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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未许归期 ...

  •   得知齐清筠身死的讯息后,尹珣的神色变了变,伤痛自眼底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平静,决定只身策马回京。

      而这一天,刚好西境大捷,在直捣敌军腹地那最后一战前,他找了一趟袁承德,说:“袁大人,我手下铁骑只有六万,但加上沿线守军有二十万,在打完这一战后,我会辞官,军队交到你的部下,这些人马久经沙场,袁大人若要清君侧,应该不必像之前一样犹豫了吧。”

      袁承德虽不明白为什么尹珣刚立下战功就想着要辞官,但也想到与齐清筠有关,并没有多问,说道:“如今整个国家好不容易有了中兴之状,自然不容阉党嚣张。”

      一路奔波,在二十六日拂晓终于踏入了京城,马蹄凌溅飞雪,尹珣手里紧拽着被雪水浸湿的缰绳,他这一路几乎没有停下来过,马匹已经很疲惫了。到了齐清筠的官邸前,看到灵幡在寒风朔雪中飘扬,发了很久的怔,最后调转马头,直奔林惟敬的府邸,林惟敬的门口已经被民众堵得水泄不通,尹珣破开侧门进了去,府里的小厮丫鬟几乎散尽,只有一间屋子前围着几个武监,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林惟敬待在这间屋子里。

      那几个武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尹珣一剑封喉,他进屋,就看见了在打点金银财物的林惟敬,尹珣抬脚踹在了林惟敬的胸口,林惟敬跌落在地,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是谁,泛着寒光的剑刃迎面而来,接着眼睛刺痛,陷入了黑暗,林惟敬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这是眼睛被废了。

      林惟敬随手拿起块木板来格挡,剑刃直接破开了木板,而后很有分寸地削下了林惟敬手臂的一大块皮肉,当即鲜血横流,林惟敬开始放声惨叫,当场求饶,说:“陛下还没给我定罪,你杀人是要依律偿命的!”

      尹珣缄默了片刻,说:“我没碰你要害,以你现在的状态,还能熬到定罪处刑那天。”

      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林惟敬痛恨起了“熬”这个字。

      尹珣抬剑继续削下了另一块皮肉,林惟敬痛得满地打滚,他咬牙切齿地喊道:“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戏台上受了大冤的愤恨之言,那你说说,我是谁,他们又是谁?”尹珣抬手又削下了他一块皮肉,血腥味直呛口鼻,隐隐可见白骨。

      这句话把林惟敬滚到嘴边的满腹言语强行堵了回去,林惟敬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一上来就废了自己眼睛的用意了。

      处理完林惟敬,尹珣又去了北镇抚司,正好赶上刑部会审郑时廷,尹珣平静地看着整套程序走完,审讯一结束,尹珣还没出剑,只见一人直奔郑时廷,拿起手上的锥子狠狠往他身上戳,刑部大堂,众目睽睽下,无一人阻拦,那人是余向铖之子余茂兰,他不断地往郑时廷身上扎,惨叫响彻云霄,血光溅破雪氲。

      既然如此,尹珣转身回了齐清筠的官邸,朦胧的光线里,齐清筠躺在白色的帷幔间,那身衣袍在狱中被血水渗湿,看见他时,尹珣刹那苍白了脸,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失,世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齐清筠一个人全无声息地躺在那片空白中,而他自己听不见旁人的细语,看不见摇晃的烛火,他的眼里只有齐清筠,仿佛这个世间,有且仅有齐清筠。

      一切说不出口的和来不及说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和来不及发生的,一切化不开驱不散的,都与他有关,都被他揽去了。

      兜兜转转上千年,终究逃不过生死。

      “清筠……”他的嗓音很低,带着几分倦意和不易察觉的微颤。

      “既然这条路走得那么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尹珣的声音哑得厉害,如果齐清筠听得见,会讶异于他的语气,“你从来不会这样棋走险招的,你不在乎所剩的那点时间,可我在乎啊,你这遍体鳞伤的,多疼啊……”

      在北镇抚司时,他听见那些人说郑时廷给齐清筠用了毒,会骤然剧痛,难受得犹如千刀万剐,万蚁噬心,诏狱沉闷逼仄,天气又那么冷,很多人身上受了伤,愈合不了,辛明甫和曾旭就是那么死的。

