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电影与萨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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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车以后，叶于欢都还没开口说句话，即使她平时有沉默寡言的习惯，但也不至于半天都闭口不言。
透过发间的缝隙，宋之晴能够看见叶于欢微红的耳廓。
她明白，叶于欢大约还在尴尬。
实际上，不止尴尬，叶于欢还有一种自己居然有那种形态的不可思议，以至于她暂时无法面对自己。
等车快开到她们的目的地时，叶于欢作为今天行程的策划者才终于用责任心克服了其它的心思，她若无其事地道：“这家电影院是我常来，它虽然地方比较偏僻，但设备不错，客流量也不多，看电影的时候不会被一些奇葩观众打扰。”
宋之晴先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故意使坏，一脸惊讶地说：“呀，叶于欢，你的耳朵怎么红了呀！”
叶于欢顿时耳朵更加红，她下意识捏了捏耳尖，察觉到宋之晴正戏谑地看着自己又赶紧放下，她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宋之晴，只好坦诚：“因为我现在还很害羞。”
叶于欢的直白倒让宋之晴有种一拳打到空气里的感觉，不，比那更甚，应该还有点反作用力。
不然她怎么心尖微微发麻。
宋之晴咳了咳，转移了话题：“我们今天看什么电影？”
发现宋之晴没有纠缠下去，叶于欢瞬间放松，说起这个她就有些得意于自己的选片，声音还稍大了一点：“是你妈妈的电影！”
国际影后高伊人从影二十年来佳作不断，在沉寂两年后，携新片《初恋乐园》再次回归大众视线，这部片改编自知名女作家的自传，在影片中导演选择从母亲视角来诠释这个故事，而高影后将扮演那位被老师诱骗猥亵的少女的妈妈。
不管是作品本身的知名度，还是高影后不演烂片的传说，都让人们对这部片子拉满了期待，与此同时，几乎所有重量级的影视相关媒体都说这部电影将为高伊人捧回第三座戛纳影后奖杯。
今天是这部电影的首映，叶于欢觉得作为高伊人的女儿，自己妈妈的电影一定恨不得第一时间支持，但看着宋之晴有些暗淡的表情，叶于欢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没有选对影片。
她小声地说：”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换一部，国庆档期好看的电影挺多的。“
宋之晴摇头，解释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我很久没有看过妈妈的电影了。”
“为什么？”
宋之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都是些过于幽暗的心思。
不过在叶于欢透亮的目光笼罩下，宋之晴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主要是一想到妈妈消失的日子就是为了去演绎这些电影，心里的嫉妒就忍不住冒出来，我当然知道妈妈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也很为她自豪，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心生怨怼。”
“而爱是爱，怨怼是怨怼，是不能互相抵消的东西。“
车上的少女眉目忧愁，身穿一袭白色荷叶边长裙，长裙的肩部是用细带拢紧的，少女的腰也被一根细带圈出了细瘦的轮廓，眼前这个人怎么看不应当是人人喊打的恶毒女配，叶于欢忍不住侧过身抓紧她的手，那颗被宋之晴时时注意的痣就贴在她眼前，叶于欢抱住了她，声音轻柔地说：”那我们今天不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地去看一部好看的电影。“
宋之晴愣了几秒，然后在叶于欢怀里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一部好看的电影。
故事是倒叙的。
画面一开头是一群衣着讲究的中年妇女在打牌，自然而然地聊起自家小孩，一个说起自己家的小孩考上了美国常青藤，一个说自己的小孩在国内保研，还有一个说自家孩子不争气，要学什么艺术，不过最近拿了个什么国际大奖，看来以后至少能让自己吃饱饭吧。
最后只剩下高伊人饰演的杜美娟没有开口，旁边的人问起，还说以前你家的小孩不是年年考全校第一吗？最近怎么都没听到消息。
杜美娟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她说自家孩子高考离自己想要的专业差几分，心里又傲气，所以找了一个补习班复读去了。
一群中年妇女纷纷安慰她，说孩子自己上进你就让她去闯嘛。
牌局结束后，杜美娟回到家，打开一扇门，里面堆满了张爱玲、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等等，都是文学。杜美娟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出来，撕掉上面字迹清秀的注解，边撕边嘟囔道：”叫你学坏，天天就知道看这些情情爱爱。“
画面一转，同样的书房，里面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正在伏案读书，她就是杜美娟的女儿林琪。
到了晚上七点，少女背上书包，和妈妈说：”我去上补习班了。“
杜美娟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林琪到了补习班，第一时间不是先打开书包学习，而是跟着男老师到他的小房间里面，林琪脱下衣服任男老师猥亵。在这个画面里，灯光昏暗，林琪雪白的肌肤和中年男人松弛丑陋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电影院里许多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们从房间出来，男老师站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讲着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林琪在下面认真地做着笔记，但写下的全是恶心二字。
