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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儿童漫相忆,行路岂知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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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潮水漫上身躯,冰冷的深潭寒意深入骨髓,死寂的绝望刹那间占领脑海,四肢瞬间从疯狂地抽搐摆动到僵直,贺潇潇明白,终于,要到死的时候了。
解脱般地奋力睁开因害怕而紧闭的双目,再次看向这一片熟悉的,印在脑海深处的山湖景致,彷佛有一个白色衣裳的小姑娘自得其乐地吹着笛子,眼里尽是远方……
心里洒然一笑,双目微阖。
意识模糊之际,贺潇潇心里唯有这两句母亲小时候唱给他的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妮妮啊,妈妈好累,妈妈也要走了,就没办法再陪你了。”
“我走了以后,就别打那么多份没用的兼职了。多吃点好吃的,努力工作,找个喜欢的男孩子结婚,多想点好的事情。”
“想想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啊……不开心,活着多累啊。”
“妈妈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累,妈妈也一直有努力活着,可妈妈现在做不到了。”
“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就只有你了,孩子。”
想起几个月前母亲离世前留下的诀别话语,贺潇潇沉默着注视着目前古井无波的湖面,麻木的内心一阵绞痛,母亲是她当世一遭唯一的亲人,可如今连她也都离开了……
幼年意外丧父的贺潇潇,甚至连以家道中落这种颇带一股萧瑟之意的成语都用不了。
当时,本就不太宽裕的家庭一瞬间分崩瓦解。
奶奶听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倒住院,家中不多的积蓄为了挽救老太太的生命,也尽抛入医院,十几天高额的医药费下,老人家甚至都没被挽留住。
当奶奶的噩耗再次传来,死寂一瞬间就笼罩了这个不幸的家庭。
无数叽叽喳喳的所谓亲戚如同闻到血气的鲨鱼,平常闻所未闻的各路人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赶到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张口闭口就是不详的女人,没用的女儿,可怜的阿姨……
潇潇从小就知道她们想要什么。
贺潇潇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手里握着一张被捏的皱皱巴巴的白纸的母亲,毫无神采的眼睛仿佛成为了一个黑洞,贺潇潇摇摇手,摸摸妈妈冰冷的脸,突兀间摸到一串冰凉的泪珠。
“妈妈别哭……”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去翻纸巾,却被一双手紧紧箍住,冰冷渗骨的眼泪滴在脸庞,那是贺潇潇第一次感受在这人世间的绝望。
大学里与父亲恋爱私奔,如今辞去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的骄傲女人不得已,透支身体与悲伤赶走那些念念不舍的豺狼,再次为了生活,在早已物是人非的社会上找些收入微薄的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女儿。
贺潇潇,也就在旁人指指点点与摇头叹气之中迷迷糊糊地成长。
每一步,在母亲的庇佑下倒也走得平稳顺利,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路顺利地读过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本就性格乖巧的潇潇更是沉默寡言,因此更是受到周围同龄人异样的眼光。
幸而贺潇潇向来独来独往,倒也极少受到伤害。
在她高中以后,母亲借钱托人,找了个超市导购的兼职。
她干活踏实卖力,又自信健谈,倒是很得超市管理者的喜爱。在贺潇潇高二的时候就升任管理层,也就是个导购头子之类的。
活清闲多了,还有好多时间休息,收入也增了很多。好强的母亲更是在闲暇时候干些短期兼职,好比代做十字绣,发些传单。
潇潇也争气,在小县城的一中老是里名列前茅,每学期都拿奖学金。家里的日子倒也慢慢宽裕,甚至有些安逸起来。
漫无目的地活着,每天晚上背英语单词,天没黑就去学校早读,自习下课回家就是十一点。
许是有点辛苦,但最亲的人就在身边,有书读,每天悠哉游哉,虽缺福分,倒也不失安稳。
