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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白苏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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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的月光铺满了廷尉府殿前的玉阶,站久了似有寒意侵袭了罗袜,兰因坐下来饮了口热茶,云淡风轻的脸上摆足了耐心。
不多时,萧望舒便从外面赶了过来。
兰因倒是头一回见着这位经世之才,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玉人儿,却也没见着什么寻常之处,似乎听到的风声总比实际的雨点要大。
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八面玲珑,站起来笑道:“白苏偷了娘娘的玉镯子,畏罪潜逃,娘娘吩咐把人带回去问话,望大人通融。”
“你说白苏啊!”萧望舒一脸惋惜,“姑娘来得好不赶巧,两个狱卒没看住人,让那白苏偷跑了出去。人还没找到,等找到了,再通知姑娘来领人。”
兰因显然是不信,“大人就别打趣我了,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去哪儿啊?”
萧望舒往旁边坐下,定定看着她,“话可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弱女子,宫里那么多人不也是没看住。”
此番,兰因才算真正领教了萧望舒的锋芒,方才倒是小瞧她了,果然不是好惹的。若换了旁人,见着宫里的旨意,早就利索放人了,犯不着为了一个罪奴得罪圣眷正浓的贵妃,可这人偏偏油盐不进。
她在宫中待了多年,自是聪明的,眼看萧望舒这态度是不打算放人了。
廷尉府的院落里站满了宫人,呈压迫之势,兰因也更有底气,势在必行。
“圣旨在身,还望大人不要为难。”
若是谢桥没来闹过,萧望舒或许还会信,眼下怕是不能了,什么玉镯子闹得如此声势浩大。
兰因见萧望舒不说话,便轻轻抬了手,“你们进去搜吧。”
廷尉府里当差的也不是软柿子,见宫里要硬碰硬,早就得了吩咐的他们纷纷站出来挡住宫里的人。
就在两边要兵戎相见的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搜查廷尉府?你听这像话吗?”
顾怀舟踩着月色走了进来,温润的面孔糅合着月色般的薄纱,倒是透着几分真真假假的清冷。
兰因眼皮一跳,只觉大事不妙,福了福身子,解释道:“是陛下的口谕……”
“陛下的口谕?”顾怀舟笑了笑,“贵妃去请陛下口谕的时候可有提到有人告了御状?还是只说了自己的宝贝玉镯丢了的事情?”
顾怀舟之言,一针见血,嘲讽的兰因面红耳赤。
陛下若是知道了实情,派来搜查的应该是郎中令,而不是“昭阳殿”的宫人。
“你带着后宫的宫人来搜查九司之一的廷尉府,这事传到陛下的耳里,究竟是谁在踰矩?是你,贵妃,汝阳王,还是谢家?”
顾怀舟的声音依旧柔和,一字一句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萧望舒诧异的看着他,他平日里太过良善,竟不知还有如此锐利的一面。
也是,太子之位,若是毫无锋芒,怕也是坐不住的。
兰因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犹疑再三,最终张口道:“是奴婢考虑不周,这就回宫问清楚了再行事。”
说罢福了福身子向外走去,院子里一片提着灯的宫人尾随其后。
顾怀舟也不再停留,随他们一起回宫。拐角转身之际,一道目光越过人群,直直落在了萧望舒身上,比那月光还要皎洁。
顾怀舟轻轻眨了眨眼。
秋寒如斯,萧望舒心里却是涌上了不少的温暖,也是忽然间就想到了书里的那句话: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待人散尽,她不禁仰头望向天边那轮明艳的孤月,明明是一块璞玉,却偏逢这混沌红尘。
翌日的早朝上,顾成烨又旧事重提,对于国库里那些越来越大的亏空,到底是实行谢派的盐铁论,还是曲派的儒德论。
后来又争论到对东陵的政策上。
奉常苏秉德道:“伯国战智,王者战义,帝者战德。”
顾成烨屈身前倾,倾听着朝堂论调,时而闭目,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以慵懒的姿势又默默聆听了一遍朝臣的观点,最终似是拿了主意,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我朝社会不安,不能将道德仁义布施远方。”
萧望舒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之所以拖那么久,不过是顾成烨想敲山震虎,挫一挫两边的锐气。
纵然顾成烨有时看着摇摆不定,心里却十分有主意,而且是那种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绝对不会更改的人,不管旁人怎么说。
对外政策上,他认为非兵不能止战,“德”只能做修饰门面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这个决定也意味着,为了备战与征伐,国库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充盈起来,那顾怀舟提出的温婉之策就不可能被采纳实行。
果然,顾成烨一锤定音,“那就依太尉之言行事吧。”
眼见拉扯了这么多日,结局却不如预期,曲派众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
顾怀舟肃然抿唇,他知道顾成烨亟待解决国库之事可能就是为了之后的战争,若是大肆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无疑有失德行。
他正要直言进谏,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萧望舒那日对他说的话。
“殿下顾虑的太多。位居人下,只需要考虑上位者的利益,符合上位者的心意,等你真正成为上位者,便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行事。”
“要先成为帝王,才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而要成为帝王,便要先学会成为陛下的太子。”
成为陛下的太子……
顾怀舟抿了抿唇,强压住心中想要谏言的欲望。如今这般形势,顾成烨心有偏向,他再发声无异于以卵击石。的确如萧望舒所言,该学聪明一些。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顾成烨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他往后靠了靠,“谁还有本上奏?”
