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密码》乔子澈

63、第63章 天道倾昃

　　书柜之后竟然走出一个人，此人衣着华丽，尤其喜欢金饰。他瞪了钱经理一眼，道：“你先带曹家公子去外面用早点。”

　　“好的好的，黄老板。”钱经理连声答应，随即将曹余庆三人带走。

　　“黄老板？”沈克问。

　　室内此时只剩下两人。

　　“鄙人正是黄锦贺。”黄锦贺转过头来，立刻变成和蔼可亲的笑脸，“的确是犹似故人，你和子庚真是很像。”他拉起沈克的衣袖，不住地感慨。

　　“有吗？”沈克有些不自在。

　　“当然，你和子庚一样冰雪聪明，一样精明干练，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你。”黄锦贺和颜悦色道，“我现在真是怀念以前和他一起打拼的日子，只要有他在，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不必担心，黄家的生意可以做到如今这个局面，子庚功不可没。”

　　黄锦贺越说越感慨，似乎已经陷入一种感怀旧事的情绪。

　　“子庚？”沈克道。

　　“就是你师父黄子庚，他是我的堂弟，我当初进入租界时一贫如洗，而你师父那时候已经是出入王府的贵客。全靠有他的提携，我才有今天，现在想来，甚是怀念。”黄锦贺一边说，一边牵起沈克的手，模样十分亲切，“其实，从你进入租界起，我就已经知晓。只不过，因为子庚生前的嘱托，我才没敢跟你相认，但我一直有派陆家兄弟在你身边保护你，雪舟总算做得还不错。”

　　“你说的是陆雪舟和陆醒吗？”沈克愈发觉得，轨迹线已经浮出水面。

　　“是的，不过陆醒这个人始终是一条养不熟的狗，他花花肠子很多，你要提防一些。相比之下，雪舟要好很多，雪舟是个听话的孩子，我让他保护你，他就一直守在通明洋行，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雪舟来找我。”黄锦贺道。

　　“他俩都是我师父的徒弟？我师父生前有什么嘱托？”沈克满脸疑虑。

　　“他们两个都是你师父在租界时收的徒弟，你师父上山前，把他们俩留在这里，是为了给你提前铺路。”黄锦贺笑着说，“你师父嘱咐我，先让你独自打拼一段时间，等你变得成熟稳重之后，再来与你相认。不然的话，只怕你太过依赖我，无法磨砺出自己的锐气。”

　　“我师父干嘛对我这么好？”虽然有些猜疑，但是沈克还是心下一软。

　　“有些事情，我只是猜测，也不知道准不准。”说到这里，黄锦贺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子庚这个人，向来都是十分风流的，有一段时间他突然跟我说，喜欢上一个无法在一起的人，我猜想，应该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而子庚在明面上，应该是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士，所以两人之间必然会有障碍，在这之后不久，他的身边就出现了你，所以，我觉得，你就是子庚的儿子，只是他碍于身份，不便说明。”

　　“我是我师父的儿子？”沈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但是你师父对你，比任何其他的徒弟都要好，这是事实。”黄锦贺道。

　　“我知道。”沈克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问道，“刚才钱经理是怎么回事儿？青帮为什么会在梧桐公寓闹事？”

　　黄锦贺突然面露尴尬，不过，这种表情一闪而逝，他拉着沈克坐到沙发上，诚恳道：“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想当年，杜林啸不过是我府上的一个门徒，现如今，却已经混成法租界的华董，他非但没有知恩图报，还处处想要取我而代之。”说到这里，黄锦贺满脸愤恨，拍着沙发扶手怒道，“早些年我还能与他周旋，但是子庚走后，我黄门子弟就再没有出过一个争气的人，现在，就连我的青帮，都快被杜林啸架空了，我真是……”

　　“所以你让青帮的人顶着杜林啸的名义来闹事，希望我怨恨他。在我自以为被杜林啸逼得走投无路之后，你再出面救我，帮我打压此人，这样我就会对你感激涕零，拼死为你卖命，是吗？”沈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勇气，敢讲这样直接的话。

