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禁》苏芙琛

8、寂寞

　　8.
　　寂寞
　　范奕轩也不知道闫个这样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为什么一提成绩就炸毛了，明明是平时被人打了左脸还能笑嘻嘻地伸出右脸给人打的好脾气。
　　整整一个寒假，交换了联系方式的两人再也没主动联系过对方。范奕轩气早就消了，觉得多大点事儿啊，过年的时候还想了想要不要群发拜年短信的时候也捎带上他，最终也没拉下脸来，毕竟他群发消息都是回复给他拜年的人。他都没主动发祝福短信给我，我凭什么发，事后想想真是小孩子闹脾气的别扭心思。本来也还没长大。
　　做战地记者的老爸三十那天回来过年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增加了一条弹壳碎片划过留下的伤痕。
　　某种程度上，这是非常危险的职业。但他在经历中打造出的过硬本身，磨练出的丰富内心，也是其他职业无法给予他的。他记录下许多战争、行动、战役留下的珍贵高光时刻，看过枪林弹雨中铁血柔情，见识过人类创伤：一个人颠沛流离、一座城池危如累卵、一种文明被毁尸灭迹......他真的是热爱这份工作，矢志不渝。许芬看样子也非常理解他，也可能小别胜新婚在他们家特别奏效，每次团聚，两人感情都会升温，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恩恩爱爱亲亲密密喁喁细语，将范奕轩视若无物。范奕轩无奈地从继续在客厅发光发热和回房间保护视力中做出抉择，他果断回自己房间待着了。
　　他一进房间就察觉出了有什么不一样，好像自己书桌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惊喜地差点叫出声，这是一台尼康D字头数码单反像机，他冲到房间门口冲外面喊了一声：“谢谢老爸！”，中途还撞翻了椅子，嘭的一声惊天动地。在客厅热吻的夫妻稍稍分开一霎，范良笑着说了句：“瞧你生的傻儿子。”许芬俏丽的小嘴一噘：“是我生的，怎么着，不满意啊，这是买一送一的，退货要连带我一起退才行哦。”范良惋惜道：“那还真没辙，怎么办呢。”声音逐渐淹没在爱昵的调情里。
　　范奕轩心满意足地捧着新得来的宝贝，得意洋洋地想，那富二代有父亲送的山地车又怎样，小爷还有单反了呢！单反啊！他可以拍多少张风景，多清晰的图景，然后慢慢画下来，让风景活在摄像机里，活在画上......
　　收到礼物的兴奋感慢慢冷却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闫个，冷笑着摇摇头，就又照着说明书摆弄自己的单反去了。
　　有时候范奕轩会很没良心地想，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把家乡当做驿站，把他乡且认作了故乡。元宵节过后，范良就离开了，许芬很舍不得，又背着他偷偷哭了一次。可挽留的话曾经说过千遍，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因为她知道丈夫有多热爱自由，多热爱这份工作，她只能把想念埋进钟摆，随指针拨转一个个冬夏。
　　临开学的最后一周，素描课时间改到了晚上。因为范奕轩的素描老师还在一个大学兼职授课，白天他要备课。许芬问过儿子很多次要不要她去接他下课，他都说不要。许芬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叛逆期来了，脾气越来越倔，书上说十三四岁大的孩子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希望再受大人管束，但其实很多事情没有能力做好。可也没办法，只能一边担心一边顺着毛撸。
　　晚上八点半，范奕轩准时开始收画板，素描老师陈素鸢看了他一眼：“你画完了？”
　　他摇摇头。
　　“那你急着收东西干嘛，你看其他人动了吗。”陈素鸢佯怒道。她很喜欢范奕轩这个学生，觉得他既有天赋又勤奋，是个可塑之才。但她有些想不明白，平时很有礼貌的范奕轩今天为什么会不顾规矩提前动身呢。
　　陈老师今天让他们画的是静物，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花瓶和一只桔子，侧光，阴影，非常标准的美院作业，要求他们一个小时画完。但留的时间不够，直到下课也才过了四十分钟。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坐公交回去，晚了就赶不上末班吧。范奕轩只好继续拿出画笔来画，陈素鸢走过来看他的画，已经基本成型，只差补上几处阴影和擦去基准线，不用再参照实物也能完成，她端详了一下认真绘画的少年，他一只手扶着画架边缘，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拿着笔后端，小拇指轻轻抵住纸面，呈35度角用笔尖和笔侧绘制阴影。
　　她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善解人意道：“你想回家画也行，但是要上色。”周围有同学倒吸了口凉气，范奕轩应了一声，站起来收东西。
　　“老师，你不是还没教上色吗？”
　　见范奕轩答应得爽快，有人忍不住问道。
　　望着范奕轩离开的背影，陈素鸢笑了：“绘画讲究因材施教，你们每个同学天分不一样，况且，你们素描的水平虽然都相近，但有的同学接触过其他种类的画法，有的呢一来就学的素描。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也不一样。行了快点画吧，早完成早走。你们父母在楼下都等急了。”
　　范奕轩下楼时，一辆公交车刚走，他等了十多分钟才又等来一辆。画室离家远，转一次车才到家门口，他懒得再等车，通常就在下车后走路回家，反正几百米距离也不远。
　　公交到站时已经很晚了，他默默在人行道上走着，路灯一盏一盏地在他头顶晃过，身影被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明明周遭明亮，马路上车来车往，两边店铺行人熙熙攘攘，胸口却突然被一种名为夜色的东西裹住。头一次，他隐约体会到什么叫寂寞。
　　上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感受，是在班里一个女同学到讲台上念她的作文时。
　　讲到友情，她写得很感人，是她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后来两人形同陌路的故事。家长让她把早已不玩的玩具送人，她一个人蹲在房间里抱着她们曾经一起玩的洋娃娃哭。班上应景地响起了一声啜泣声，他也不由得感到有些难过。
　　他当时在想，世人的联系总是很难维持，结交不易，断开却很简单。
　　人是一种善变的生物，不说这种远离对方生活圈的例子，两兄弟都能因为一句话反目成仇。女生更是太多藏着掖着的小心思，昨天还挽着手亲密无间的好闺蜜第二天就能揪着对方头发厮打，泼对方一脸水后转身离去。世界是人的足迹组成的一张大网，人每天都在向远方行走，认识不同的人，看不同的风景。或许远离了谁，或许靠近了谁。一切皆是未知。
　　然而故事至多只是过耳云烟，再感人，在旁人生命中也激不起波澜。
　　他很久之后才明白，世上有种寂寞，叫别人都在你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