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松风一盏

1、初遇

　　1915年4月14日，上海法租界巡捕房。
　　这是个朗朗的春日，纵然近黄昏的天空铺了一层猎猎的火烧云，仍旧不改春日鲜活浪漫气色。
　　学生们意气风发地从巡捕房中走出来，看见自由的天空下停着许多辆黑色洋车。镁光灯一闪又一闪，记者们簇拥着人群中身着黑色西服的男人问道：
　　“沈先生，您对法租界巡捕房抓捕学生一事如何看待？”
　　“沈先生，您认为袁总统真的要签订’中日二十一条‘了吗？”
　　“沈先生，您从南京回到这里，就是为了释放被捕学生的吗？”
　　镁光灯下的男人举止优雅，神色从容。一边安抚着被捕学生，一边礼貌地回复记者问的问题，直到看到了最后从巡捕房走出来的那个女生，他神色才变了变，示意记者结束采访，同她一齐坐进了最后一辆轿车里。
　　“令嫒也是被捕学生之一吗？”
　　沈清明摇下车窗点头。
　　车外一片喧闹，车内却有些寂静。
　　沈乐之同沈清明坐在车的后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车程走了一半后，沈乐之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若不是爱国学生被抓进巡捕房，你还会记得你这个女儿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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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沈乐之并不是因为上街反对“中日二十一条”被抓进法租界巡捕房的。她被抓进巡捕房的时间远早于爱国学生。
　　沈清明听见沈乐之的话，“杀杀你的锐气也好。我就不明白了，在家里不愁吃穿，你当街抢劫做什么？”
　　“我为什么当街抢劫，你自己不知道吗？”沈乐之呛声，很快，轿车停在了培英中学外边，沈乐之推开车门下车，随后被另外一个女生挽起胳膊来。
　　“你就是春生先生的女儿啊？”林乐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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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乐君是爱国学生的领袖，在巡捕房时就对沈乐之颇多好奇。如今知道她是沈清明的女儿，更是起了与她结交之心。林乐君边套近乎边打量着沈乐之，梳着蓬松的双马尾辫，穿着培英中学的校服，皮肤白皙，眉目寡淡，一双眼睛仿佛刚落了雨，轻灵又素净。
　　沈乐之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拿出来，拢了拢额间的碎发，便听见不远处的一片草坪上传来清亮的吆喝声：
　　“卖报卖报，新出的晚报！哥哥姐姐看一下吗？”
　　沈乐之顺着声音望过去，但见培英中学外最显眼的一处草坪上，两个少年靠着砖红色的大楼卖着报纸和杂志，往右边就是培英中学艺术科的教学楼。沈乐之觉得意外，往日里是没有这两个报童来卖报的，于是走过去瞧了瞧，正好看见由梁任公先生撰写的《大中华》摆在摊位上。
　　“梁启超先生撰写的，只有这一本了。”陈佑安注意到了沈乐之的目光，抬头看她。
　　陈佑安十六七岁的模样，身着米色粗布短衫，腰间斜挎着一个报包。他手脚麻利地从地上捡起《大中华》递给沈乐之，“感兴趣的话可以翻开来看看。”
　　沈乐之低眸含笑致意，慢悠悠翻开书瞧了瞧，“就这一本吧。”
　　“好嘞。”陈佑安笑着，随后对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记账的陈佑谨说：“佑谨，记账了！”
　　沈乐之“噗嗤”一声，实在是被这个撅着屁股的小朋友笑到，多问了句：“这是你弟弟？”
　　还没等陈佑安回答，陈佑谨麻溜地跳起来站稳，“对，他是我哥！”
　　沈乐之这才能看清他的模样，十岁出头的年纪，眼睛小鹿一般，满脸都是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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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英中学是上海最好的几所中学之一，在这里卖报卖杂志总是卖得异常迅速。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后，陈佑安和陈佑谨便同往日一般，寻个感兴趣的课在外边偷听。他们来时打听过，在培英中学，最为无趣也最有价值的课，当仁不让是沈清严教授的国文课。
　　他们两个人走进教学楼，爬上台阶，走到了沈清严的国文教室外边。教室的窗户是敞开的，他们可以清晰地听见里面的讲课声，他们听课听的入迷，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有一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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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乐之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轻而易举地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她笑着轻轻敲了下透着色彩的窗玻璃，正好与陈佑安的目光相对。
　　陈佑谨的脑袋一下子就缩到了红砖墙后面。
　　她歪头看看陈佑安，陈佑安也挑眉看她，两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沈乐之举手问道：“沈教授，可以让他们两个进来听听课吗？”
　　外边的陈佑安意外极了，直到他听见沈清严的那句“让他们进来吧”，他仍旧不肯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他们慢吞吞走了进来，很是陌生地坐在了沈乐之身边。她将摊开的课本推一半过来，陈佑安刚好可以看到她在课本上面的涂鸦。涂鸦画得传神，一瞧就是沈清严捋着胡子老态龙钟地讲课的模样。
　　陈佑安轻轻一笑，碍着上课不允许说话无法给沈乐之道谢，只好先聚精会神地将这节课听完。
　　下课铃声响起，沈乐之将自己的国文课本收进包里。随后站起身来，对陈佑安道：“培英的课本不外售，沈清严是我的族叔，以后你们如果想听课进来就可以，我的课本可以给你们看。”
　　陈佑安有些犹豫，也跟着她站起身来，“只是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沈乐之说，“他的国文课很无聊，也难得你愿意学他的课程，举手之劳。”
　　说完话后，沈乐之直接背着书包走了出去，只留下陈佑安、陈佑谨两个人面面相觑。
　　“嗯……哥，这个姐姐好奇怪啊……”陈佑谨不明就里。
　　陈佑安也是莫名其妙，下意识地追出教室，唤住她。
　　“怎么了？”沈乐之脚步一顿，回头问。
　　“谢谢你。”陈佑安说：“我叫陈佑安——你叫什么名字？”
　　“沈乐之。”她轻声说。
　　暮色已深，晚风轻柔地吹过，不远处的灯火盏盏亮起，沈乐之安静地走在走廊上又转下楼。
　　陈佑安和陈佑谨趴在二楼的栏杆旁向下望去，看着那个身着深蓝色校服和白裙的女生从他们的视线中出现又离去。