      尹珣闭上眼,将他搂在怀里,像是要把这瘦弱冰冷的身体揉进骨血一样死死锁在怀里,他看见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心都碎了,齐清筠那熟悉的气息还萦绕于一呼一吸间,他的嘴唇碰到那些青丝,轻轻地吻着。

      他的声音哽在喉咙底,好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块玉还戴在颈上,他把玉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自己的眼泪打在上面还不自知,他缓缓道:“我们不要再在这个地方待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微蹙着眉,脸侧的骨骼收紧了几次,才收回了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低声说:“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时候尹珣掉眼泪时,齐清筠总会带着逗弄人的笑意,用拇指抹掉他眼角的眼泪,哄骗他的话温温沉沉的,让人心安,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忘记眼泪滑到舌尖那苦涩微咸的味道,而如今那个人也不再回应他。

      尹珣很轻地阖了一下眼,在齐清筠额前落了一个吻,而后叫来槐序,打算收拾齐清筠的遗物。

      尹珣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苍白,但他绷直的肩颈,捏紧的指节,以及有些泛红的眼尾,那极好看的容颜透出藏不住的倦意,槐序看见他时有些讶异,他开口道:“大人节哀,主人去前有吩咐说,桌上的木盒可以给您带走,还有圣上追赐的玉佩,已放在木盒上,其余的不用操心,如何处理已经跟我交代明白了,若还有什么事,全凭您定夺。”

      尹珣点了点头,打开了那方木盒,里面都是他们间的往来书信,还有中秋时他留在那里的那幅画,画上不过是他随手画出的齐清筠的侧影,屋内的书籍字画齐清筠都交代了槐序装箱后送去给沈衡。

      槐序问:“您带主人回去,风雪那么大,还是乘车为好,不知可够路费?要不我给大人取些银子?”

      “不必,你去备辆车就好。”

      尹珣抱起齐清筠,起身离开。

      明庆四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刑部员外郎钱修上疏弹劾林惟敬以及党羽,辛明甫、余向铖等人的儿子以血代墨写奏疏申冤,袁承德领兵入京,阉党土崩瓦解,历时四个月,斩首近一百二十人,其余近一百四十人悉数充军,还有近五十人免官为民。

      兴衰更替,岁月流逝,天道有常,亘古不灭,一切又逐渐归于平静。

      车程很快,傍晚时分,已经到了怀远山不远处的一个小镇,落日熔金,小镇炊烟袅袅,尹珣下车打算去旁边的食肆吃点东西。

      “哎,这不是尹公子?”尹珣循声望去,看见了盛暄妍,手里捧着刚买的笺纸。

      “苏琦彦不是去渝州任职了吗,你没跟着去?还有小公子呢?”尹珣问。

      “渝州闹兵变,形势不好,夫君还在那里守着,我恐家中字画金石以及那些典籍遭战火,便带着这些东西来这里,这里虽偏远,却也和平,路途遥远,还要带那么多东西,不便带着儿子,便让人带他去江州,君姑在那里照顾他,你呢?怎么来这里了,这几天听闻京中许多事变,清筠可还应付得来,盛玉赫那小子刚调入京,不知如何了?”

      “清筠他……他不在了,盛玉赫离京了,不知其踪。”

      盛暄妍察觉到尹珣的神色不对劲,“不在?什么不在了?怎么突然间……”

      盛暄妍这时才留意到尹珣的衣着,虽不是丧服,但平日里的饰物都已解下,衣服也无纹饰,素净得很,盛暄妍心中了然。

      沉默良久,她拭泪抬起头来,说:“这里晚上刮风刮得厉害,往前不好走,要不你随我去院中歇一歇?”