萧望舒站了出来,微微低头,“臣有事禀奏。”
见顾成烨颔首,她接着道:“两日前,有一女子拦轿鸣冤。事关汝阳王府,臣难免谨慎了些,将她带回廷尉府问话。”
顾成烨一听“汝阳王府”,倒是肃了脸色。
“汝阳王府能有什么冤情?”
“那女子说,汝阳王世子并非王妃亲生,而是六年前杀母夺子得来的。”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谢池冷笑一声,“萧廷尉,勿要妄言!”
曲凌恒轻哼一声,“是不是妄言,一查便知。”
见几人针锋相对,顾成烨沉吟道:“皇室宗亲一事向来由宗正处理,眼下廷尉既已介入,又涉朝臣,那便交由三司会审。查明再向朕禀报。”
三司指的是御史大夫何既明,廷尉萧望舒,而那位宗正,便是一直深居简出的长公主顾琬琰。
顾琬琰堪称北奚王朝的传奇,她虽为女子,性格却飒爽刚强,雷厉果敢,学识不输于男人,政治眼光也远高于众人。
都说女子不得干政,她却是个例外,先帝对她格外宠爱,允许她议论政事,而她也总能以果敢敏锐的决策助力北奚壮大,先是设计清剿叛臣,而后又献计从东陵手上夺得豫、徐两州,至此北奚版图不断扩大。
顾成烨的顺利继位也离不开她的帮助。顾成烨的母妃故去的早,从小便被养在顾琬琰的母亲身边,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但结伴长大,感情十分要好。
彼时顾成烨不得圣宠,先帝意图传位于故太子顾成宣,无奈其英年早逝,先帝伤痛之际,便将储君之位传给了皇长孙顾怀明,可顾琬琰却觉得顾怀明性格软弱怯懦,没有主见,担不起皇位,因此与先帝多有龃龉。
清和五十三年,先帝驾崩,顾怀明继位,改国号为熙宁,先帝尚未出殡,顾怀明便听信佞臣谗言,将几位皇叔悉数赶至封地,无诏不得进京。
在此番变相的压迫之下,顾成烨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政变,而与他里应外合,为他打开宫门的便是长公主顾琬琰。
顾成烨登基之后,对顾琬琰也十分敬重,直到清平十年发生的一件事,成了顾成烨与顾琬琰之间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顾琬琰因此性情大变,消失在公众视野。
堂审那日,便是萧望舒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人物。
那雍容华服下包裹着一具瘦弱的身体,眉目吊梢着孤傲与清冷,鬓边银发渐起,唇色微微泛白,没有多少发饰妆点,也没有任何脂粉敷面。
她就那么坦然自若,大大方方的往那里一坐,纵然如此,也依旧气质斐然,只是这性情似乎已经与飒爽不再沾边,浑身透露着一股荒芜之气。
顾琬琰微一颔首。
何既明道:“先带人上来。”
白苏和谢桥走进堂内,与身披枷锁的白苏不同,谢桥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打扮得十分娇艳,往那里一站,就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
何既明问道:“有人说小世子非你亲生,王妃对此可有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谢桥冷哼一声,“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我还要给谁解释?难不成要带各位到我分娩那日参观一番?”
谢桥性格泼辣,说话向来没有分寸,再加上身后有曲家撑腰,对谁都不放在眼里。
何既明被她说的老脸通红,拍下惊堂木道:“这里是廷尉府,王妃请注意言辞。”
谢桥挑了挑眉,“你们要证据不是?可以!”