杜美娟察觉到女儿状态的不对劲，她晚上总是失眠，杜美娟起夜的时候看见书房门漏出灯光，每每这个时候，她总要冲上去夺走林琪手里的书，狠狠地掷在地上，命令她立刻去睡觉，林琪回房，等到杜美娟睡着的时候她又会像幽魂一样钻进书房，探索一本本文学。
这时候一个很像杜美娟声音的旁白在黑暗中响起：她在问文学，为什么一个教育人们真善美的老师会做出这么恶心的事，为什么一个父母可以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漠不关心。文学给不了她答案，但文学里有很多她得不到的情感，她迷上了文学。
林琪的魂不守舍导致她成绩大幅跳水，杜美娟斥责女儿要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面，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特别是不能早恋。
眼前的女人浑身都精致，所以她要求自己的女儿也精致，林琪看了她一眼，乖巧地应是。
结果出门的时候打了男老师的电话，约他出来开房。
男老师走了以后，林琪立刻冲到洗手间里不停地呕吐，然而等她擦干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又忍不住露出笑容，自顾自地赞美道：“真漂亮啊。”
林琪和男老师的事情终究是暴露了。杜美娟发现女儿有孕期症状，买来避孕棒一查，果然怀了孕。
杜美娟气得扇了林琪好几个巴掌，问和她上床的混蛋是谁。
林琪笑着说是你给我找的补习老师。
这里饰演林琪的演员把林琪的那份混合委屈和报复的复杂心思诠释得刚刚好。
杜美娟一下子僵住，她立刻拿起包要出门，林琪脸上浮现短暂的光彩，但在杜美娟又把穿到一半的鞋脱下来时消失了，杜美娟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能出这样的丑闻的，要是你爸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他一定把你打个半死。”
林琪垂下头：“妈妈，那怎么办呢？”
杜美娟声音干涩地说：“你先去打胎，然后换一家补习班，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这个男老师猥亵的当然不止林琪一个，林琪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但看着妈妈为难的神色，她回到房间，把证据毁掉了，这个少女面色平静又悲戚，仿佛在灼烧自己的身体。
到后面，高考的时候，林琪理所当然地落榜了。
高考成绩出来后，杜美娟给林琪报了家离家很远的复读班，其实也有离家近的，但在打胎以后，杜美娟对林琪就开始忽冷忽热。林琪在外面租房子住，杜美娟有时候常常去探望，有时候很久都不去，林琪在那里也不学习，每日每日地写东西，每日每日地烧掉，后面不小心把房子点燃了，人救出来的时候，也疯了。
林琪她爸爸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把母女俩都打个半死。男人卷起衬衫袖子，在体面的房子里把自己的妻子打得痛哭流涕，而林琪愣愣的，怎么扇巴掌也不哭，只抱紧自己躲在角落里，男人厌恶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说：“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过了半年，林琪就自杀了。
杜美娟去拿了骨灰，回家之后，把它藏在地下室里。
她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母亲，但是她拒绝承认这一点，并且拒绝自己的女儿提醒自己这一点，所以她把女儿送得远远的，所以她把她的骨灰藏起来。
在别人问起她的女儿时，杜美娟仍然一脸骄傲的样子：”去国外读书啦，每天都抱怨英国菜难吃，女孩子养得太娇气也不行哦。“
电影到这结束。
呼应了开头，却又是绝妙的讽刺。
高伊人不愧是已经被捧上神坛的影后，明明她本人长得国色天香，就算现在年过四十看上去依旧鲜妍美丽，但是在电影里饰演一个面色疲惫又善于交际的中年妇女却半分不突兀，看完电影后给人一种心里压了块石头的感觉，旁边的宋之晴在看到林琪在出租屋里写东西又烧掉时就开始哭个不停，到结尾更是哭出了声，幸好电影院人不多，而这些人也都哭得泣不成声。
叶于欢揽着宋之晴出了影厅，宋之晴的情绪平缓了一些，但还是哽咽不已：“怎么能这样，这些人都好残忍，他们在逼她去死。”
叶于欢把她扶到电影院大厅的座位上，她看过原著，所以对后面越来越压抑的剧情有一定的抵抗力，林琪在很多时候都在寻求自救，向妈妈，向同学，向老师，她用她的反常来表明自己的不幸，可没有人在乎。他们只知道她的成绩下降了，并且斥责她说这是她的问题，林琪只能向文学求助，然而文学只带来了自欺，所以后面她一边写作一边烧，她知道文学辜负了她，但她只有文学了。
宋之晴说得对，每个人都在逼她去死，甚至包括她自己。
叶于欢一边给宋之晴抚背顺气一边说：“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充满了这样的悲剧，萨特有句很有名的话，他人即地狱，就是说这种人们互相倾轧的情况，因为他们都只能考虑到自己的欲望，所以就会不停去牺牲别人。”
宋之晴没读过萨特，只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哲学家，也在叶于欢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书，她不知道原来萨特的思想是这样的悲观，或者说，这是叶于欢本人的悲观吗？
一年前那个脆弱的叶于欢似乎回来了一点，宋之晴见此哽咽得更厉害了：“你不要这么说，就算这是对的也不要这么说。”
“你要开心一点，叶于欢。”
叶于欢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现在哭的人是你诶。”
宋之晴哭红的眼睛瞪大，真像一只小兔子。
“这不是一回事！叶于欢你不要胡搅蛮缠！”
“好好好，是我胡搅蛮缠。”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电影与萨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