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声》阿侬Anoe

59、暑声

　　出租车驶出郊区浓重的夜色，驶进青城市霓虹闪烁的街道。
　　平虞和轻轻把车窗摇下来，注视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青城市。
　　不知不觉，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来过这里。青城一中，天桥，大厦，桩桩件件事物都如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存在那里，可她还是感受到疏离。
　　“想吃什么？”纪明姜问。
　　“想吃自由一号的辣炒牛肉饭，加一杯热乎乎的奶茶。”平虞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纪明姜笑，“还是老样子。”

　　纪明姜给平虞和发消息说自己终于高考结束了那天，平虞和立马给纪明姜打去了电话，然后蹲在去排球场的路上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纪明姜耐心地听着平虞和呜呜咽咽，听平虞和说自己这两天是如何吃不好睡不好，听平虞和抱怨自己从前那么多年都没有2018年高考结束后至今这一年里流的眼泪多。
　　“明姜，我想见你，”平虞和说，“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
　　纪明姜沉默了一下：“不急，会见到的。”
　　平虞和愣了愣，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的满腔热情在三十度的北方夏夜里忽然被灌进了些许凉意，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明姜不想见自己吗？难道全世界只有平虞和没有变吗，难道只有她在竭尽全力地想要维持住2018年夏天前的一切吗？眼前的所有，都和她从前想象的太过不一样。
　　那天的电话是怎么结束的，平虞和想不起来了。只是随后的期末月如猛兽袭来，平虞和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晨昏颠倒，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纪明姜的微信消息。
　　她们会聊聊天气，聊聊午饭，聊聊身体，客套敷衍得像是在相亲。

　　出高考成绩前的那天夜里，平虞和失眠了。
　　尽管第二天就是政治经济学考试，尽管她有大半的内容仅仅混了个脸熟，但平虞和甚至不想假装自己对这场考试有哪怕一丁点在乎。她脑子里不停浮现着纪明姜的脸，浮现着青城一中文二班每个同学的脸，即使她已经太久不在班群里露面。
　　上午考完试，平虞和平静地交上答卷，确信自己不会挂科。她朝食堂走去，像在逃避一样，用了很久很久才将手机开机，然后又用了很久很久，打开微信。
　　纪明姜的信息跳进来，有很多条，最后一条是：“看到给我打电话。”

　　那天上午，纪明姜坐在妈妈身边，一言不发地点开了查成绩的页面。输入考号，身份证，密码。点确认时，她的手抖了抖，最终没有按下去。
　　“不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都笑着接受。”妈妈声音温柔。
　　“嗯！”纪明姜笑了笑，点头。确认。
　　没有显示成绩。纪明姜在一瞬间感到大脑眩晕，心跳漏了一拍。
　　妈妈却忽然尖叫了一声，捂着嘴呜咽，然后紧紧搂住纪明姜：“你进全省前五十名了，你进全省前五十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出租车越来越靠近青城一中，平虞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着说，“但过去一年，我每周都会给你寄一封信来着。”
　　“当然收到了，每一封都收到了，”纪明姜说，“收发室靠近食堂，我每天吃完午饭都顺带过去看一眼。每次收到的信都有大约两周的时间差，但还好每一封都在。冬天最难熬的时候，春天最难熬的时候，夏天最难熬的时候，我都读着信睡觉。就是可惜，在学校没法寄信，不能给你回复。”
　　平虞和想问收发室为何会靠近食堂，也想问冬春夏到底哪个更难熬。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平虞和问。
　　“我不想见你？”纪明姜眨了眨眼睛，“那我现在是在干什么？”
　　“我说的不是现在，”平虞和声音闷闷地，扭头看向窗外，“我说的是，高考完那天。你要是嫌远，我可以坐高铁回来，就像今天一样。我不嫌远，我不怕麻烦。”
　　“对不起小和，”纪明姜小心翼翼，“我，让你伤心了吗？”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做我的明姜了，我以为我对你来说彻底成了曾经的同学。曾经的。”
　　“在尘埃落定之前，我没办法放松下来。我不想让你第二次失望，也不想让自己第二次失望。”纪明姜平静地叹了口气。
　　平虞和忽然想起那年冬天纪明姜从北京参加完自主招生考试回来，也是这样全神贯注地、默默地隐忍与等待着。她本应该理解她的。
　　出租车停在自由一号门口。纪明姜利落地提着平虞和的行李下车，两人并肩走进仍在热闹的小饭馆。
　　“明姜，给我讲讲你的这一年吧。”

