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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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淅淅沥沥没个间断，落到白玉瓦当上，顺着屋棱汩汩流下。落到地上汇成小溪，遇上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凹处，就聚成一个小洼塘。雨幕犹如珠帘，空气中弥漫着少有的清新气息，雨滴击在石板上，溅入水洼中，发出清澈声响。犹如乐工为你奏了一曲宏大的编钟乐。
不，你觉得比编钟乐更美。
长安城淫雨绵绵，这是不多见的。因长安沾染了陇西侠气与豪气，这烈烈黄土之上，只有龙虎之气，几不见这绵长柔软且懦弱文气的气候。这找了龙脉取了吉意虎踞龙盘依山傍水而建的恢弘帝都，距故秦的咸阳不过百里。你清楚记得，故秦经营数百年。陈胜吴广义旗一举，只三年的光景，霸王入咸阳，一把火烧光了阿房。
那个时候，你在沛县，陪着丈夫的父亲，照顾着自己一双亲生儿女。对了，还有丈夫与曹氏所出的庶长子。那个时候你从未曾想过这许多，只愿陛下早日得胜归来，一家团聚。
是了，自他起兵，你就这么称呼他。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你在病榻之上，锦被鲛绡，绫罗绸缎。可你知道，日薄西山，精气神一天天被攫走。命数天定，司命神掌管的，即便你权倾天下，也奈何不了。
你屏退了环绕在身边的一众宫人，唯独留下了一个最亲信的内侍尚宫。她跟了你这许多年，知你脾性。你叫她名字，让她为你打开半扇窗户，你想看夜雨。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动作。这么多年来，你习惯于她躬身唱诺的动作，此时她婉拒你，令你倍感意外。可下一瞬间你已明白，她是念你病体未愈，生怕夜风灌进了这宏伟壮丽气势恢宏的骀荡殿里，令你病情加重。
于是你撑起身体，招手唤她，莫离，你来。
她扶你起身，你告诉她，骀荡骀荡，春日里面好风光。又是入春时节，春雨阑珊，为何不看？
她默然不语，你却独自笑了开来，你告诉她，当年在霸王汤锅面前自己尚未惊过惧过，如今却怕见这夜风，未免太过可笑。
莫非，连你也觉着哀家迟暮，行将就木？你笑问。
她连连摇头，恐慌中竟夹了泪。她是怕你一辈子暴戾恣睢，此刻若是不顺心，就将她投诸暴室？抑或是，她真担了心？
挂念不下的居然是哀家？你细细思忖，心中不恼不怒。可是却顽固地要求她拉开半扇窗户，只因透过绮春琐窗棂看不真切外边。
你告诉她，若不听旨，下场自己掂量。后来你想，那样的语气责意太重，所以你开口，语气不温不火：
即便是你不去做，自然有人会为哀家做。哀家一辈子对你发号施令，此刻只是请求你，为哀家打开半扇窗户。哀家想起了沛县的春夜。
终于她道了一声诺。伴随着夜风灌入脑中的是少有的清明。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问。
回太后娘娘的话，今儿是高后八年四月廿七。
高后八年。
你透过窗户看窗外雨丝飞溅。建章宫之外，长安城之中，车水马龙。你想起沛县通往官道的羊肠小道，那年你听闻陛下由关中远来，就是为了将老父妻女一同接走。你牵扯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奔出门去，屋外也是春雨绵绵，你奔得急了，远远见着一队车马而来却不及闪避，泥点带着新绿的气息污你布衣，事隔这么多年仿佛仍能嗅到那浸入空气中的清甜味道。
禄这孩子过来的时候，身上黑铁甲胄也氤氲着一股水汽。那水汽在烛火下蒸腾，渐渐散轶在这恢弘而空旷的宫殿之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那个时候你没注意，你忙着和两个侄儿说话。话语内容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老生常谈，惟有一条，你说的时候特意让产扶起你来。你下意识握住了挂在颈间通透逼人的玉蝉——那是你在陛下归天的那日命人雕了的——是个口含，留待自己大殓的时候用。