      尹珣点了点头,回到小院后,盛暄妍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

      齐清筠的脸色苍白如纸,跟外面的霜一个颜色,却依旧好看得很,仿佛他只是打了个浅盹,不时便会醒过来,他仿佛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在自己身体的彻骨凉意里安心得很,尹珣倚在榻上,闭着眼小憩一会,他的眉眼冷淡而又凌厉,眼睛闭得并不紧,仿佛还有微垂的目光落在怀里的人上,再也没有移开过。

      他把身上的攻击与警惕收敛起来时,像一个静默的守候者。

      盛暄妍一直觉得尹珣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即使是收藏锋芒,静默不语时也带着棱角,但他却耐心地等着外面的寒风停下来,带着怀里的人回到他的来处,耐心地等着寒桂吐蕊,再走一趟溯洄门。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明。

      雀鸟在枝桠间抖擞羽翼,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微风吹得晒在阳光下的书页沙沙作响,天气虽寒,却没有下雪,偶尔能听到昆虫的鸣叫声,整个庭院因此陷入一种深深的喧哗。

      盛暄妍看着眼前的书卷,目光停留在了那一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看着看着吟出了声,在院中徘徊许久,还是决定进屋子安慰房里那人,虽然她是个口拙的女子,提笔能写人间事,启唇难言心中语。

      走进房,盛暄妍卷起了掩窗的竹帘,明媚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泻进屋子,光亮的转换使尹珣的眼前不甚清明,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盛暄妍说:“屋子里比外面冷,你看这阳光,揉在手里都是暖的,我们出去坐一坐,晒晒太阳?”

      尹珣看了她一会,缓缓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盛暄妍心里边想着如何劝慰,边端了两盘糕点放在石桌上,尹珣用竹筒舀了水倒进壶里烧,搬了两张竹椅出来,沏了一壶粗茶,茶盏上丝丝缕缕的白雾在阳光里轻盈地上旋,茶香与书页墨香混在了一起。

      盛暄妍捧着尹珣递过来的热茶,忽而沉静下来,之前想好的满腹劝慰的言语都都随热气消散了,她好像恍然间明白了尹珣的情感,或许尹珣不需要任何的劝慰,他心里明明白白,清楚所有的道理,知道这一世的齐清筠终究会一点一点地憔悴,一点一点地消瘦,仿佛他自己一个人走在长亭古道上,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寒柳,最后成了冬季的一片雪花,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只是心中万般舍不得,连好好的告别都没有,他才会在时光里留下一帧又一帧徒劳的姿态。

      我仍想和牵起你温热的手,分享带着酒香的吻,看着你的眼睛在光的映照下净透澄明的样子,只是我们从未能携手走完一生,走到白发颠盈,未曾错过,却落得遗憾。

      盛暄妍思忖着,仰头看着远山,缓缓道:“尹公子,我年少时曾读过‘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句,那时觉得这‘生’字用得太折磨人了,较之死别,生离的痛苦更甚,未许归期,肝肠寸断,我与苏琦彦,两情相悦,如今分隔两地,不知生死,音信全无,越是如此,过去的时光越像黄粱一梦,不愿回首。”

      彻头彻尾完全是梦,梦境不同而情味相似。

      或许是阳光正好,风和日丽好时节,或许是同病相怜,盛暄妍把压在心头上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挥去了笼罩已久的阴霾,两人相见时,她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苏父遭贬,要离开京华南行,苏琦彦前来送行,山雨含霁,江云透霞,她自郊外回京,如此便是他们的初见。

      盛暄妍接着说起他们相识相知,相守相助,相聚相失,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难过难遏,她有些哽咽地说:“下辈子,你一定要遇见清筠,一定要说喜欢,永结同心,并肩而立,风风光光地来一场嫁娶也好,携手自拜了天地也罢,来世一定要赴此生的约,人间没有永远,你看,我和夫君、儿子,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一生坎坷,像碾子下的茶叶,粉身碎骨也未必能有一个安顿的居处,未必能有尽头是家的归途,等到了暮年,老病相催,转眼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宁愿死别,我们也不要再生离了。”

      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今天修书晒书,在一堆金石书卷里我发现了一个包得极好的包裹,我已经不记得里面是什么了,走了那么远,一路跋山涉水,都没有遗失,方才太忙,我都忘记打开了。”盛暄妍说着,进屋把木盒抱了出来。

      盛暄妍一层又一层地解开布料,到最后一层油纸掀开,里面静静地放着一个木盒,她把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桌面上,盛暄妍刚开始还微微含笑,好像在回忆着美好的往事,而后笑容逐渐沉下去,神情愈发茫然起来。

