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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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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压着一座山,杭述稳睡得晚,醒得早。
而今火烧眉毛,不比寻常闲暇时光,杭述稳没有心力赏什么前朝名花。
天光熹微时,她与班香共乘一骑,直奔班府。
丹青去祠堂中画的班香像也不必看了,班香已经坦白一切,十一岁的他与现在的他,唯一的区别只是一小一大。
真正的班弈先正挺直腰杆,坐在巷口的馄饨摊前等待。
为免节外生枝,他没有与两个年迈的摊主交谈,遥遥听见马蹄,扭脸看向小路的方向,便见杭述稳与一俊美男子策马而来。
杭述稳嘀咕道:“昨夜我真是昏了头,竟然策马上街,要交不少罚钱。”
耳边传来班香低低的笑声,杭述稳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你既是鬼,地上怎么会有你的影子?”
班香言简意赅:“画出来的。”
经过馄饨摊,他们一如往常与两个摊主打了招呼。
班弈先起身付了钱,心下有些古怪。
他打量着那具被“厉鬼”占据的躯壳,除了性别都是男人,他没在此人身上看见半分“班弈先”的特质。
长相不一,身量不一,连穿衣打扮都与他大相径庭。
如此这般还能瞒过众人四年,可见族叔术法之高超。
但……
再看馄饨摊主脸上洋溢的热情笑容,班弈先对自己的推测生出几分怀疑。
会不会是他冲动了,这位族叔似乎并没有利用他的尸身为非作歹。
再次踏入家门,班弈先无比镇定。
三人走近书房,班香看着班弈先,扯出一个饱含讽意的笑容:“死都死了,怎么不死干净点?”
杭述稳当即拧了他一把。
班弈先:“……”
一炷香后,班弈先心下茫然。
他刚强正直,却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他熟读圣贤书,对自己的尸体并无多大感情,此番逞着英雄气前来,也只是不忍杭述稳在骗局中深陷。
但班香将他不感兴趣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孝顺长辈,和睦邻里,就连杭述稳,也与他两情相悦。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班弈先神情尴尬:“族叔……”
班香:“既然你没死,我也不便占着你的身份,你的生意你来处理,你的爹娘你来孝敬,午时我将躯壳还你,且去安葬了吧。”
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对班弈先嗤之以鼻。
这就是他那个好三弟的后代,真是祖传的一根筋。
他本来就对这具躯体瞧不上眼,额头太突出了,眉毛太歪了,下巴也不齐整,脸太宽,肩太窄,背太厚,腿太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占个杭述稳未婚夫的名头,简直一无是处。
当初若不是他患得患失,只敢藏在班弈先的躯壳里与杭述稳说话,这种好事也轮不到班弈先。
班香骄傲了几百年,当陌生的自卑来临,他比想象中还要手忙脚乱。
班弈先问:“那您呢?”
班香懒得看他:“我去姑苏做上门女婿。”
杭述稳吃惊地抬起脸,昨天夜里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班弈先知道自己现在很讨人嫌,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那您的魂魄要借居何处呢?”
“花叶草木,摆出个人形不就得了?”班香皱眉看着他,缓和了四年的脾气又暴涨了回去,讥讽道:“我可没你这么走运,能得高人相助借尸还魂。”
杭述稳适时看向班弈先:“不知那位高人现在何处?”
“正在府外等候。”班弈先道,“其实……那位道长与班氏有些交情,才肯助我一臂之力。”
“哦?”
班香微微挑眉。
他简作思忖,对杭述稳道:“一起去看看?”
杭述稳对这种奇人奇事兴趣浓厚,忙不迭点点头,“好。”
被忽视的班弈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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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过竹解,误会解开了,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扫而空,杭述稳整个人都活泼灵动不少。
几个门房都被支开了,杭述稳看向府外,“怎么不见人呢?”
班弈先敲了敲门板,巷子里便传来一阵鸭子的怪叫。
班香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嘎嘎——嘎嘎——嘎——”
一只鸭子款款摇摆而来。
杭述稳先注意到了一根长长的青葱,膀大腰圆的道士踩在鸭背上,脸上笑眯眯的。
说好的仙风道骨呢?
杭述稳以为,再不济,道人手上也该拿个拂尘蒙混蒙混,没想到是一根半人高的青白大葱……
道人胡子一抖,用手中的大葱指着班香,兴高采烈道:“班公子,别来无恙啊。”
班香似笑非笑:“拖你师父的福,尚可。”
话音一落,他就不见了。
原本紧握的双手忽然少了一只,杭述稳愣愣回头,“……香香?”
“香香!”
大葱道长仓皇地跳下鸭背,没有去追兀自逃窜的鸭子,甩了甩手中的大葱,“坏了,搞错了。”
杭述稳大叫一声,冲过去紧紧拽住大葱道长的衣襟,质问道:“你这妖道,把我夫君变哪里去了?”
班弈先也着急道:“道长,弄错了!”