你说，待哀家归天，你二人不可擅离岗位，即便是哀家举行丧礼，你二人也不必参加。因陛下与诸公所约白马盟誓，已被哀家所破。你二人手握南北二军，就是握住了京畿命脉，哀家死后，你们若稍不注意，便遭横祸。
产神色紧张，他总是太过紧张。从小就蹙着眉头度日，连眉心都留下了他焦虑的产物——如同刀刻的锁眉纹。今日情况更胜，在你看来他听完你的话，似乎病容比你更胜。
禄心不在焉，禄总不把这宫廷深处的暗涌当做一回事，他一副士族子弟模样，唯一令他整日忧心的只是仪容是否符合吕家人风范。譬如今日，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唤莫离，他说，雨点沾湿本将甲胄，速速与本将擦拭。
哀家说的，你们要牢记在心，切不可忘。你叮嘱。
两个侄儿，一文一武，齐声唱诺。
你让他们退下。其实你心里清楚，自己说的话他们并未听进去几分。
烛火跳跃，这骀荡殿被夜风吹得透透，连莫离今朝为你新挽的发髻也被吹散。她见状伸手去拉窗框，却被你斥退：退下！让哀家一人静静……
只剩下一个人的骀荡殿，死寂空旷。你一人病卧榻上，心中也空旷无人有如整座大殿。你想起陛下，他归天之前你曾问他，陛下万岁之后，若萧相国亦去，谁可担相国一职？陛下告诉你，曹参可以。你却又问，若曹参也去了，谁代相国？陛下又答，王陵可以，陈平辅之，周勃安诸王。你却不死心，问，若是王陈周皆去了，谁代相国？
陛下笑了，他告诉你，这之后的事情，你也管不到了。
想来也是，人哪里能照管的到这么久远之后的事情？
现在陈平为相，你已离死不远，之后的事情且多且烦，随他们自己去吧。
上月初祭天的时候，你在祭坛前祈福。归来的时候梦中被苍狗撞到了肋下，自此生疾。太医束手无策，听产说，妹妹嬃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你没明说，心里却想，这既富且贵的日子久了，若是突然听闻大厦将倾，自然也会有那样失态反应。
你笑，让产转告妹妹，为舞阳侯哙妻这么多年，莫非连处变不惊的能力都没？
人总归是要死的。
前日莫离来禀据说现了昼出星的景象，言及不祥。今夜你有兴致观星，却连一颗星子都见不到。你支起病体往窗外眺望，被雨水冲刷过饱蘸了春意的杜鹃开得正盛，一副水灵灵娇俏模样让人见了心疼。
如意长得真漂亮。——突如其来的清亮声音回响在身后，是盈儿的声音。你连忙扭头，只见了一场空。
你垂目，想起太医会诊时留下的话，苍狗即赵王。
赵王如意化作苍狗作祟。这话传的沸沸腾腾，不说内宫，就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这件事情，你病益笃，谣言愈众。
忽然你觉得乏力，任自己倒在榻中。窗外雨声仍响风声不断，先前听起来如同宏大破阵歌，现在却如听到痴汉击破缶，嘈嘈杂杂扰人得紧。
且自休息了吧。
闭目养神时但见莲花台之上美人跳起翘袖折腰之舞。水袖舞起来的时候宛如游龙，令人啧啧称奇，不愧是冠绝长安。
那时陛下兴致正高，你也为陛下浅唱了一曲，虽不比定陶戚懿声音甜美，却也唱了个真情实意：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多年前一曲穆天子白云谣，唱尽周穆王远探西王母之情谊。只可惜，周穆王再未重返西昆仑，而此曲也再未唱给陛下听过。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神仙总是高高在上，看尽人世沧桑白云苍狗。你却不能这般透彻，所以终究还是厌恶憎恶那个美人。
定陶戚懿，恨之入骨。
此刻你闭目，如同走入一个宏大而阴暗的梦境，眼前景象如同隔着一张白色薄纱，看不真切却又实实在在。永巷有高墙，将这方天地隔绝成幽井一样的存在。这里有个小皇子，状似嫣儿所出，实则是家人子所产。他在嗷嗷啼哭，哭嚎起来声音像小兽，尖利而凄然。