“我分娩那日的丫头婆子大夫就在外头,大人可以随意唤人进来问话。”
她如此无所畏惧,自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他们口里又能问出什么来。
何既明也不是傻子,他问白苏,“你说小世子并非王妃所生,又有什么证据吗?”
白苏已然养好了伤,写字也不向从前那般费力,不一会儿便有差役将证词呈到了上面。
白苏道:她若心中无惧,又何必要杀我灭口?
何既明转述了白苏的话,谢桥轻笑一声,“你意图毒害世子,我不过是稍做惩戒,谈何要置你于死地?”
何既明问:“有证据吗?”
“自然。”谢桥一甩袖子,拿出一个香囊,目光凌厉的看着白苏,“这可是你亲手绣给小世子的,里面装了什么不必我多说了吧?”
白苏写道:那日小世子昏迷,是因为吃了芒果的缘故。
谢桥冷笑,“什么芒果?分明就是你毒害的!”
孙少禹道:“大人,李太医候在外面求见。”
也就只有谢桥有这本事将人请来。
原本何既明并不打算放人进来,是顾琬琰轻声发话,“既然王妃这么费力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御史大人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不多时,李元走进堂内,他看了看众人一眼,行止颇为恭敬,“请各位大人安。”
李元看了谢桥一眼,见后者示意,他才道:“十九那日,臣的确入宫给小世子问诊,彼时世子呼吸微弱,陷入昏迷,而后在他贴身的香囊里发现了断肠草的粉末。”
李元是少府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令,平日里也只是给圣上和几个殿下问诊,这般的人物犯不上为谢桥说谎。
萧望舒站了起来,“李太医,我有一个问题。”
她经过谢桥身边时,拿走了那个香囊。
“若是对芒果过敏的人误食了芒果,将会是什么样的症状?”
“不同的人症状不一,有人口唇红肿,有人呕吐腹泻,也有人呼吸困难。”
香囊上的莲花色泽艳丽,栩栩如生,萧望舒一边摸着其上纹理,一边道:“那若是这个人只是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是不是会和吸入断肠草症状相似?”
“是。”李元微微犹疑,“但王妃说殿下那日只吃了些清粥,应该不是食物过敏所致。”
萧望舒笑了笑,“十九那日,陛下得了雍州进贡的几颗果子,将三分之一赐给了皇后娘娘,正巧那时汝阳王妃在椒房殿里坐客,娘娘便分了其中二三与王妃。这么稀罕之物,王妃得了,竟全自己吃了?”
谢桥抿着唇,她倒是没想到这萧望舒对宫里的事情这般清楚。
“都说孩子不会说谎,若是王妃不记得了,不妨将小世子请出来问个一二。”
“不用了。”谢桥打断她,“我想起来了,小世子闹着想吃,我的确是分给了他一个,但这并不能说明香囊里就无毒。”
顾琬琰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萧望舒将香囊抛给了谢桥,“其上纹样与接缝处是两种绣法,一个是蜀绣,一个是苏绣。”
言下之意就是白苏先绣了图案,而香囊的缝合另有其人。
“缝合之时将断肠草放入也未可知。”萧望舒回到座位上,善意的提醒,“看来王妃身边是有图谋不轨之人,建议您仔细搜查一番。自然,廷尉府上下也可代劳。”
这一顿操作下来,谢桥险些没被她气炸,竭力憋着怒火道:“大人只管好自己的事便罢,我宫里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对于她的火气,萧望舒只是淡然置之。
如今她的主场过了,也该轮到她了。
“李太医,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李元翘首聆听。
“一个怀胎八月的妇人从两丈高台跌落,腿折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却毫发无伤,这合理吗?”
“这……倒是不多见。”
萧望舒捕捉到谢桥眼里一闪而逝的微光,兴味盎然,“可这偏偏就发生在了咱们王妃身上。难道是咱们王妃天赋异禀吗?”
谢桥怒斥,“你这是什么荒谬的事情也敢往我身上栽?”
“栽?”萧望舒冲孙少禹使了个眼色,“把君蕊带上来吧。”
谢桥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竟有些恍惚。
君蕊已经出落的十分标致,六年前还只是个未长开的丫头片子。
君蕊先是拜见了各位,而后道:“各位大人,小世子的确不是王妃所生。”
谢桥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打她,“你说什么呢?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幸亏孙少禹和江逢生及时拦住了她。
何既明呵道:“肃静!”