大葱道长脸红脖子粗:“不能怪我,是施在大葱上的咒忘消了嘛。”
一番大喜大悲,杭述稳已经濒临崩溃。
好在巷口的馄饨已经收了摊,门房与仆从方才也被班香支开了。
班弈先长话短说将来龙去脉讲清,大葱道人自知理亏,挠头道:“你这个年轻人,只说要抓厉鬼,怎么不说厉鬼是哪一个?你说是班香,我就不来了嘛。”
班弈先呆若木鸡。
大葱道人也简单道明缘由,说:“你的祖辈曾经利用班香尸身上的覆雪塔发了家,你们日后还他一具身体助其借尸还魂,与未婚妻子再续前缘,这是早就说好的嘛。”
“我看你是班氏子弟,人又年轻,才生了恻隐之心,你早说是班香占据了你的尸身,因果循环,早晚的事,我还忙活什么嘛。”
杭述稳一个字也听不清,被班弈先扶着也摇摇欲坠,面如土色,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依旧固执地抓着道人的手臂不让他走。
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把香香还给我!”
定睛一看她的脸,大葱道人瞳孔骤缩:“你是……”
他一拍脑门,也是汗流浃背:“是你!坏大事了。”
师父算无遗策,想出的万全之策竟被他打乱了。
大葱道人来不及解释,把手里的大葱折断,对杭述稳说:“我只收走了他的魂,却没收走他的魄,现在还来得及。”
杭述稳接过他递来的断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神志却十分清明。
“你快说,有什么办法。”
大葱道长说:“今日你遣散家仆,除却你我,班府一个人也不能留,你静守在房中,在我喊你之前,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杭述稳半信半疑,撂下一句狠话:“你若再敢欺我,别怪我不客气!”
道长点头如捣蒜,在班弈先的说服下,杭述稳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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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祈福之名将所有仆从遣送至城外别庄,独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内发呆。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簇簇的覆雪塔,莹白的牡丹将半截断葱围在中间。
那个不靠谱的道人说,班香的魂已经被索去阴川,仅剩的魄就附着在这半截断葱上,
班香这般整洁,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缕花香,如今却附在大葱上,不知会有多么难过。
杭述稳细细一想,又忍不住要落泪。
“香香……”
午夜时分,一缕发丝从杭述稳的脚底蔓延出来,灵活如水,一点点攀爬向上,缠住了她的脚踝。
杭述稳悚然一惊,身后忽然贴上一道冰凉的身躯。
“香香,是你吗?”
魂魄相分离,会使人失智。
杭述稳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拖住了她的脸,死气沉沉的视线洞穿过她的身体,纱帐垂地,室内一片寒气。
她抬起手试探着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门窗依旧紧闭,浮动的冷香萦绕不绝,杭述稳的脑袋开始发晕。
桌上的覆雪塔缓慢地扇动着花瓣,渐渐收拢花苞,避免了枯萎凋零。
那只手渐渐向下,扼住了杭述稳的喉咙。
杭述稳呼吸一窒,料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她遍体生寒,微微低下眼,看到了脚下如万蛇缠绕的青丝。
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着,眨眼间便占领了整个房间,覆盖住一切,甚至攀爬上房梁,再从房梁上垂落下来,浸着香气,蠕动不停。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杭述稳不可避免地想起四年前那只吊死鬼,但她转念一想,看向自己的脚踝。
这些发丝不敢造次,只敢虚虚缠绕着她细细的脚踝,免得她受惊跑开。
颈侧的手开始移动,却不像方才那般紧贴着她的肌肤,而是挪动着手指,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
神志不清,便只能遵从本意行事。
班香犹觉不够,手上动作不停,又弯腰将脸贴上来。
杭述稳的右脸颊被挤成一张肉饼,她侧目,看见了他高挺的鼻梁,与一张了无生气的脸。
班香察觉到她复杂的视线,转过脸,露出没有瞳仁的眼睛。
杭述稳:“……”
桌面上的大葱没什么动静,班香嫌恶地皱起眉,杭述稳一动不动,他觉得有趣,干脆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伸出舌尖舔.了.舔她哭得肿胀的眼。
桌上的大葱也被密集的发丝遮得严严实实,房间中只剩下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幸免于难。
铜镜照不出班香,只能看见杭述稳宛如癔症地动来动去。
她脚踝上的发丝开始大胆向上,班香埋在她颈侧,只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他不时发出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杭述稳气壮怂人胆地抬起了他的脸。
班香皱着眉,小脸儿红扑扑的。
杭述稳:“……”
班香紧了紧胳膊,把杭述稳重新抱在怀里,又把脸埋了进去。
他只知道还不够,抱得越来越紧,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杭述稳冷得发颤,班香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牢牢裹住她,换个姿势继续抱着。
杭述稳打了个哈欠,忽然,肩膀上一凉,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班香竟然哭了。
他不动如山,只是无声地流泪。
啪嗒啪嗒,波涛汹涌,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杭述稳一怔,还没开始哄人,房门便被人自外踹开。
“快!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