　　只是，黄锦贺这一系列的做法，全是千门的套路，他实在太过熟悉。手持刀俎向鱼肉时，感觉还不会太糟糕，当自己成为鱼肉时，沈克才真正意识到刀俎的锋利。

　　“这个，话也不能这么说。”黄锦贺有些意外，不过，他迅速把手搭在沈克肩膀上，和蔼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血气方刚，恐怕不太认同我的做法，但是你一定要明白，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和子庚携手并肩的日子。沈克，你师父一生无子，在出云观的那段日子，是你为他养老送终，你是一个好孩子，在我看来，你就是子庚的儿子，也是我黄家的人，我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堂叔如此抬爱，沈克受之有愧。”沈克的情绪缓和一些。

　　黄锦贺顿时感动道：“你终于肯叫我堂叔了，对嘛，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子庚给你在银行开了户头，还留了一栋洋房给你，现在是时候交还给你了。”

　　“师父真的对我这么好？”沈克有些发愣。

　　“因为你是好孩子。”黄锦贺笑着拉起他，“走走走，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我送你去黄公馆，沈克，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泊那么久，现在总算可以回家啦。”

　　傍晚时分，二人来到了黄公馆。

　　黄公馆是码头附近的一套独栋洋房，此时已经被修缮一新，法式花园的刺绣花坛呈现出精致的图案，将隅石砌筑的拱券门廊衬托得气派非凡。园内具有明显的凡尔赛痕迹，道路笔直，绿树齐整，草坪灌木都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似乎对森严的秩序有一种严苛的追求。

　　“因为我发迹后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大家还是习惯管这里叫黄公馆，当然我现在更喜欢住在酒店。这栋宅子以前是子庚的家，现在，就是你的。”黄锦贺道。

　　“是……我的吗？”

　　“当然。”黄锦贺招了招手，顿时就有随从递上一份房契，上面的屋主，赫然写着沈克的名字，“你看，你师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多谢师父，多谢堂叔。”沈克一阵感触。

　　一路走进花园时，道旁全是匆匆忙忙搬抬家具的青帮壮汉，他们看到沈克时，顿时卑躬屈膝，十分礼貌地打着招呼：“沈先生好。”

　　沈克记得不久之前，这些人还站在梧桐公寓的门厅里，凶神恶煞。

　　花园正中的大道穿过法式刺绣花坛，直达主楼，主楼是一栋三层洋房，看起来富丽堂皇，只是，二层有一段的窗户里漆黑一片，似乎被堵住。

　　“二楼尚有一段没有修缮好，那边的顶子有些塌陷，你先不要进去，免得伤到你。”黄锦贺叮嘱道。

　　“好的明白。”沈克点头。

　　黄锦贺叹息道：“唉，老房子嘛，就是这点不好，常年都需要修修补补。不过老房子满是回忆，住久了都是感情，我来到这里，就会想起子庚。怎么样世侄，还记得这里吗？”他一路领着沈克，在洋房内参观。

　　黄公馆的一楼走廊通体由大理石镶砌，还有许多精美的雕刻与油画，室内都换上了崭新的法式家具，布置十分奢华。

　　“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吃饭玩耍的，你如果喜欢的话，随时可以搬回来住。”黄锦贺温和笑道，“我之前特意修缮好这栋洋房，原本打算在这里养老，也是因为十分怀念我们年轻的日子，现在子庚虽然不在，但是你回来了，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如果说完全没有心动，肯定是假的，但是沈克现在的情绪十分复杂。

　　“我知道，你天性警惕，一定在怀疑，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这时，黄锦贺露出哀伤的表情，“我的几个孩子，都没有活过而立之年，我老来无子，晚景凄凉，特别羡慕子庚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是我的世侄，黄家的产业，就是你的产业，你从小在黄公馆长大，原本就是我黄家的小少爷，何必纡尊降贵，去伺候曹余庆那个土鳖？三鑫公司的事情……”

　　沈克突然觉得话头有些不对，连忙道：“堂叔，今日一叙，如同故人重逢，我也是十分欣喜的。不过，曹余庆是我的朋友，对我还算仗义，他在租界里，只是勉强经营一个小本生意，绝对不会威胁到青帮的地盘，希望您能放他一马。”

　　“曹余庆这个楞头青，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也只有你能这样帮他说话。”黄锦贺显然是听到过什么。

　　“堂叔何必和一个傻子斤斤计较。”沈克道。

　　“好，曹余庆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徐世初这个人，你一定要当心。”黄锦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师兄怎么了？”沈克问。

　　“子庚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徐世初，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徐世初感情甚好，他早就将徐世初送走了。但是我觉得，就是因为子庚太过善良心软，才留下徐世初这个祸患。”黄锦贺语重心长道。