      那些拿出来的东西,是很常见的孩童的玩意儿,有竹子已有些干裂的竹蜻蜓,有釉色已有些脱落的胖小狗,有手削的小木刀,有做工粗糙的小口哨,还有当初齐清筠和尹珣送来的生辰礼,盛玉赫四处逛来的精巧玩意,盛暄妍看着那些东西,想起了盛玉赫曾献宝似的拿这些东西挤眉弄眼地逗那孩子笑,这些零碎东西下压着的是盛暄妍从儿子诞生之日起,工工整整地写得满满当当的记事本,盛暄妍一页一页地翻来看,重新体味了当时的忧愁与喜乐。

      这些东西都保管得很好,就连磕损的痕迹也不曾新增,只是年华似水,把这些都冲刷得黯淡了。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我现在总是想起我与清筠、玉赫望着白雪飘扬,炉火热旺,饮酒谈天,大家年少青春,哈哈大笑,放肆得很,手中的酒一端不稳,便撒了一地,你虽少言寡语,看着清筠那疯态,却也微笑,因为你在旁边,清筠的酒杯就没空过,后来我儿子出生了,追着大人在亭子里跑,玩累了就钻在我怀里,那时哪知前路如此坎坷,生离死别,不过疏狂图一醉,但愿人长久,如今我在这里住,冬天无雪,免了伤感,京城里一景一物都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离开了,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被时光淬炼得更加深邃厚重,正因为这些情与义,追逐这些东西的人,心中始终怀着希望,我带着那么多金石书卷一路南下,看得比生命还重,我只想着将来的学子还能读到前人的典籍,通晓圣贤的风骨,让我心不死的,是对诗书的热爱,给我不竭动力的,却是身边人的情与义,拥有过美好,才会竭力把美好延续下去。”

      “尹珣,我方才还想着如何劝慰你,如今说着说着,倒是把我自己给说明白了,你看,我一直都在念叨,倒扰了你的心绪。”盛暄妍看尹珣一直没有说话,有些愧疚地说了那么一句。

      “他走了,还有人陪在身边,关怀我的情绪,多好。”尹珣缓缓道。

      盛暄妍怔了一下,转过头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话里的孤独与感激,她微笑起来,有时候同病相怜,因为感同身受,因缘相遇,“怜”这一字竟还有幸甚之叹。

      又歇了一会,尹珣便与盛暄妍辞别了,策马赶路大约一个时辰,就到了怀远山。

      怀远山还是千年前的模样,曦光入雪,浮云合璧,连那雅舍,都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院中家什遭了风吹雨打,腐朽了些,寒桂皆已枯朽,那个坐在椅上嗅着寒桂轻笑的人,也沉睡于棺中。

      尹珣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什么,太沉重了,压得他喘气都艰难,他找了块上好的石料,自己刻上碑文,一笔一笔写下齐清筠的名字时,仿佛有人拿着刻刀,竭尽全力地在他的骨骼上刻下这个名字,连同所有的记忆与爱意。

      冰凉的雪花触碰着他的手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立在雪里的碑,像一棵冷松,在风声里,他隐约捕抓到一个声音。

      那人说:“我已经不在了。”无论他走过多少次溯洄门,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语气温缓,听的人却心如刀割,是最钝的刀一下一下地在心脏深处拉锯着,淋漓的血肉带着一阵又一阵的生疼。

      在上山的路途,偶尔会看见一些已经泛白的青石墓碑,连墓碑这种为了铭刻于岁月中的东西,都会被光阴洗刷得模糊。

      尹珣盘膝坐在墓前,手指摩挲着墓碑,比岩上的冰还冷,摩挲了片刻,索性在齐清筠的名字旁添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这一世的他们于世间最后的交代。

      他默默无语,倚石碑而眠。

      时间仿佛流逝得很慢,大概一年后,尹珣如往常一样,来到墓前,这次他带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尹珣闭上眼,一下子灌了不少,眼前瞬间迷茫起来,仿佛笼了一层白雾,隔着那层似有若无的白雾,他依稀看见那株在石碑后静立良久的寒桂,含芳吐蕊。

      尹珣抬起头,迎着月色,看着那绿叶掩映间开得正灿烂的桂花。

      就像怀远山上雅舍前的初见,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齐清筠。

      他带着酒意缓缓起身,折下了一段寒桂,该走一趟溯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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