看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君蕊似乎想带了什么,害怕的瑟缩了一下,而后跪在地上大声道:“王妃体寒,难以怀孕,小世子就是她杀了旁人夺来的!”
君蕊神色十分坚定,“为了巩固王爷的宠爱,王妃多番求子而不得,只能假装怀孕,意图分娩之时用民间买来的孩子替上。纵然如此,王妃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日,王妃听说凤凰山上有一神庙十分灵验,便即刻前往。可行至一半,突下暴雨,车撵坏了,我们只能下来走,期间山体滑坡,王妃掉落断崖,折了脚,救起她后我们便去了半山腰的一间破庙里避雨,也是在那个庙里我们碰到了上山采药却动了胎气早产的白音。”
谢桥冷笑数声,“好一段跌宕起伏的戏本!”
君蕊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王妃夺走白音的孩子之后便准备杀人灭口,谁知白音命大,不仅没死成还偷跑了回去报官,可官府早就得了王妃的指示,随便捏了个罪名把人杀了。”
“真是个疯子。”谢桥故作镇定的将矛头指向萧望舒,“难为你搜罗来这些,只是这丫头与我素有冤债,这样的证词如何能当真?”
她说的倒是没错,君蕊之所以肯出面指证就是因为她恨毒了谢桥。
君蕊虽是个丫头,六年前却被汝阳王看上,有意纳为侍妾,并且成功怀上了汝阳王的孩子,可谢桥善妒,又十分阴毒,不仅灌药堕了她的孩子,还找人牙子将她卖入青楼。这份怨祸便是由此而起。
谢桥宁愿承认她当年做下的恶事,也不肯承认顾准非她亲生。
虽然眼下的证据十分充分,可因君蕊和谢桥素有积怨,只要谢桥不承认,他们就无法定案。
想来顾琬琰和何既明都深谙这点。
顾琬琰道:“把并州当年官府审案之人,还有六年前随谢桥一起上山的人都抓来问话,核实口供。”
她的目光慢悠悠的打量在谢桥身上,而后对何既明道:“两人都涉案,为何只有白苏一人入了诏狱?谢桥打扮得如此张扬,怕是也不妥吧?”
原本碍着汝阳王的身份,加之也没有定案,所以对谢桥多有宽待,如今顾琬琰都发话了,何既明便也不能再特殊对待。
谢桥听到顾琬琰的话,脖子都要气歪了。
待到堂内的人都走光了,萧望舒收拾了一番才离开。
这么多年过去了,汝阳王府和官府的人都不知道换了几轮了,要想寻到谈何容易,就连这君蕊也是白苏之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寻来的。
时间拖得越长,变数也会越多。
萧望舒刚走出内堂,就见门外长廊上站着一人。
顾怀瑾倚在石柱上,两手揣于袖中,墨色的氅衣衬得肌肤白净如雪。
萧望舒见他身后无人,倒是有些稀奇,今日小猴子竟没有跟来。
她行礼道:“殿下可是来接长公主的?她已经走了。”
“哦?是吗?”他漫不经心的道:“那倒是错过。”
萧望舒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知他此行另有目的。
他那双眼眸乌黑深邃,望着人的时候有种绝世独立的疏离与清冷,可望着她的时候偏偏又带着几分审视和压迫。
“谢家的人都精明得很,你要想搜集到六年前的证据,怕是难如登天。”
“我知道。”
“你知道?”顾怀瑾笑了笑,反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萧望舒皱了皱眉,他怎么对谢家的事情如此关心?
顾怀瑾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向她走近了几分。
萧望舒怔怔的往后退,肩膀已经碰到了窗牖的雕花,恍惚间,顾怀瑾已然倾下身子。
“谢桥巧言善辩,无法无天,你要让她亲口认罪,很难。”
他凑到她耳边,若即若离的呼吸落在她颈间,“但是她胆子小,怕鬼。”
颈间顿时汗毛直立,萧望舒捂着脖子跳开,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这人什么癖好?
顾怀瑾看着她这副警惕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但他也不解释,只是环着手臂定定的看着她。
袖子里一闪而过的手炉落入了萧望舒的眼中,她不禁腹诽,这才秋日的光景,他都得用手炉来驱寒了。
萧望舒被心中一瞬间的想法惊到了,这人不仅性格古怪,而且癖好特殊,难怪身体这般柔弱,莫不是给人采去了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