司没有想到土井要请自己吃东西，眼睛闪着亮光，土井由此猜测他肯定饿了。

　　结果土井叫了附近定食店的外卖。

　　吃的饱饱的佑司一脸满足的倒在土井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装饰简洁的灯饰，“土井先生真是好新鲜，这么招待我的人你是第一个呢，什么也不做就给我钱，还请我吃饭。不过土井先生说是要请我吃饭，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开伙呢。明明刚才还在洗盘子的说、”

　　土井没准备回答佑司。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提起凌子的事。“你要是困了的话，今天就睡在这里吧，我把床借给你。”

　　成山佑司的脸再次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但依然是稍纵即逝。他眯着眼睛看着坐在一边的土井，“土井先生真的很奇怪啊，一般你没什么理由对我这么好的吧？”

　　理由啊，果然。

　　害怕，人都会害怕没有理由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的脑子里都是一个概念，人不做于己无利的事。付出了多少，一定是期望着能夺回多少。

　　此时的佑司，一定在内心惶惑猜测着自己的意图。什么都不做，反倒更加可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你带回来，也说不上理由。”

　　土井轻轻的说着，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成山佑司已经睡着了。他走过去，俯视着佑司安稳的睡颜，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关上了灯。

　　走出卧室的时候，土井突然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为凌子做过这些。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理所当然，平常到了将对方视作空气，以至于忘记了当初在一起的理由。

　　然而会这么想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凌子今天早上拎着手袋关上门的那一刻，现在又像看着静态图像一样的反射在土井的眼睛里，渐渐的扭曲，然后变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