为了让母亲安心,成绩勉强算得上优秀的贺潇潇,大学时选择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在现代社会竞争中几近被淘汰,仅有上世纪存下些许威名,很是衰落的名牌大学历史系。
她是几乎什么都听母亲的,因为也没什么需要自己做决定的。
贺潇潇不早恋,不喜与人多接触,甚少同女孩们讲些挽手话,只偏最爱看些古代类似连横合纵的奇谈书籍。
独独对那些历史上的英雄豪杰,文人墨客青睐有加,对于特定历史时期的事件人物更是如数家珍,在生活与未来上与母亲的安排几乎没有冲突的。
但本着对历史的喜爱,贺潇潇第一次与母亲在关于未来的规划上产生分歧便是在文理分科时候了,当贺潇潇在和母亲一番理论后,执意在意向书上划掉母亲亲笔写的“理”,写上苍劲有力的“文”。
贺潇潇第一次面对母亲时心虚地埋下头,半晌沉默之后,悄悄抬起头,却只看到母亲温柔的嗔怒。
“你啊,还真是……”
母亲微微颔首,看了一眼护着意向书的贺潇潇,眼光里不再有凌厉,而是一种混杂着骄傲与失望或许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贺潇潇每次想到这里,就会忆起小时候晚上在母亲怀里,当时正值自信的母亲小声地给她读着太史公《史记》中各路英雄豪杰的故事时,眼里的光芒与向往。
贺潇潇是理解母亲的。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翻箱倒柜时,在母亲书柜的一个小夹层里一个九十年代的旧的老式的铜管笛子,上面印着亮红色的四个字“琴心剑胆”,秀气笔挺的字迹无不映衬着拥有者的洒脱温婉。
底下是一张秀丽湖光山色下,一个长发小姑娘站在湖边吹笛的照片,是幼年时候的母亲。
贺潇潇知道,虽然极少有亲戚联系,但那里才是母亲的故乡——江南。
面对着一柜子的史书诗词,年幼的贺潇潇眼里全是痴迷与敬仰。也因此,贺潇潇从小时候就陷入书山诗海之中。
只是父亲的意外早逝,让生来骄傲自信的母亲失了方寸,每日奋斗于柴米油盐之中,甚少时间去再培养什么雅趣。
生活的真实或许也令她开始厌倦早年的天真惬意。
在贺潇潇高一末尾的时候。就极力撺掇成绩均衡优秀的贺潇潇选择赚钱相对而言更为轻松的理科。
贺潇潇第一次不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不单单是为了小时候以来爱上的历史,更是为了以前那个琴心剑胆,在大好年华相信一个陌生的异乡男子,私奔远嫁而来的卓文君吧。
哪怕她运气是真的不好。
……
也许日子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当贺潇潇离开所在的小城市,去往最近的城市读大学的时候,送别了特意来送行的母亲后,她坐在绿皮火车上,默默地透过陈旧的窗看着这个自己呆了十八年的小地方,只觉得无所适从。
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简简单单毫无希望却又充实质朴,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遮住秀丽的脸庞,遮住骄矜的眸子,也遮住旁人一般多彩绚烂的人生。
当时的她甚至还在思索要花多久才能适应大学新的生活,但她永远也想不到生活的绝望是那么容易令人习惯。
……
大二期末,还在上学的贺潇潇,突然听到母亲不幸染上绝症危在旦夕的消息。
急急忙忙赶回去的贺潇潇,在病床边送别母亲后,走出病房,无视一群叽叽喳喳的久未谋面的亲属亲切地围上来探听口风的寒暄,不顾一切地冲出医院。
失去意识一般地贺潇潇在人群里奔跑,步伐散乱而疯狂,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支已有些青褐色的笛子,想起风华正茂的母亲吹笛时的风华,十多年后没有逃避痛苦,为了生计和自己的未来尽力谨小慎微生活的姿态……
“不知何处笛,并起一声中。”
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
几个月后。
因为心情抑郁,安顿好一切后,贺木休学旅行。
没几日,来到母亲以前的城市,一座江南偏南,切近珠江流域的南方小城。
一切的建制都细致入微般的贴切人心,节奏舒缓,人文气息重。
找寻到那个小小的秀丽峡谷已经是来这座城市几天后的事了。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五六月的江南,不论是哪,都是一片生气,万物都仿佛在酝酿一场更为盛大的演出。
贺潇潇站在湖边,眼光复杂地凝视着几乎是和照片同一时节下的景致,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正当感概之中,脚下一滑,贺潇潇也不知是麻木还是恐惧,竟也不加思索,顺势就投入湖中。
……
儿童漫相忆,行路岂知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