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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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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登上渐台的高阶,远远看见刘病己正站在高台的边缘,宽大的素色袍袖在疾风中猎猎飞舞,仿佛随时都能乘风飞去。
霍光一阵恍惚,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但刘病己已经察觉到背后有人,很快的转过身体。
“大将军……”
刘病己的声音很微弱,鬓边被吹乱的发丝衬着他灰白的脸色与微红的双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憔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但霍光却不会忽视,被悲痛侵蚀至虚弱的年轻皇帝,却依旧在暴烈的风中挺直了他的脊背,仿佛一株可以折腰、但永远不会断裂的秀竹。
如此凌然卓绝,却又如此孤独无依……
霍光的心底忽然涌上的莫可名状的悲凉,却不知为谁。
“廷尉给朕送来了这个……”
刘病己缓步走进霍光,将手中握着的一卷竹简递给他。霍光知道,这是廷尉署奏报的关于许平君死因的调查结果。
按照他的意思调查出的结果。
霍光恭谨的弯腰,抬起双手,垂落的袍袖遮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讥嘲。
刘病己将竹简放入霍光手中,却并未松手。
君臣两人一高一下,以这样有些奇怪的姿势,默然对峙。
霍光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是在这渐台之上,有一个人,也和今天的刘病己一样,在这样暴烈的风中,高傲的挺直脊背,用极轻的力气,压住自己手中的一卷竹简。
那是在天汉四年。
那是卫太子刘据。
“陛下让臣把这个交给太子。”霍光弯腰,双手高高举起竹简。
“这是什么?”刘据伸手握住竹简,却没有马上取走。
“是李广利和公孙敖两位将军此次出征匈奴的一些奏议。”
双臂突地向下一沉,又倏忽一轻,霍光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的传达了刘彻的意思:“陛下说,请太子好好研读一番,自然能知道陛下的深意。”
“深意……”刘据轻轻呢喃,似乎带着点笑意,“父皇终究是不死心的……”
他温和的声音中有淡淡的讥讽,元封五年之后,目睹父亲种种堪称昏聩甚至暴戾的作为,一向温文谦恭的太子似乎也越来越难以掩盖血脉中流淌的尖刻与锐利:“可惜,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大司马大将军!”
霍光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贴身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殿下……”
“你去吧!”
“……是。”
霍光后退两步,转身离开。刚走到台阶边上,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一声暴喝:“霍光!”
满含怒意甚至是杀气的声音让他悚然变色,惶惶回首,却见刘据峭立在猎猎风中,袍袖飞舞,若羽翼贲张,似乎随时都能把他裹挟入九重云霄。但大汉的储君却稳稳的站在这凌云高台之上,温润的容颜不复昔日的平和,取而代之的,竟是那种像极了他的父亲的张狂与凌厉。
那黑玉般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焰,几乎要将霍光焚毁殆尽!
他知道刘据为何失控,他知道刘据想要什么——
他们父子在骨子里是如此相像!
但他无能为力。
他不是卫青,注视刘据的目光中永远不乏温柔与慈爱,如万顷汪洋,温柔的包容着他,将一切谗言、猜忌和伤害都隔绝在外。
他也不是霍去病,若骄阳恣肆,似惊雷奔腾,只要有必要,可以用最决绝最残酷也最明朗的手段,断然斩杀一切威胁与冒犯。
他只是霍光。
所以,他只能低下头,尽量平静的说道:“殿下,谨慎。”
渐台上忽然没有了声音,只剩风在耳边呼啸。
是了,就是这样了。
霍光的心底涌起无可言喻的苦涩滋味。
现在,我能给你的,只有这样冷冰冰的提醒,你是储君,大汉的天下有一半在你的肩上,所以,越是风雨飘摇之际,你越没有任性的资格。
你的父亲已成席卷天下的风雷,你便只能做默然屹立的山脉。
风打在身上,霍光只觉彻骨的寒冷。
良久,一片冷白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抹翻飞的浅黄色。霍光愕然抬头,却见刘据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神情却沉静了下来。
“子孟——”刘据欲言又止,最后,只默默的伸出一只手,放在霍光身前。
霍光看着那只手,微觉犹豫。渐台四面通达,台上景色一览无余,说话时不必担心被旁人听见。但他只是奉命来送奏议,和刘据单独相处久了,依旧不免惹人疑心——
他伸出手,放进刘彻的掌心,旋即被紧紧握住。
“子孟,”刘据的掌心冰凉,冰的霍光一个激灵,“对你来说,谨慎便足以保身,可是我——”
霍光突然心惊肉跳,他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刘据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没事的,殿下,一切都会好的!”
刘据闭上眼,凄然之意却满溢在笑容中:“子孟,你还劝我谨慎,你不该说这话的……不怕被曲解吗?”
手中的压力忽然消失,霍光浑身一震,猛的清醒过来,抬眼看去,恰好撞上刘病己眼中一抹来不及掩藏的复杂神色。
霍光忽然恍惚,颤声道:“陛下请节哀,会好起来的。”
刘病己愕然,随即转过身去,轻轻一笑:“请大将军放心。”
那声音落在霍光耳朵里,说不出的讽刺。
满心的热切瞬间化作了冰霜。
他真心实意的关怀,在刘病己听来,只不过是催促他另立新后的言辞——甚至是威胁!
他早该明白,纵使是一样的地点,纵使有相似的面容,传承的血脉,眼前这个人,也不可能是曾经面前的那个人了。
斯人已逝,不复相寻。
霍光定了定神,恢复平静无波的表情,向皇帝的背影恭谨施礼,淡然道:“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