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例子栗

3、第 3 章

　　江柠回到医生宿舍时大脑依然一片空白，眼前不断重现刚才的场景。

　　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还睡不着，江柠猛地坐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可不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她刚才的举动简直有悖医德啊！

　　如一盆冷水浇头，江柠霎时冷静下来。当前的首要大事是，她和许惜年都应该收拾好各自的感情，至少等到她们不再是医患关系了以后再发展下一步。

　　抱着第二天要和许惜年好好聊聊的打算，江柠昏昏沉沉地睡着。一觉睡到八点，连方主任的电话都差点错过。

　　“你怎么还没来办公室？门诊已经有病人了。”方主任的声音平静如波，却把江柠吓得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江柠匆忙洗漱完，飞奔到办公区。方主任已经在面诊病人了，江柠连忙站到后面，掏出笔记本开始做记录。

　　病人是个疑似患有阿斯伯格症候群的十岁男孩。询问了几句后，那男孩忽然伸手指着江柠，大声道：“她的扣子扣错了！”??原本在絮絮叨叨说话的男孩父母一时间都停了下来，房间里陷入难以言状的沉默。还不等江柠重新扣好扣子，她的耳边响起了男孩崩溃的尖叫声。

　　失控的混乱足足持续了十分钟。事实上，混乱这个词几乎贯穿了江柠的一整天。

　　她两次抽空去找许惜年，她都在睡觉。大概同自己一样，她也刚刚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吧。

　　许惜年的病情基本已经趋于稳定，方主任在晚间会议里直接大手一挥，将江柠指派给了新病患作为主要病理医生。

　　忙到趴在办公桌上囫囵睡了一觉，江柠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去找许惜年。

　　穿过长长的走廊，江柠咂摸着“亲完就一整天不出现”的行为实在很像个渣男。

　　许惜年的病房外面围了好几个护士，江柠大老远就皱起眉，上前问道：“怎么不进去，都站在门口做什么？”??护士们个个面露难色，其中一人指了指门后，说：“里面在砸东西呢，我们都被轰出来了。许爸爸来了。”??江柠面色一凛，忙要上前开门。门从里面落了锁，从玻璃外看去，似乎还堵着几张椅子。

　　“去拿钥匙过来。”江柠转头吩咐护士。话音刚落，许惜年喊叫的声音从门缝传出来，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护士们全都直挺挺地站着，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的。

　　一墙之隔的、正在嘶声怒吼的许惜年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或许她一直都有这一面，蠢笨如江柠才会对此视而不见。

　　众目睽睽下，站在中间的江医生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个字句如雨点拍在她的脸上，让人抬不起头。

　　“你心目中的完美女儿眼前就有一个！你们赞不绝口的那个女医生，想知道真面目吗？我告诉你，她前两天还在试图猥亵我！”

　　许惜年发出狰狞的笑声，乐不可支般地模仿起入院那天父亲的语气：“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喏，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优秀。她不仅是个隐藏的同性恋，还侵犯自己的病人！”??江柠的双腿被钉在原地，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过来，像是关心状况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将她堵在了门口。

　　江柠当然可以不认，可她的的确确是做错了呀。要她将许惜年说成是女疯子在诬陷自己，她的良心做不到。

　　江柠快要忘了那几天她是怎样不断鞠躬、朝着每一个人道歉的模样了，可那种被嘲讽和轻视的目光仿佛一直被粘在身上，许多年都丢不掉。

　　一直到辞职和搬走，江柠都没再见过许惜年。她不断回想起许父、方主任，甚至是递给她病历的护士再谈起许惜年的情状。

　　她在一遍遍的回忆里不断确定着一件事：那种鄙夷的态度才应该是对待许惜年的正确方式。

　　她在一夜之间站到了许惜年父母的同一阵线。难怪会在伪装了快一年之后突然敞开心扉，难怪会对她表现得那么不一样……

　　出身社会不久的江柠，在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身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这件事的直接影响是没有医院愿意收她了。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不是，跟有钱人家的女儿玩什么刺激？本来就是为了钱才去私立医院，这下好了吧，裤子都要赔掉了。”江柠对着镜子，把自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教训吸取得再深刻，工作还是要继续找。江柠勒紧裤腰带过了半年，总算入职了一家新医院。

　　新医院的规模比起上一家要小许多，薪酬也少了三分之一，不过江柠很满足了。

　　她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把医院当成家，在渐渐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生活也已步入正轨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再次遇见许惜年。

　　*

　　坐在对面的男人名叫张畅。本来以江柠的条件，他是看不上的。可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是因为介绍人在最后关头发来了女方照片。

　　“听说，你还有个弟弟？”张畅放下茶杯，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江柠脸上。

　　“是，他现在在一所三本大学念大一。”江柠冷冷地回望过去。算算日子，其实再过两年她就能把父母曾经养她的钱还清了，那么她就不必再供养弟弟……只不过，这些话没有必要让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知道。