　　去复读学校那天，纪明姜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同妈妈一起早起，安静地把行李收拾好，在清晨九点提着箱子出了门。
　　谁知刚下了一层楼梯就在转角处撞上了提着吉他往上走的念河川。
　　念河川对着纪明姜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这是去哪？”
　　“去复读。”纪明姜语气淡淡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谁也没告诉。”
　　“平虞和呢，平虞和也不知道？”
　　“我说了，我谁也没告诉。”
　　“为什么？”念河川的声音听起来很忧伤。
　　“我不想把分别拉得那么痛苦，那么长。你回家去吧，抱歉今天不能招待你了。”纪明姜说着，示意妈妈提着箱子往前走。
　　念河川把手里的吉他一扔，迅速把明姜妈妈手里的行李接到自己手里：“拜托了阿姨，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明姜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妈妈早已接受并习惯了念河川的存在，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她甚至感到高兴，因为可以有人陪纪明姜说说话，帮她多多排解心头的压抑苦闷。
　　复读学校在郊区，只有21路公交车通往那里。正巧他们走到公交车站时21路车便来了，明姜妈妈走在前面，似乎无意地坐在了前排唯一的空位上。
　　念河川与纪明姜带着行李往后走，并排坐在了最后。公交车缓缓地移动。

　　“哎，你还记得那天吗？”念河川忽然笑了。
　　纪明姜也笑了，她知道念河川说的是哪天。是初中唯一一次，念河川送她回家的那天。
　　“说不定过几天成绩出来，我就来找你了。”念河川绞尽脑汁，故意嬉皮笑脸。
　　纪明姜却不笑了，责怪地瞪了念河川一眼：“你如果为了我来复读，那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你。”
　　念河川听出了纪明姜的认真，连忙道歉：“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你要去北京，你要去过特别特别灿烂美好的大学生活，知道吗？”纪明姜说。
　　“我在北京等你。”
　　“你别等我了，”纪明姜的眼泪忽然地流下来，“这辈子这么短，你就这么等啊等啊的，值得吗？”
　　“如果我说值得呢？”念河川深深望进纪明姜眼睛里，望得她发怔，“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让我放弃你。明姜我喜欢你，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你在经历什么样的事，我都喜欢你。”
　　纪明姜扭头望向窗外，泪水止不住。
　　“对了。”念河川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在背包里翻来翻去。纪明姜好奇地回头看着他。念河川掏出手机跟耳机，一边把一只耳机塞进纪明姜的耳朵，一边快速地打开音乐软件。
　　“走过了人来人往/不喜欢也得欣赏/我是沉默的存在/不当你的世界只做你肩膀……”陈奕迅的声音流出来。
　　“你看，我们还在一起听歌呢。”念河川微笑着说。
　　“是呀。”纪明姜也微笑。
　　“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吧。一年后，我再来跟你表白，记得答应做我女朋友。”
　　纪明姜噗嗤笑起来。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陈奕迅还在继续地唱着。

　　复读学校管得很严，手机之类的东西统统不让带，所有学生都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里。那段生活对纪明姜来说枯燥却又充实，她没有费心经营人际关系，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埋头学习。好在平虞和跟念河川都会给她写信，念河川还提前在信里约定好，在她生日那天去看她。
　　那天他们隔着学校大门的栏杆望向对方，念河川给她递过去一串青石手链和一盒巧克力。
　　“手链是我在北京买的，巧克力是平虞和让我给你的。”念河川笑着说。
　　“一切都还适应吧？”纪明姜问。
　　“都挺好的，”念河川说，“我现在每到周末就出门去转转，想着等明年你来了北京，就能好好带你玩。”
　　“那我要是去不了北京呢？”
　　“说什么瞎话，”念河川假装生气，“我在北京等着你呢。”
　　“好，”纪明姜笑，“不论如何，我得为了你去北京。”
　　念河川很少能听见纪明姜说这么暧昧的话，不由耳朵腾地红了，在原地蹦跶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和还好吧？”
　　“一切都好。”
　　“那，你走吧，我先回去了，马上又上晚自习了。”纪明姜朝念河川挥挥手。
　　念河川也笑着挥挥手。他站在原地，目送纪明姜回教室。纪明姜每走两步就笑着回头挥挥手，一直挥，一直挥，直到眼睛被泪水模糊。这是她复读这一年里最快乐的一天。
　　她舍不得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