你杀我生母，待我羽翼丰满，定杀尽你吕姓之人！他恻恻说道。
你隔着白纱看他，他双目显得特别大，孤零零挂在颅上，嘴角干裂发白。骨瘦如柴的臂膀伸出了一只指向你。你瞥见他腹如有孕一般胀大——只有饿死鬼才有的样貌，这个时候你如梦初醒，少帝殁于永巷，生生饿死。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谁当使告汝？远处传来低唱声，声音幽远。伴随而至的是一声接一声犹如擂在了心头的舂米声。
你踽踽独行，往永巷深处走去，那个女人僵直着臂膀一下下舂米，你远远立着，唤她名字，戚夫人。
她扭头冲你笑，苍白脸上两个黑洞洞窟窿盯着你。她如同蛇蜕皮一般，嘴里发出“嗬嗬”低响，被毒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清丽的声音，她浑身如偶人一样碎裂，躯干倒在地上，无手无足却还往前挪动着，她的眼窟窿一瞬不瞬盯着你，仿佛那个地方仍可视物。
此非人所为！
身后裂帛声响。你回身，黑色苎麻布挡住你眼。棺椁中躺着的是你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悲痛欲绝，哀伤得仿佛心都快被搅碎了。可你一颗泪都没落下。
留侯子安慰你，任由产与禄领了南军与北军去，你才安下心来，最终泪如泉涌。
这似梦非梦幻境里，你隔着白纱落泪，忽觉面前异响，你抬头只见棺椁中的儿子坐起身来。他摇头叹息，声音低沉如洪钟：
母后，连你也脸盖白纱，即将大去了，是不是？
恍然惊起。骀荡殿无人，心中太多人反而也显得空无一人。不知何时窗外春雨竟挟着春雷阵阵，电闪雷鸣之时雨势宏大。你顺着窗外眺去。杜鹃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终是经不住摧折。
莫离归来的时候你有些失神，靠在软垫上不知想些什么。她急忙扣死了窗户，又过来给你掖好锦被。她执了伞准备退出骀荡殿的时候，你叫住了她：
留在此处吧，夜雨不会停了。
闭眼是梦，睁眼也是梦。梦中细细碎碎曲曲折折，落泪远多过欢笑。可你觉得奇怪的事情是，为何每每落泪总觉得泪水一次比一次少却永远流不干，而笑容则是在不知不觉间用到告罄，再不会笑。
肋间似乎又开始疼痛，恍恍惚惚之中，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小雉儿。
他掀开你盖头的时候叫你小雉儿，你嫌他老气，叫他季叔。他只是笑，叔就叔吧。只要小雉儿叫的顺口就行！
他奉命送苦役出行的时候，你到村口送他，那里也有一株山杜鹃，开得正灿。
相公早去早回。那个时候你已改口叫他相公，他拍拍你额头，说，小雉儿持家有道，刘季得此贤妻夫复何求？等着我回来。
一去再未归。
此刻你细想，原来自他踏出沛县，你已陷入了一个大梦。苦牢下狱，被迫作俘，计诛韩信，烹煮彭越，鸩毒如意，虐杀戚姬，逼死亲子……
事情太多，时间太久。你岁数大了记不清楚。只觉得，突然间梦醒了。原来一辈子都是梦。
你忽然羡慕起戚夫人来了，能含恨而死未必是坏事。总好过自己，到了临了心里居然空落落，想哭不得哭，想笑却连如何笑都忘却了。
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司命招了命去。
夜阑人静，骀荡殿灯火通明，人未寐。
后记：高后八年八月初一，吕后薨。后二月，朱虚侯杀吕产于郎中府吏厕中；上将军吕禄交兵符，于吕产被击杀次日捕斩于府前。吕后妹吕嬃，樊哙妻，笞杀于府中。太尉起，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此后，吕氏一脉遂绝。
后记二：赵王如意被毒杀，赵王友困行宫饿死，赵王恢自杀，赵王吕禄捕斩府前。至此，四任赵王，无一善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