　　事实上，在来到这间茶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相亲局。

　　“听说你是医生？”张畅问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工资是不错，但就是太忙，以后顾孩子可能……”??“对，我就是特别忙。”江柠顺坡下驴地站起身：“你看，离开这么一会儿，科室又在找我了。”??张畅跟着站起来，作势要送，却忽然对上一张探究的脸。

　　“江医生，真是你啊。”穿着一身名牌的少女看起来明媚极了，“我刚才看了好久，还怕认错了，真是好久不见。”??江柠面色一白，更是不想在此地久留，“是，出来跟朋友吃个饭。”

　　张畅往前垮了一大步，绕到屏风后面，问江柠：“这位是……”?
　　江柠只想赶紧走，可偏偏两人一左一右把出口挡了个严实，她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是我以前的患者，许惜年。这是张畅。好了，我现在要回医院了。”??江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背后传来张畅的声音：“江医生，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你还没看出来吗?”许惜年眯起眼睛，笑着说：“江医生根本不想再和你见面。”??江柠脚步一顿，她缓缓转过头。许惜年脸上果然还是一派天真，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伤人的话一样。

　　“怎么能这么说呢……”张畅自从看见许惜年便有些手足无措，此时也只是摸摸头，笑道：“江医生只是比较忙。”??“你长得又丑又土，开辆破宝马恨不得把车钥匙挂脑门上。就你这样的人还敢嫌弃江医生有弟弟，”许惜年嗤笑了一声，说：“任凭谁来看，你都配不上江医生的一根脚指头。”

　　“你，你……”张畅没想到许惜年会突然发难，脸都快要涨红了：“你长得挺好的一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没素质？啊，我知道了，江医生是精神科……”??张畅像是突然盘通了其中关节一样，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你是她的患者，也就是说，你就是个神经病。那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跟你这个疯子计较。”??“对啊，我是个神经病。那你知不知道，神经病杀人是不用坐牢的？”许惜年突然凑近张畅，阴恻恻地说：“你最好赶紧滚，否则我可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
　　张畅连滚带爬地爬上车，看着他扬长而去，许惜年朝江柠走过来。她又是那副乖巧的模样，但江柠仍是戒备地往后退了腿。??“江医生，我出院了，也决定留在国内了。”许惜年像是毫不在意江柠的反应。

　　“是吗，”江柠比许惜年身量高，说话时始终半垂着眼：“那真是可惜你爸给学校捐的那栋图书馆了。”??许惜年抬起脸，眼睫轻颤，“江医生，你是知道我的。为了气我爸，我常常口不择言……”??江柠冷笑一声，说：“我一个每天为生计奔波的人加入你们的战争，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不过照我说，做人还是没脸没皮的好，像你这样凡事只考虑自己，不就活得很轻松么。”??许惜年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江柠，不知在想什么。

　　“对了，你把你儿子找回来了吗？”江柠上下打量了一番许惜年，“看样子是没有啊。当初说得言辞恳切，像是多爱那孩子一样，结果呢，原来只是说说而已。假装道德卫士，博取同情的感觉很好吧？你自己过得倒好，可惜苦了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还摊上你这样不负责的妈。你连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日子都不关心，还口口声声要跟你爸斗，只怕你爸一断你的零花钱就要哭鼻子回去求情了吧？”??伤人的话谁不会说？江柠恨不得把许惜年的心脏剜出来狠狠踩在脚下，好好出一口恶气。

　　说完这一连串话，江柠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许惜年，径自转身回了医院。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太影响江柠的生活，她仍旧一心扑在工作上。像是怀着某种不具象的愧疚心一样在努力地生活着。

　　医生是一个何等神圣的职业，她是怀着虔诚之心进入这个行业的。既然在某方面私德有亏，那就要在专业方面疯狂找补回来。

　　在这样勤勉用心的情形下，升职是必然的事。此时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四年，它淡得如同掉进一颗石子的湖泊波纹。

　　江柠早早地去饭店订好包间，又回出租屋带了几瓶酒，打算请孙副院长和几个同事吃一顿好的。

　　孙副院长是当初拍板让自己入职的关键人物。她既感谢孙副院长的知遇之恩，又感动于丑闻在这间医院消弭于无形时他在背后所做的努力。

　　几杯酒一下肚，江柠不知怎么就有些想落泪的冲动。她哽着喉咙对孙副院长说：“孙副，我以后就跟着你走啦！当年那么难的时候，只有你愿意收留我……”??孙副院长也有些喝多，他扶了扶眼镜，露出追忆往昔的神情，“我其实也犹豫过，可这么多年过来，你的专业能力和素养都有目共睹。还好当年许家派了个总助过来谈判，我们医院当时也需要仪器，没想到阴差阳错收获你这么一员大将，我们院简直双赢呀。哎，江医生，你去哪……”??江柠冲出医院不停地往前跑，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可她必须要做点什么。要做点什么才能浇灭心中悚然升起的那一团火苗。

　　她一直跑到桥边才停下来，面对粼粼的水面，江柠的身子越来越弯，直到把头伏进臂弯里。

　　她似叹似怨地喃喃道：“许惜年啊许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