　　“徐世初怎么可能会是祸患？”沈克觉得很不舒服。

　　“青帮的那位兄弟，死得极为蹊跷，我们的人昨晚调查了一番，发现确实和徐世初有关系。你最好远离徐世初，不然早晚会被他害死。”黄锦贺认真道，“而且，他的为人，一直被出云观的人诟病，你应该知道。徐世初这个人，打小就是自私冷漠，不近人情，而且忘恩负义，他曾经试图刺杀你师父，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沈克愣住了。

　　“也是因为子庚太过仁厚，才让这个畜生活到现在。百善孝为先，孝义是衡量一个人道德水准的根本，他居然敢弑师杀父，真他妈不是东西！”黄锦贺一脸愤恨，不过很快他就面色一转，对着沈克和蔼道，“沈克，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我黄门的子弟，是个好孩子，一定会替堂叔养老的，对吧？”

　　“当，当然。”沈克连忙说。

　　“堂叔的三鑫公司最近出了些问题，你是一定会帮忙的，对吧？”黄锦贺殷切问道。

　　“鬼压舱是吗？”沈克问。

　　黄锦贺忧虑道：“正是，现在租界里的烟馆生意非常好，我们和东印度公司签了长契，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鸦片运来上海。无论是海关、巡捕房还是码头，都有我们青帮的自己人，所以每次商船抵埠，鸦片就可以一路顺畅运到烟馆，只是，最近的鬼压舱事件十分奇怪，货物根本卸不了船……”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三鑫公司，是做鸦片生意的？”沈克心下一惊。

　　沈克这才知道，为什么黄显达之前在三鑫公司工作，可以弄到很多□□。

　　“咳咳咳。”黄锦贺有些窘迫，随即道，“三鑫公司是一间正规的海内外贸易公司，鸦片只是其中一项贸易。不过，沈克，我们在商言商，不谈其他，什么货物的利润高，我们自然就会多做一些。鸦片的利润是很高的，绝对比你在洋行赚得多。”

　　“不是的，堂叔，如果是鸦片相关的事情，我还是……”沈克觉得一阵头疼。

　　如果曹余庆和徐世初知道他去帮鸦片公司做事，肯定会跟他打起来。

　　“世侄，商船压在码头无法卸货，我的货物也无法赚钱，不仅如此，我每个月还要支付东印度公司商船延误的赔款，甚至会失去这份至关重要的合作关系。你知道堂叔现在有多难做吗？你如果连这个忙都不肯帮我，那我也没有必要去帮你的朋友。”黄锦贺生气道。

　　“我能做其他的事情补偿你吗？”沈克咬了咬嘴唇。

　　“你不需要补偿我，你是黄家人，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巡捕房也不会将你怎样。”黄锦贺道。

　　“堂叔，这一栋宅子，我可以不要，小侄能力有限，鬼压舱的事情，恐怕无法解决。您对我的照顾，小侄铭记于心，以后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您尽管吩咐就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也不便继续叨扰您，我先回去了。”沈克转身就想走，现在的他只想从此处抽身。

　　身后的黄锦贺继续沉声道：“你是黄家的人，巡捕房的人是不敢碰你，只不过，曹余庆和徐世初的案子，就不会再有人管了。巡捕房缉拿凶犯，执法枪毙，我们青帮也是不好插手的。”

　　沈克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赔笑道：“堂叔堂叔，咱们都是一家人，三鑫公司的事情，就是小侄的事情，鬼压舱什么的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我保证一个月之内，码头的商船就可以顺利卸货。”

　　“你果然是一个好孩子。”黄锦贺笑着拍了拍沈克的肩膀，“对了，你不是喜欢梧桐公寓吗，就当做堂叔送你的见面礼吧。

　　“那苏士诚……”沈克一惊。

　　“苏太太已经用房契把儿子换走了。”黄锦贺笑道。

　　沈克只觉得心中一凛，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二人站在黄公馆宽敞的阳台上，极目所至，整齐的刺绣花坛宛若匍匐跪倒的困兽。

　　“沈克，我知道你很喜欢钱，但是你或许还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钱更好用的东西，叫做权力。你也看到了，苏士诚和曹余庆那么有钱，也惹不起帮派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黄锦贺笑得十分张狂，“因为我们拥有权力。”

　　此时日色倾昃，将雨的天空中，云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